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捷倫 (南開大學 300071)
道即是便溺——從《泉》淺談杜尚藝術理念與中國古典美學思想的不謀而合
許捷倫(南開大學300071)
1979年,馬塞爾?杜尚向“紐約獨立藝術家協會”展覽會送交了作品《泉》——一個隨便買來的瓷質小便池。《泉》被當時的畫展評審團拒絕接受,如今其復制品卻成了知名美術館的珍貴收藏。藝術為杜尚的小便池大開了方便之門,《泉》這件被稱作改變了西方現代藝術進程的作品,無意中響應了中國古代莊子的齊物觀念。《知北游》里莊子回答東郭子:“道,無所不在。在螻蟻、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 道,亦在便溺,杜尚的藝術之道與中國古典美學思想不謀而合。
杜尚;中國古典美學思想;《泉》
莊子在《齊物論》中說:“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詭譎怪,道通為一。”纖細的草莖與高偉的屋柱,鄙陋的丑者和傾國的美人,或詭異或怪誕的千形萬狀在他的眼中并無差別,相通而渾一。莊子將“丑”與“美”的客觀標準擊碎,認為二者本質相同,莊子這個命題影響了中國美學,人們對于“美”和“丑”之間的差異不再持有絕對化的看法,丑亦可如美一般受到欣賞,亦可為一種特殊的美。如唐韓愈常寫艱澀難懂之詩描繪怪異之物,清鄭燮喜畫丑石,劉熙載也在《藝概》里寫:“怪石以丑為美,丑到極致,便是美到極處”,傅山倡導“寧丑勿媚”等。莊子的齊物觀念使中國藝術家們形成了藝術的“丑”不低于“美”的認知,有趣的是,在我看到達達主義的代表人物馬塞爾?杜尚的作品《泉》,此件在西方藝術界引起軒然大波并可以說是從根本上改變了現代藝術進程的作品之后,“厲與西施,道通為一”這一古老的中國經典美學論竟也第一時間地閃現在了我的腦海里。
1917年,杜尚將一個買來的男用瓷質小便池簽上“R?Mutt”的署名,說它是件雕塑品,給它取了個和新古典主義美術繪畫名作《泉》相同的名字,向美國“紐約獨立藝術家協會”的展覽會送交。或許可以比較一下這時隔百年的同名作品。安格爾的《泉》是西方美術史上描繪女性人體的名作,畫中女子手提水罐、姿態優美,身周綠葉成蔭,足下寒潭澄凈,傳達了一種高尚靜穆的美。而杜尚的《泉》是在生活中最為普遍的小便池現成品,似乎沒有與安格爾的《泉》相提并論的資格。但這個被杜尚于經意或不經意中選定的小便池,卻改寫了西方藝術史的思想觀念,杜尚將其帶到藝術展覽上,位置的變換使其從一個隨處可見的、不能引起任何人興趣的現成品一下變成了人人都在觀看的藝術品。在現實生活中小便池是幫助人們排泄,實現人與自然界的一種生理循環的物品,具有容納液體,物質流動的特性,但杜尚的小便池從一開始就未有物質放置其中,缺乏流淌的水、被去除了實用功能的它,是泉卻也不是泉。《道德經》里講:“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高昂之最的音樂幽微低沉乃至于無聲,宏遠之最的形態反而飄渺到無跡可循。“道常無為而無不為”,切入道家的視角看杜尚,他無中生有,給要擺進藝術展覽的小便池取名《泉》,在這一刻成了中國美學“有無”觀念的實踐者。小便池是實的物體,而泉是虛的顯現,虛實相生,《泉》呈現了虛與實的絕妙藝術表現。當然這是今日的我們對《泉》的欣賞和理解,當時的畫展評審團并沒有接受它,原作也已遺失,但后來《泉》的復制品被送進了藝術的殿堂,與安格爾的《泉》一樣出現在美術館,成為供人觀賞的珍貴收藏。藝術為杜尚的小便池大開方便之門,不登大雅之堂的物品變身為藝術珍品與《蒙娜麗莎》此類作品陳列在一個空間,美丑被混淆,不知是《蒙娜麗莎》變得一文不值,還是小便池變得價值連城?“厲與西施,道通為一”,這件開辟西方現代藝術新道路的作品,竟暗合了中國古代莊子的齊物觀念。藝術只單單是精致勾勒的油畫和刀工鬼斧的雕塑?普通的東西不能成為藝術品陳列于博物館?小便池被杜尚堂而皇之地以藝術的名義帶入展廳后,似乎沒有什么不能成為藝術品,技巧與形式不再是藝術唯一的演繹方法,《泉》否定了藝術之為藝術的因素,消磨了藝術表現手段的最高形式,類似老子的“致虛極”,杜尚將藝術哲學的發展至另一個極致,由他開始,人們學會了從一個全新的角度重新審視藝術的存在方式。《知北游》里莊子回答東郭子:“道,無所不在。在螻蟻、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道,亦在便溺,杜尚的藝術作品響應了千年前中國圣人的哲學思想。
將轟炸藝術界的《泉》出現的時間回撥四年,1913年杜尚創作了他最早的一件“現成品”藝術作品《自行車輪》。他將卸下的自行車輪圈上下顛倒,固定在一個板凳上,光影投射效果被他加以利用,車輪由一成雙,顯示出獨特的視覺效果。但這些都不是杜尚要表現的重點,他只是借此提出了有關藝術創作的根本問題——藝術的定義問題:從前的人對藝術品的定義是非實用性且獲得人們正視,椅子用來坐,車輪用來騎,而在這一作品中,雖然杜尚基本上保留了物品原有的屬性、特征,只對它們進行了存在方式和情境的處理,但無論是椅子還是自行車輪都失去了其原有功能,只能看不能用,它是否是藝術品?有著與前人不同的藝術追求的杜尚說:“庫爾貝在19世紀給繪畫引進了物理性。我則有興趣使繪畫再次為心靈服務……盡可能遠離使人愉快和吸引人的物理性繪畫。”這是對藝術傳達觀念和藝術本質的思考,繪畫不只是視覺的效果,更是人性的自由。拋開傳統繪畫所謂才藝、技術構建的外殼,正如《莊子?人間世篇》里所講的因不能取材而美麗壯觀為當做神社的櫟樹,“物莫不若是。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藝術最大的用處就在于它的沒有用處,“繪畫,服務于心靈”,杜尚的藝術之道暗含著“無用之用”的中國古典哲學之妙。
杜尚在上世紀20年代中期后,把人生的多數時間都放在了他所愛好的國際象棋上,而作品并不占據他生活中的主要地位,他說:“我不覺得藝術很有價值……我不期待、不需要什么,我很長時間什么也不做,感覺好極了。”與我國老莊走同一“無為”思想路線的杜尚,似乎只是在生活。他把藝術的落腳點放在人生中,否定藝術與生活的距離,“若你愿意這么看,我的藝術可以是活著”,杜尚的一生就是杜尚的藝術,藝術和他由興趣相連,“我總是由好玩的想法導致自己做事的”,這恰恰對應了中國的禪宗思想“平常心”。“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杜尚的一生像莊子的逍遙游,這也是他的藝術之道,杜尚的藝術理念與中國古典美學思想,不謀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