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菡
從1920年春陳獨秀在上海老漁陽里2號醞釀建黨到1921年7月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在樹德里望志路106號召開,宣告中共正式成立,中共建黨活動在一年多時間里,在圍繞法國公園(今復興公園)這一方圓不過一公里之遙的里弄街區鋪開。中國先進知識分子選擇上海復興公園街區作為革命陣地,其背后有著深厚的歷史機緣,與這一街區的區位環境、中共早期領導人的思想認識及其與國民黨人的關系都有著密切的關聯。
中國共產黨;建黨;上海;復興公園街區
1920年2月19日,陳獨秀從北京來到了上海,不久搬進環龍路老漁陽里2號(今南昌路100弄2號),同時也把在北京的《新青年》編輯部遷了過來。從漁陽里開始,中共建黨活動在這一地塊很快鋪開。僅僅一年多,1921年7月23日,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在樹德里望志路106號(今興業路76號)召開,宣告了中國共產黨的正式創立。圍繞中共建黨活動,在此前后,黨的許多重要機關、舊址也主要分布在這一區域。從醞釀建黨的漁陽里到創立中國共產黨的樹德里,這一里弄街區圍繞著當年的法國公園(今復興公園)展開,可以說是中共創立的搖籃。那么,是什么樣的歷史機緣使得這樣一批中國先進知識分子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不約而同地來到這一街區,并在這里建立了中國共產黨呢?
從復興公園街區的開發歷史及城區相對位置來看,1920年前后,該地塊新辟不久,尚屬城鄉結合部,房屋稀稀落落,行人車馬稀少,環境較為偏僻,因此亦顯得更為安全。而且這里比鄰已經發展得較為成熟的公共租界東區和法租界舊區,經由已經修筑好的霞飛路(今淮海中路)、貝勒路(今黃陂南路)等主干道,可以方便快捷地到達上述商業文化繁盛區。從級差地價來說,這里相比較公共租界中區和法租界舊區,房價更低。租住房子又多為石庫門里弄建筑,因而房租也比較便宜。據楊小佛回憶,1924年,他們一家租住環龍路7號一幢兩上兩下的石庫門住宅,每月租金是7元。[1]而中共一大會址的房子,當年為兩幢一上一下的石庫門房屋,內部打通,據房屋女主人薛文淑1957年12月回憶:“房子是李漢俊接洽的,接洽好了就搬進去……房子是普通的,不是考究的。當時只有16元錢一月房租,因為經濟上不很寬舒,就住這種房子。”[2]1916年9月1日出版的《新青年》2卷1號的《投稿簡章》中提到:“來稿無論或撰或譯,皆所歡迎。一經選登,奉酬現金每千字自二元至五元。”沈雁冰回憶,建黨前后,李漢俊努力為《新青年》寫稿,還給《小說月報》寫了很多稿子,以換取每千字五元的報酬來維持革命生活。雖然李漢俊家由其兄李書城擔負家用開支,但居住在這樣的地塊,房租不用開支太多,而且生活便利,可以維持比較體面的知識分子生活,自然也是比較理想的選擇。
從政治環境來說,這一街區位于法租界,在治外法權、政局穩定、司法程序、人文社會環境以及所崇尚的價值理念等方面,都為中國先進知識分子提供了較華界、公共租界更有利的生存和政治活動空間。
與公共租界一樣,法租界也擁有與中國官府分庭抗禮的權力系統,在轄區內行使自己的立法權、行政權、司法權,擁有獨立的警察和武裝軍隊。租界的存在,使近代上海形成了特殊的政治格局,從而使得統治上海的中國官府在政治控制方面形成了一些空隙。這樣,就為中國政治性團體組織逃避晚清政府或北洋軍閥專制統治的威壓客觀上提供了空間。同時,租界實行的西方政權管理模式、較為民主的政治氛圍、繁榮的經濟、崇尚言論自由的輿論媒體、現代化的生活方式,客觀上又為現代政黨政治提供了滋生、發展的土壤。
在價值理念方面,法租界較公共租界又有不同。“公共租界采用大不列顛的自由主義制度,法租界則奉行雅各賓派的傳統。一邊是商人寡頭挖空心思維護自身的利益,另一邊則是專制官僚自稱要為共和理想服務。”[3]也就是說,法租界在實行中央集權制的同時,“還向外輸出她的公共利益原則,人人有權享受科技進步所帶來的舒適生活和社會各階層權利平等的原則”。比如安裝自來水,公共租界是由英商上海自來水公司與有支付能力的顧客之間簽訂供水合同,而法租界則是向英國公司購買自來水,通過一些公共水龍頭,免費向全體居民供水,包括中國居民在內。另外,法租界更注意城市的規劃和美化,在市政建設上更為注意細節,比如房屋的修建圖紙、材質等規定要報公董局相關部門審核、在道路兩側種植了成排的梧桐樹等等。[4]因此,相比較而言,法租界具有一定的人文情懷,更適宜居住,而公共租界卻散發著濃厚的商業氣息。中國的現代政黨分子基本屬于新型知識分子,“文人”多喜浪漫,多喜人文氛圍,因而更喜歡居住在法租界。
從租界的政治模式和崇尚的價值理念對于革命黨人的直接影響上來說,公共租界巡捕房可以直接命令巡捕去捕人,而法租界卻要經由巡捕房上報領事批準再下達巡捕房執行。[5]公共租界崇尚經濟實用的價值理念,使巡捕房更趨于為了金錢利益答應捕人或放人的要求。如鄭超麟曾回憶江蘇省委機關被破獲,一群人犯尚在巡捕房時,公共租界巡捕房索價二萬元可以不引渡。[6]法國領事卻經常要堅持他們的價值理念,不肯輕易為中國政府所利用。同時,法租界批捕的程序也容易為革命黨人的逃脫和營救提供機會。況且,法租界當局中不少人受法國崇尚共和理想文化的影響,開明正直,甚至同情中國革命,在關鍵時刻往往能給予中國革命者力所能及的方便。曾任法租界巡捕房第三把手——特級督察長的薛耕莘回憶說:“法租界當局中某些人物的政治見識與公共租界方面不盡相同,更由于有一些比較開明正直的法籍高級警官,所以中共地下組織和其他革命民主人士的愛國活動,在法租界要比在公共租界安全一點。”[7]
復興公園街區特殊的較為優越的區位環境,吸引著不少中國新型知識分子選擇到這里安居。從1915年開始,以孫中山為首的諸多國民黨及其前身中華革命黨領導人物就集中在這一區域賃屋居住,設立革命機關,開展革命活動。而上海中共建黨主要領導人又與他們有著各種各樣的聯系,因此復興公園街區成為中共誕生的搖籃,也順理成章。
1915年10月底,陳其美設中華革命黨總機關部于霞飛路漁陽里5號(今南昌路100弄5號),同時在薩坡賽路14號(今淡水路92弄2號)設立秘密機關,在霞飛路寶康里(曾為淮海中路315弄,今為上海廣場)34號等處,設立實行部機關。這幾處都在法租界中北部地塊,組成了中華革命黨在上海從事反袁斗爭的指揮樞紐和行動中心,也為后來孫中山及國民黨在附近租賃寓所和設立事務所奠定了基礎。1916年袁世凱死后,孫中山及其追隨者紛紛回到上海。1916年6月至1917年7月,孫中山秘密租賃環龍路63號(今南昌路59號),其間與宋慶齡一直居住在這里。1918年6月底來滬后,入住莫利哀路29號(今香山路7號)寓所,直至1925年3月12日病逝,在上海時期即住此處。1916年7月,中華革命黨本部事務所由日本東京遷上海環龍路44號(今南昌路180號)。1919年10月,孫改中華革命黨為中國國民黨后,此處亦相應改組為中國國民黨本部。另外,戴季陶、沈玄廬、邵力子、蔣介石等國民黨內資深人物或新生人物在此前后也都住在附近。
參與中國共產黨創建的人物與國民黨領導人又有著密切的關系。中共創始人陳獨秀早年曾參加反清革命活動,和柏文蔚一起組織參與過反清革命團體岳王會。辛亥革命后,柏文蔚任安徽都督,陳獨秀任督府秘書長。老漁陽里2號本是柏文蔚寓所。陳獨秀1920年到上海時,柏文蔚任鄂西靖國軍總司令和長江上游招討使,帶家屬赴任去了。因此,在同鄉老友汪孟鄒的聯系下,陳獨秀入住此宅。[8]中共成立之初,“在黨內的地位僅次于陳獨秀”[9]的李漢俊胞兄李書城是資深同盟會會員,和國民黨人淵源很深,從日本回國后不久就成為戴季陶、沈玄廬主持的《星期評論》的核心人物。陳望道、俞秀松、施存統、陳公培等人初到上海時,在上海落腳的地方也是《星期評論》社。中共上海早期黨組織籌建時,戴季陶亦曾參與其中,沈玄廬還是中共早期黨員。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中央機關舊址霞飛路漁陽里6號本來就是戴季陶的住所。外國語學社開辦時,張繼等曾幫忙與法界有關系者打招呼。[10]戴季陶、沈玄廬、張繼都是資深國民黨人。參與中共建黨的邵力子住在《星期評論》社斜對門三益里5號,時任國民黨重要報紙《民國日報》主編。中共一大代表住宿的博文女校董事長徐宗漢是同盟會重要人物黃興的夫人。如同上文所述,中國共產黨的早期機關主要安置在或圍繞著陳獨秀、李漢俊的寓所,陳獨秀、李漢俊等黨的創始人又與國民黨有著如此深切的淵源關系,因此建黨前后的主要機關設在法租界國民黨人聚居區一帶,也是自然。《新青年》南北同人分裂過程中,陶孟和給胡適信中曾說:“仲父本是老同盟會出身,自然容易和國民黨人接近。”[11]亦可與此互相印證。
從陳獨秀在上海的住所和陳獨秀的言論主張來看,似乎陳獨秀在《新青年》被趕出法租界之前對法租界有著某種特殊的情愫。1915年9月15日,陳獨秀創辦《青年》雜志,是在舊法租界嵩山路南口吉益里(今太倉路119弄)21號。1920年南下上海,入住在法租界老漁陽里2號。《新青年》發行所設在法租界公館馬路(今金陵路)上。1921年底,英國駐上海總領事館情報說:“陳似乎更愿意在法租界而不愿在公共租界居住,可能是他錯誤地以為在一個共和國政府管轄下比英國人控制下的公共租界可享有更多的自由。”[12]1921年10月陳獨秀被法租界巡捕房逮捕,在會審公堂庭審時,“法庭陪審推事對陳說,中國和法國都是共和國,他作為一個法國人,同陳一樣熱愛自由。共產主義在理論上聽起來是不錯的,但在實踐上,卻不可避免地失敗了”。[13]由此看來,英國駐上海情報人和法國陪審都認為陳獨秀對于法蘭西共和文明有著一種感情因素。
在陳獨秀的言論主張中,也可以看到他對法蘭西文明的推崇。在《法蘭西人與近代文明》一文,他評價法蘭西文明在西方文明中具有先導地位:“可稱曰‘近世文明者,乃歐羅巴人之所獨有,即西洋文明也,亦謂之歐羅巴文明。移植亞美利加,風靡亞細亞者,皆此物也。歐羅巴之文明,歐羅巴各國人民皆有所貢獻,而其先發主動者率為法蘭西人。”認為“近世三大文明”,即“人權說”“生物進化論”“社會主義”,“皆法蘭西人之賜”。[14]1920年底,陳炯明邀請陳獨秀赴廣東主持教育工作時,亦提出仿法國制度設大學委員會辦理全省新教育的建議。[15]可見,此時陳獨秀對法國的制度仍是比較推崇。如同上文所述,法租界移植了法國的政治模式、價值理念,是法國人試圖在東方土地上建立的另一座巴黎之城。因此,陳獨秀將對法蘭西文明的這種感情移諸于法租界也是自然的,選擇居住在法租界復興公園也不是偶然的。在陳獨秀的引領下,先進知識分子和革命青年紛紛前來,以陳獨秀寓所為中心,展開建黨活動,活動機關自然也是毗鄰設于復興公園街區。
由上觀之,中國先進知識分子依托復興公園街區展開早期建黨活動,與這一街區的社會環境、宜居環境、地域特點、法國人的價值理念以及中共早期領導人的思想認識及其與國民黨人的關系等方面都有著一定的聯系。建黨前后黨的機關集中在這一街區,應該是多種因素合力的結果。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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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一大”前后(三)[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147-148.
[11]新發現的一組關于<新青年>的同人來往書信[J].北京大學學報,2009(4).
[12][13]李丹陽.英國檔案中所見有關陳獨秀1920-1922年間活動的情報[A].上海革命史資料與研究(第5期)[C].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566.565.
[14]青年雜志(第1卷第1號)[J].1915-9-15.
[15]民國日報[N].1920-12-1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