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納·班納姆在建筑史學研究中帶來的新視野

陳若煊　（南京藝術學院 設計學院　210000）

雷納·班納姆在建筑史學研究中帶來的新視野

陳若煊（南京藝術學院 設計學院210000）

本文通過20世紀英國著名設計史學家雷納·班納姆所寫的兩本建筑史專著——《良好環境的建筑》與《洛杉磯：四種生態學的建筑》——來探討不同于傳統建筑史學研究的嶄新視角與論述方式。這兩本書分別以客觀的技術“硬件”以及復雜的社會文化“軟件”來重新建構建筑發展的歷史和模式，打破了傳統建筑史學家所秉承的風格美學與類型學分析路徑，以及現代主義中既定的狹隘敘事形式。除此之外，在建筑的實踐領域，班納姆認為設計者應當去探索建筑中更多的“可能性”領地——激發參與者全新的行為模式，創造真正適宜于人類生存活動的環境，這其中蘊含著一種面向人自身以及未來社會的價值取向。

雷納·班納姆；建筑史；技術；文化環境

20世紀的西方建筑界由于文化變革、技術創新與城市大規模擴展而經歷著巨大的轉變——風格的世紀逐漸讓位于技術美學的世紀。在這一過程中，以佩夫斯納為代表的第一代設計史學家以英雄史觀、歷史決定論以及風格分析法來書寫歷史，他的《現代設計的先驅者：從威廉?莫里斯到沃爾特?格羅皮烏斯》被認為是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著作。

作為佩夫斯納的學生，雷納?班納姆繼承了其對于功能主義的支持以及對于學院派的反對態度，同時，還因自身特殊的家庭成長與社會變革背景而形成了超越于其導師的建筑學立場，擁有著更加寬廣的價值觀。他認為建筑作為一個由人的身體感知與精神體驗同時進行的場域，應兼具物質技術硬件與文化生態軟件等多方面的考量因素。對班納姆而言，這種分析視角的形成有著內外多種原因的介入：自身的經歷——家族技師的傳承背景，潛移默化地形成了他對于技術的肯定態度；未來主義以及獨立小組中激進而開放的觀念，更堅定了他對于技術發展的信心；受莫霍利?納吉在這一時期所著《新視覺》一書的影響——“不是抵制技術，而是與技術相隨，……如果最終能實現這一目的，人們將通過技術獲得自由：通過自如地運用其自由創造的能力而獲得一種平衡的生活”；吉迪恩在《機械化控制》中對于美國各方面技術發展的論述……這些因素使他成為一個技術樂觀主義者，堅定地倡導建筑中的機械美學思想。除此之外，身處流行文化氛圍中的成長經歷，逐漸塑造了他對于消費主義以及后現代主義多樣價值觀的包容態度。這兩方面的有機結合，使他以辯證的態度對現代主義進行了重新解讀與修正。

一、建筑作為調控環境的手段——以技術和能源利用視角來看待建筑歷史

班納姆在《良好環境的建筑》一書的開篇，探索了人類在進步過程中如何發展技術并利用能源來不斷地改善生存環境，以達到舒適與安逸的目的，這一動機來自于人們進行自我保護的本能，文中列舉了從篝火、洞穴、帳篷直到建筑中的技術運用原理和無意識發展過程。在此基礎上，他著重梳理了近代有意識的技術與能源利用對于現代主義建筑的深遠影響，這本書使得班納姆成為提出將技術、人類需求以及環境關系視為建筑歷史完整組成部分的先行者。他認為處于一種開放性領域的建筑史應該包括創造可居環境的全部技術性工藝，然而那一時期出現的建筑史著作仍然僅僅關注于外部造型。因而《良好環境的建筑》一書旨在完成兩個任務：一，追溯建筑中重要機械服務設備的歷史性發展；二，評價這些服務設備的內涵以及這些建筑的價值。班納姆試圖通過這兩個方面對傳統建筑史進行修正，他認為，如果歷史要滿足他所說的“包含所有創造人類可居環境的技藝”，那么“創新發明”必須要作為建筑歷史研究的一部分，如空調、光電設備等，這樣的闡述有助于解讀技術在當下以及未來發展趨勢中的意義。

1.技術是人們實現“控制”的一種可靠手段

現代主義者一直致力于運用新技術與新材料去營造統一均衡的空間模式，最典型的即是摩天樓，它擁有簡潔規整的外立面，內部環境也被竭力調控在統一適中的范圍內，為了達到這種內外統一，整個建筑如同被一個結構復雜的機器所操控，以實現聲光電等能量在內與外、上與下空間之間的輸送與運行。這一建造模式在一定程度上反應了人們內在的控制欲望，正如班納姆所言：“創造統一均衡環境模式的動機，不是來自于對人類幸福、舒適與多樣性的追求，而是來自對于‘控制事物’，以及決定人們應該如何生活的渴望。”為了實現“一切盡在掌控之中”的同質狀態，技術作為一種有效的工具發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

在達到完全控制建筑環境的努力過程中，一個重要的機械裝置是不可遺漏的——空調。1930年左右，空調的出現為“人造天氣”創造了可能，科學家直接觀察空氣的特性與效能，將室內作為外部天氣的一個組成部分來處理。一旦大氣濕度的構成法則被理解了，他們自然會想到利用這一原則來發明一種機械裝置來控制水蒸氣的含量，溫度的調控原理亦是如此。其實在空調出現之前，英國的帕克斯頓就已經作為偉大的環境主義先驅出現了，建造于1850年的Victoria Regia water-lily house案例中，他設計的玻璃墻和詳盡復雜的系統同時實現了制熱與通風的效果，使得異域罕見的植物品種也能在其中正常生長。由此可見，利用空調原理提供的效能水準超越了傳統建筑設計的水平，這樣一種完全控制環境的方式，使得地域性的建筑形式消失了，建筑越來越具有統一性。

2.技術帶來的實驗性——通往未來建筑的道路

從20世紀初期開始，與《大都會》類似的科幻影片以及其他形式的文藝作品對于未來城市進行的想象，在很大程度上都以科學技術的發展為依托，生動地反應了機器開始全面介入生產與生活的最初階段，人們所產生的矛盾情緒。在現實之中，對于班納姆而言，當時的巴特敏斯特?富勒是最強烈的技術激進主義者，他在建筑實踐中對任何文脈特性均置之不顧，而是直接將房屋設計成一種系列生產的原型，他于1938-1940年發明的“預制浴室”是最好的明證，預制與可裝卸的形式凸顯了其商品化形式。雖然富勒的許多構思方案未能建造，但是他一生都在探索技術與人類生存的關系，其激進的思想對人們的認知方式有著深遠的影響。

當富勒提出“環境將被完全控制，房屋的概念將要被消除”這一觀念后，班納姆便開始重新思考建筑的內涵，并寫出《家不只是一個房屋》這篇文章，他認識到家不再只是簡單的由結構和材料組成的外殼，而必須將其中的各種家用機械設備的功能考慮在內，在這一階段，機械服務設備成為決定建筑形式的重要因素，這樣的建筑越來越像一個設計產品。至此，建筑已經逐漸從其傳統概念中脫離出來，未來建筑中考慮更多的將是技術與人的感知之間產生的互動關系，此時，作為主體的人開始掌握主動權，并對“自由和多變性”環境模式的進行追求。

在對技術、建筑與美學之間關系進行探索的過程中，班納姆最初關注的是：技術將會對美學產生什么作用，這只是一種對于外在形式的單純探索。最終，班納姆將注意力聚焦在了“美學所給予技術的相應秩序”，這一點也反應了他在技術本質上的首要改變，因為當時技術和美學的關系處在一個特殊的歷史節點上，它凸顯的是“想象”的重要性，而這些在當時文藝作品中大量存在的想象圖景，皆導向一個開放而具有無限可能性的未來。

二、城市與建筑對于地域文化特質的塑造——從復雜的社會文化視角書寫建筑史

時隔三年，班納姆出版了《洛杉磯：四種生態學的建筑》，運用的是與客觀技術相對的社會文化視角，書中所選取的素材主要來源于他切實的身體與精神感受，平實的語言消解了英雄主義視角下的權威感，卻在某種程度上還原了所述內容的真實性。其實洛杉磯的發展歷史尚不足200年，可以說它是沒有古風遺存和傳統羈絆的地域，這一點使得它像一本歷史專著一般，在較短的時間內聚攏了各種各樣被借鑒來的異域風格，并于最終形成了混雜而獨特的面貌，這是一種由內外因素所激發的自然生長過程。

1.史學中的蒙太奇模式

班納姆以城市地理與基礎結構建設的簡要發展為開端，當汽車在高速公路上行駛時，他通過回望后視鏡中的城市景觀，來瞥見剛剛沒有過去太久的歷史。接下來他以彼此平行的方式論述了四種生態學的發展模式：“海灘與海岸線”；“山麓”；“平原地區”；“汽車專業道”。以及四種建筑的發展過程：“外來的先驅者”“怪誕”“流放者”……這樣一種復雜而多層級的結構，很明顯是班納姆試圖打破不可動搖的建筑論述與都市研究中普遍所具有的一致性，而堅持用蒙太奇的方式一個接一個的相互穿插，以此來抵制為了反思與重新審視而出現的停頓，就好像史學家在他的研究對象周圍不斷徘徊思考一樣，能夠通過不同尺寸、不同框架，以及不同的優勢點來觀察對象。

這種結構是由洛杉磯自身的特殊情景所形成的，它是一個高速公路模式的歷史，這種模式需要通過一種運動模式來觀看與探索。因而，班納姆對于城市與建筑的觀察不僅僅著眼于城市與建筑的地理、社會和歷史文脈，而且還將其視作對新的全球化都市中一種活躍而不斷變化狀態的記錄，用“生態”這一概念代替了“文脈”，并將關注的重點從意義轉向了實際的運行。建筑生態學將建筑實踐視作對城市生態的一種回應，而這里的“生態”常常是指有機體和它們的物質環境之間的整體關系。

2.以包容的態度對待建筑中的多形態

《洛杉磯：四種生態學的建筑》中所列舉的三種案例，代表了城市中建筑的多形態。第一個是辛德勒住宅，一個現代主義、高雅文化的建筑代表，同時也是對于“社會環境和氣候”相關因素的積極回應，回避了歐洲建筑主流中的統一性和標準化原則；案例二是建于1964年的The Water and Power Building，它是唯一一個與城市風格和尺度相稱的公共建筑，而且只有在白天它才是一個建筑，在晚上它就變成了城市中一個至關重要的象征元素，象征著水與電之間的能量轉化；最后一個是商業建筑，體現了班納姆對于消費文化以及后現代主義的包容態度，任何想要關注這個城市獨特性的人，都必然會注意到那些不斷增殖的廣告標識，它們是洛杉磯特征的重要部分。商業建筑延續了班納姆所謂的發源于獨立小組的流行文化，當傳統文化的羈絆被拋棄，并且被不斷變化的消費社會所取代的時候，建筑風格的混亂將隨著而來，這種狀態是社會文化自發生成的模式，因而，班納姆欣然接受了無道德的商業建筑，并且將其視為典型，一種完美可行的表達方式，一種重要的洛杉磯生態學。

通過對生態學、地理學、氣候學、經濟學、地質學、機械以及文化之間關系的分析，班納姆相當輕松地解釋了洛杉磯建筑與城市形態的發展形式。他在這本書中對于生態學的定義已經超出了客觀物理性質的范圍，走向了更加寬廣的領地，甚至還囊括了人類文化的生態學觀念，城市所提供的可能性是一種回應環境的城市模式，與什么是使用者“接下來做什么”相一致。兩者都體現了人以積極的態度介入城市，創造新的可能與未知，從而賦予建筑與城市新的意義——激發或引導參與者的主觀能動性，鼓勵新的行為模式的生成。

三、可能性的領地——建筑激發參與者產生新的行為模式

較少文化包袱的洛杉磯代表著一個更加民主、寬容、平民主義的社會，對于建筑價值觀，人們沒有普遍的敵意，而更愿意以一種包容的態度去對待。因而，瓦特塔這樣的建筑形式被視為一種具有真實原創精神的事物而受到班納姆的贊譽——“最偉大的紀念碑，是做你像做事情的藝術”，這句話很好地表現了洛杉磯對于自身的認知。每個對這種自由文化存有渴望的人，為了自身完全的滿足，都需在其整個人生中確定他想要做什么，而洛杉磯為每個人提供了這樣一個可以做任何想做之事的平臺。

恰恰在班納姆寫作《洛杉磯：四種生態學的建筑》一書的同時，他還與普賴斯、彼得?哈爾、保羅?巴克共同提出了一個主張：“非計劃——一個自由王國中的實驗”，表明了他們都是洛杉磯的狂熱愛好者。然而，“非計劃”也指向狂熱而具有即時性的文化形態，它以快速僵化的圈子為基礎，來攻擊英國的傳統主義和專業自滿。在這里，“非計劃”的意義主要體現在六個方面：選擇的機會和自由；輕松的移動和良好的交流；平衡和多樣性；一個富有魅力的城市；公眾的覺醒和參與；有效而富有想象了的運用資源，由此可見，“非計劃”的模式提供了一個真正的“可能性感受”領地。

因而，《洛杉磯：四種生態學的建筑》所給與的最大啟示是：它是一個有著許多可能性的城市，有著人類社會的眾多可能形式。正如富勒這樣的建筑師對于傳統建筑知識的挑戰一樣，洛杉磯也挑戰了城市規劃的傳統形式；正如建筑師應該重新思考為了創造“適宜于人類生存活動的環境”而努力，城市規劃者應該純粹地重新思考他們對于城市形態的設想。

四、結論

班納姆將建筑的使命回歸到人類最原始的訴求——“適宜于生存活動”，這個看似簡單的使命，卻是追求建筑簡潔統一性的現代主義者所缺失的東西。他在對現代主義進行修正的過程中，找到了兩個相輔相成的要素：一方面是以客觀物質技術為支撐的現代環境調控系統對于建筑形式的作用，他認為技術應該被設計者用來提高人類的舒適度，但是技術始終不應該壓制氣候、文化與建筑先例的自然發展過程。另一方面，受文化生態學的影響，人們需要以更加寬容的態度去對待那些由各種內外因素共同作用而自發出現的建筑形式與城市形態。因為只有在設計者認識到，技術手段必須在經濟和文化的適宜性、生態過程以及物質美學的背景中進行判斷時，建筑活動才能夠取得成功。

[1][匈牙利]莫霍利·納吉，劉小路譯.新視覺.重慶大學出版社，2014：7.

[2][UK]Reyner Banham：The Architecture of the Well-tempered Environment，The Architectural Press/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USA， 1969：144.

[3][UK]Nigel Whiteley：Reyner Banham： Historian of Immediate Future，The MIT Press，UK，2001：199.

[4][UK]Reyner Banham：Los Angeles：The Architecture of Four Ecologi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USA，1971.

陳若煊，女，目前就讀于“南京藝術學院”設計學院，設計藝術理論與批評方向研究生。

本論文系江蘇省2105年度普通高校研究生科研創新計劃項目“設計批評的多元化轉向——雷納·班納姆的設計批評思想研究”課題的結項成果（項目編號：KYLX15_1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