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曉亮 (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61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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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光寺的前塔后殿格局及地域建筑風格
馬曉亮(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610000)
寶光寺位于成都市新都區(qū),其始建年代已不可考,據寺中出土的《施衣功德碑》,可以確定它至遲在唐玄宗開元二十九年(741年)已經存在了。在此后一千二百多年的歲月里,寶光寺歷經滄桑,數度廢興,其現(xiàn)有的格局主要形成于清代。寶光寺的總體布局和絕大多數古建筑保存得特別完好,其完整性在巴蜀地區(qū)的漢傳佛教寺院中首屈一指。
與絕大多數建于清代的佛教寺院有所不同,寶光寺中還保留著我國南北朝時期佛寺中常見的“前塔后殿”格局。
佛教自兩漢之際傳入我國,經歷了一個逐漸漢化的過程,佛教寺院的布局也逐漸從源自印度的以佛塔為中心轉變?yōu)橐苑鸬顬橹行摹|漢至西晉時期,佛寺的布局以佛塔為中心,四周環(huán)以堂舍、廊道。東晉南北朝時期,上流社會中有舍宅為寺的風氣,那些由住宅演變而來的佛寺往往“以前廳為佛殿,以后堂為講室”,由于空間條件所限,此類佛寺中或不設佛塔。在這個時期興建的佛寺中,由于塑像的尺度變大,數量增多,容納塑像的佛殿的規(guī)模、數量也隨之增大,其重要性也逐漸增加,于是出現(xiàn)了前塔后殿的布局模式。至隋唐時期,佛殿的地位逐漸超越了佛塔,很多佛寺中以佛殿為中心,而將佛塔置于不顯要的位置,出現(xiàn)了殿前置雙塔、別院置塔、寺外置塔等布局模式。另外,還有一些佛寺中不再設立佛塔。
禪宗于唐代中晚期興起,并在此后成為漢傳佛教的主流。起初禪僧多寄居于律宗寺院,但隨著禪宗的發(fā)展,禪宗僧人的增加,這種局面難以適應宗派的發(fā)展要求,于是獨立的禪寺應運而生。百丈懷海禪師根據禪宗“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宗旨,制定了獨立禪寺的規(guī)式。在百丈懷海禪師所制定的規(guī)式中,其中有一條是“不立佛殿,惟樹法堂”。據此推測,唐代禪宗寺院的布局以法堂為中心,不設佛殿和佛塔(除非早已有之)。不過,據文獻和實物分析,五代時期的禪寺中已不再嚴格遵循百丈規(guī)式,佛殿也開始出現(xiàn)于禪寺中,只是尺度還小于法堂。宋代以后,儒、釋、道三教合一的思想盛行,佛教也出現(xiàn)了諸宗融合的態(tài)勢,禪宗與別宗寺院的差別不再明顯,禪寺中一般以佛殿為主,法堂居次,但不設佛塔成為普遍現(xiàn)象。
據文獻記載,寶光寺中的寶光塔為唐代建筑。明代曹學佺的《蜀中名勝志》中轉載了一條舊志中有關寶光寺的內容,根據這條記載可知,約在唐僖宗廣明二年至中和二年間(881~882年),悟達國師(法名知玄)在寶光寺舊址上發(fā)掘出了一個藏有佛舍利子的石函,于是建造了一座佛塔重新瘞埋這些舍利子,這座塔就是寶光塔。建成新塔后,知玄還重建了寶光寺。我們據此可以推測,在知玄建寶光塔以前寶光寺中就有一座佛塔,因為舍利子一般埋藏于佛塔的地基或地宮之中,這座佛塔可能毀于唐武宗會昌年間的滅法活動。唐武宗在會昌五年(845年)下令大毀天下佛寺,很多佛寺未逃此厄。由于悟達為律宗僧人,因此他它所重建的寶光寺應當是一座律宗寺院。唐末禪宗已經盛行,禪寺中是排斥佛殿、佛塔的,但律宗寺廟中造塔屬于正常現(xiàn)象。據寶光寺現(xiàn)存清代碑刻記載,北宋時期圓悟國師(法名克勤)曾住持寶光寺,他培修了寶光塔,擴建了寶光寺,并在宋徽宗大觀三年(1109年)更改寺名為“大覺寺”。由于圓悟為禪宗僧人,可知此時寶光寺已變?yōu)槎U寺。
清代以前寶光塔在寺中的位置已無法確定,但在清代笑宗印密禪師重建寶光寺時有意讓此塔處于寺中及其重要的位置:此塔位于寺院中軸線上,山門位于塔前,大殿位于塔后,正所謂“殿前圣塔輝今古”(笑宗詩句)。明清時期的佛教寺院中已很少采用前塔后殿的格局了,笑宗禪師是如何考慮的呢?我認為,他這樣做的目的是以寶光塔來彰顯寶光寺的崇高地位和輝煌歷史,而非簡單地仿古。在遭逢明末清初社會大動蕩后,寶光寺中的建筑幾乎毀壞殆盡,唯獨留下了一座寶光塔,這座塔對于寶光寺的意義重大:它藏有佛教圣物舍利子;它見證了兩位國師為寶光寺所帶來的輝煌;它記錄了以宰相、狀元父子(明代的楊廷和、楊慎)為首的新都各界人士對寶光寺的建設做出的供獻。
寶光寺建筑在布局方式、技術做法、裝飾風格等方面都具有鮮明的地域特色。
明末清初,由于四川地區(qū)戰(zhàn)亂頻發(fā),瘟疫、災荒不斷,造成人口銳減,社會、經濟、文化遭到了極大的摧殘,寶光寺也在這次災禍中被毀。據研究,戰(zhàn)亂過后四川省(含今重慶市)僅剩余了幾十萬人口。由于人煙稀少,在清代順治至乾隆年間,發(fā)生了一次長達百年的移民活動,即所謂的“湖廣填四川”。在這場移民活動中,全國十幾個省的數百萬人口移民到了四川,其中以南方人口占大多數。移民創(chuàng)造了不同于本地傳統(tǒng)的新文化,反映在建筑方面,清代四川的大型公共建筑在很大程度上擺脫了北方官式建筑的影響,與南方民間建筑之間的相似性大大增加。
由于氣候條件的原因,南方民間建筑布局緊湊。寶光寺的兩廡之后有若干天井式庭院,庭院四周的建筑緊密相連,檐下可環(huán)繞通行,其形態(tài)與四川民居中的“四合頭”庭院無異。兩廡長長的檐廊也與四川傳統(tǒng)城鎮(zhèn)街道兩側的檐廊存在一些相似之處。七佛殿、大雄寶殿山面的出檐與兩廡前檐呈上下相參之勢,而在四川的一些古鎮(zhèn)中也能見到類似的情況,有些古鎮(zhèn)街道兩側房屋的前檐之間距離很短,局部會出現(xiàn)相接或相參的情況,形成所謂的“一線天”。
寶光寺中的建筑均采用穿斗式結構,不使用斗拱。中國古代木構建筑有兩大結構類型,即北方抬梁式和南方穿斗式,但是寺院、宮觀、祠廟等大型公共建筑為了強調其正統(tǒng)性,無論南方和北方都傾向于采用北方官式建筑風格。四川還保留著數十座明代佛教建筑,它們都采用了使用斗拱的抬梁式結構,明顯受到北方官式建筑體系的影響。平武報恩寺是一個典型的例子,這座寺廟雖然地處偏僻的少數民族地區(qū),但其建筑卻采用了北方官式建筑做法(僅屋頂草架部分采用了穿斗式結構,顯示出本土建筑的影響)。到了清代,這一現(xiàn)象發(fā)生了突然轉變,四川大型公共建筑幾乎全部采用了穿斗式結構。
木構建筑中用石柱的現(xiàn)象多見于南方地區(qū),因為南方溫暖潮濕,木構件極易遭到白蟻的侵害。寶光寺中軸線上的所有建筑及兩廡前廊之下全部使用石柱,其余建筑也全部或局部使用石柱,總量多達四百多根。這些石柱采自金堂云頂山,在沒有現(xiàn)代吊裝機械及運輸工具的過去,運輸這些石柱的艱辛可想而知。巴蜀地區(qū)的有些寺院中也使用了石柱,如梁平雙桂堂,成都文殊院等,但在數量上都不及寶光寺。
南方建筑的色彩一般比較淡雅,寶光寺建筑中的木質構件往往漆以青色,點綴以紅、黃、綠、金等色。四川民居中常見的編竹夾泥墻壁用于包括大殿在內的很多建筑的外墻、室內分隔墻上,其表面粉刷成白色,與深色木構件相間,顯得素雅明快。寶光寺的建筑屋面上都用青瓦,不用琉璃瓦。屋頂脊飾除了采用陶制品外,還大量采用灰塑、嵌瓷等工藝,具有很強的南方建筑色彩。
盡管寶光寺的前塔后殿格局并非出自仿古的結果,但對于我們今天的觀賞者而言,可以依稀領略到中國早期佛寺的風韻,思古之情油然而生。在建筑的全球化風潮泛濫的今天,人們越來越重視建筑的地域性、鄉(xiāng)土性。寶光寺建筑除了具有宗教價值和歷史價值以外,對于我們今天創(chuàng)造具有本土特色的建筑也有十分重要的參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