鄭小驢
豐饒的現實和貧瘠的想象都是作家的死敵。所有的想象都落回實處時,我腦海里便常浮想起那個愚昧農民臉上的笑意。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得到一個去湖南西北部偏僻鄉村掛職的機會。職位是鄉長助理。那是個閑職,我有大把時間在各個村莊晃蕩,成天無所事事著。這個地方和湖北接壤,是澧水的源頭,山青水綠,丈深的溪水清澈見底,能看清底下的鵝卵石和擺尾的魚蝦。每天傍晚,我都會沿著風光逶迤的河岸散步,感覺不是在掛職,而是在度假。
某種意義上說,鄉村的寧靜、優美,遠離喧囂,其實是閉塞、落后、貧窮、愚昧的同義詞。多年前,日本導演今村昌平執導的《楢山節考》一直深深震撼著我,電影中那個“恪守原始習俗的封閉世界”,在我看來并不孤立,反倒還具有普遍意義。那兩個多月的時間里,我耳聞了許多不可思議的故事,這些事情甚至超出了我的想象。這不就是《楢山節考》里那個偏僻的村落嗎?我一邊收集著這些難得的素材,一邊為這些素材的誕生而感到羞愧。在一個敗落不堪的小院子里,年近八十的老嫗和她唯一的兒子坐在門檻上和我們講述著她不幸的一生。老嫗生了六個兒女,三人在這座搖搖欲墜的危房懸梁自盡,另外兩人死于絕癥。唯一健在的兒子年過四十,窮得叮當響,娶不到老婆,偏還得了肺癌,人瘦得皮包骨,能看清里面的骨頭。他蹲在地上,隨時都起不來,雙眼黯然無光,臉色蒼白得可怕。這個兒子是她唯一的指望,原本靠他來養老送終的。
我們通過網絡給她兒子募捐了二十萬元,希望能治好他的病。他帶著這筆錢和年輕的外甥去了長沙,接他們的記者卻在火車站撲了空。提前約好的醫院里也沒見到他們人影。兩人手機都關機了。幾天后,他外甥從北京打來電話,說他舅一輩子都沒機會出遠門,想來北京了卻心愿。他外甥再也沒有露過面,帶著剩下的錢消失了。看完天安門,他回了家,提前占用了老母親的棺木。
我想這一定是屬于文學的表情。因為這個愚昧的表情下面還潛藏著屬于文學的暗物質。此刻作家出場的意義就是將里面的內涵進行充分的挖掘。面對這樣的素材,想象是貧瘠的,因為現實已足夠魔幻。曾幾何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鄉村景象作為一種美學的修辭,給作家提供過豐富的精神資源。然而這種“美學”在今天,卻充滿了無情的嘲諷。好比我們開車去鄉下的農家樂,一面贊嘆著鄉村的淳樸之美,一面卻抱怨腳下的水泥路破壞了自然的審美,恨不得越原始越好。沒人站在農民的立場上想,他們究竟要過怎樣一種生活。
有一天,當我花了好幾個鐘頭才從偏遠的山村返回到鄉里,電視正播放著中央五套的畫面時,這種感受變得更加強烈。隔壁地勢更加險峻的山村,要看上中央五套是一種奢望。貧窮不但限制了人類的活動范圍,也限制了人類的想象力。那些高高躍起的黑人運動員,將籃球重重地扣進籃筐,很多人一輩子也沒在電視上看到過這樣的畫面。
在短暫的兩個多月時間里,我見證了基層公務員的艱辛和不易。很多年齡和我相仿的青年,將人生最寶貴的青春消耗在連綿不絕的崇山峻嶺中、消耗在成日和農民打交道的零碎細小的事情里。但要沒有了他們,基層的運轉勢必會亂作一團。
當今這個時代,我們并不缺乏同情心,相反,同情心甚至泛濫了。我們習慣了廉價的眼淚,習慣了在圍觀中口誅筆伐,然后寬恕了自己的羞愧。尤其是造成羞愧的原因并不在我們,我們于是變得更加心安理得。在那兩個月的時間里,我不就是這樣心安理得地過來了嗎。豐饒的現實和貧瘠的想象都是作家的死敵。所有的想象都落回實處時,我腦海里便常浮想起那個愚昧農民臉上的笑意。即使去了當年的悲劇現場,我也無法用文字將這種笑意詮釋得更加豐富和更具深意。我像個害了胃病的饕餮之徒,倒在一桌盛宴前,沒了半點食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