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燦藝 (福建師范大學美術學院 350000)
論書法之通會
柯燦藝(福建師范大學美術學院350000)
書學之道,一直都不是以純技術性而判高下的,書法作為中國傳統文化最核心的載體,特別是文化書法,一直都是“載道”的,這個道即是文人書家的觀念、情操、學養及對書法藝術的認知,書法之通會,是一名書法家一輩子都在踐行的事,出世或是入世,品味人事百態,鉛華洗盡,便入通會之境。
通會;積淀;境界
書法“通會”的思想明確提出于唐孫過庭的《書譜》,“通會”是貫穿書譜全文的,孫過庭在論及學書需要經過的三個階段紜:“勉之不已,抑有三時;時然一變,極其分矣;至如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初謂未及,中則過之,后乃通會;通會之際,人書俱老”。孫氏在其書法理念里,把“通會”作為學書過程的最高階段,也是他點評前代書家的重要標準。
“通會”顧名思義是通達融會,通達首先是書寫技術上各書體的博通,在書法史的發展過程中,逐漸形成了不同的字體,字體轉變的歷程是先篆書、隸書、草書到行書及最后的楷書,每種字體的字形間都有其獨特的差異性,就其審美價值也不盡相同,然而在書學史上對于書家的要求卻是諸體兼通或是專精一體者,也需以兼善他體為基礎的,這是孫過庭在《書譜》里明確提出的書學觀點。諸體兼通對于任何一位書家都是有極高的難度的,窮其一生,未必能登臨此境界。然而,專精一體兼善他體卻是對書家的必然的要求,也是書家走向通會之際的技術層面上的要求。在《書譜》里有大篇幅的論及鍾張羲獻,可謂之齊名,其原因可能在于“至如鍾繇隸奇,張芝草圣,此乃專精一體,以致絕倫。伯英不真,而點畫狼藉;元常不草,使轉縱橫。自茲以降,不能兼善者,有所不逮,非專精也。”
書法諸體雖各有特點,但卻順序遞進演變的充滿了各種溝通的可能,篆書是對漢字起源的探究,行筆以中鋒為主,筆畫均勻,飽滿圓潤,是上層建筑能夠屹立不倒的堅實的基礎;隸書則是在篆書平正的基礎上有了更多的變化與書寫的簡便性;草書則分章草和今草,章草是隸書的進一步簡化,有了書寫的快感與流動性,今草特別是后來發展出來的狂草則是書家意志與情感酣暢淋漓的揮舞,諸體的不同或許只是書家手上多樣性的表現,各書體字形上差異卻沒有實質上的差別,完全可以在一定的規律下兼收并用,溝通融會,用來實現更好的藝術表達。元代的趙孟頫,書史上稱其八體皆能,從其流傳下來的書法作品中可以看出其諸體兼善的風采,楷書《膽巴碑》《湖州妙嚴寺記》,突圍唐人楷書的桎梏,合于法度,卻能妙趣自生;行書《前后赤壁賦》《洛神賦》等筆法純熟,筆畫流美間亦可觀得其靜態之美;小楷《老子道德經》《汲黯傳》等亦是趙氏小楷之精品,精工中透靜穆之氣,穩健中露靈動之神,諸體皆能的趙孟頫可以說是繼王羲之后另一位集傳統書學之大成的書家。
書法作為中華民族所特有的民族藝術,幾千年來一直影響著文人知識份子們,文人們的思想是形而上的東西,思想的無形性就決定著需要有某些實質性的東西來承載它,書法黑白的世界是符合文人復雜的思想的簡單的表達,是內心意愿在手頭上表達的最好的載體,刨去書法的實用性這一因素后,“純藝術性”的書法走向“通會之際”的個重要要求就是“心手雙暢”,歷代的文人書家都有極細膩與復雜的心理活動,心理活動是通過讀書與社會交往來豐富的,書讀萬卷,路行萬里,是對一位文人書家的必然要求,孫過庭在《書譜》有一個很重要的思想就是“揚羲抑獻”,這可能有很多原因造成的,如:傳統的儒家思想——子不言勝父,又或是當時的社會上到統治者下到普通文人知識分子都有崇尚王羲之的潮流,或許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王獻之僅僅活了42歲,在書寫技術上可能和乃父有一較高下的水平,在文化思想、人生閱歷的積淀還遠遠達不到孫氏“通會之際,人書俱老”的境界。手頭上的功夫是可以通過“板凳需坐十年冷”“池水盡墨”來實現的,只有長時間的對前人書法經典的浸淫學習,才能掌握書法在書寫上的規則與法度,手上功夫是書學過程走向“通會”的客觀條件,那么心里的活動過程就主觀條件,“以心馭手,以手寫心”是傳統文人書家希望努力做到的,沒有思想的書寫就只有匠氣了,而傳統的文人書家追求的一種“意在筆先”的士氣。文人士大夫有一種很強的內在動力就是:追求對工匠技藝的超越,呈現創作主體的價值,突出創作主題的價值是中國文化的主要根源,“據于道,游于藝”是中國傳統士人的深層次的追求。
中國文化一直有一種以人格品行論書的傳統,蔡京因品行問題被排除到“宋四家”之外,張瑞圖的“附逆”及趙孟頫、王鐸也因為“貳臣”的身份也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被傳統文化所摒棄。書法的“通會”美學是在充分肯定書法的表現特性的基礎上,來強調主觀情性因素對書藝的作用,書家的學識、閱歷、才情和意趣都能得到表達,不是單單只以人格品行來論書學的高低的。雖然書法藝術是植根于中國傳統文化這塊土壤里,然而當書法作為藝術時,是否應該相對的跳脫于傳統儒家思想的窠臼,書法是書家理想與情趣的寄托,而不是表現儒家思想的工具。白謙慎先生在研究傅山的學書過程時,指出年輕時的傅山因趙孟頫仕途于元朝廷而因人廢字,其“四寧四毋”的美學觀,把趙孟頫的書法歸入了“四毋”——巧、媚、輕滑、安排,這樣就是趙氏書法的徹底否定。書法能否達到通會之際,人的品行可能對書法藝術的哲學觀會有影響,但絕不能到達因人廢字的地步。
孫過庭“通會”美學觀點是“人書俱老”的藝術哲學觀,書法既是一門表情達意的藝術,也是一種人生的自我修煉,生命的每一個階段的人生感悟是不一樣,那么書法所表達出來的東西也是甚為殊異的。李叔同在只有十八歲的初出茅廬,其書法在技術層面的問題全部都被他解決的,一手剛健銳利的魏碑書法讓人不驚嘆于這少年的才情,十八歲只是李叔同學書的起步,到其三十九歲時在杭州虎跑寺毅然出家的這段時間,這段時間其都是一種“游于藝”的狀態,雖然書法技術達到了很高的成就,對書法也有獨到的認知,也僅僅還是游離在書寫的表面上,而沒有上升到“道”。只有出家之后,有了佛教律宗的自我修行后,身體欲望上的節制,思想上的不斷升華,其書法就到了另一個境界了,特別是晚年到了閩南,更是拋開了諸如繪畫、音樂等其他藝術形式,把書法作為他佛法的唯一載體,如水流般百折不回的不退轉之力,隨手點染,觸物成形,自在從容,這個階段的弘一法師其書法就真正到了“通會之際,人書俱老”。
書法之通上升到哲學上就是人生之通,人的一生是不會一番風順的,只有對人生有了很高的感悟與修煉,才能在書法這黑白之間“庖丁解牛”般游刃有余。
[1]歷代書法論文選[M].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
[2]朱良志.美學十五講[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3]朱關田.中國書法史·隋唐五代卷[M].江蘇教育出版社,2009.
[4]白謙慎.傅山的世界[M].三聯書店,2015.
[5]李叔同.弘一法師全集[M].新世界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