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雪波
一直想面對它,那段歷史,那段往日時光。
有人恨不得把那段時光從大腦中抹去,在歷史記憶中不留一絲痕跡;有人至今一想起便噩夢連連夜不能入眠;當然也有一些人,始終留戀那個畸形時光,惦記著為它招魂。歸根到底,皆因那段時光太刻骨銘心,太不同凡響,民族進程歷史中它留下了一道無法逾越的坎兒,一個深度見骨的烙印。
我完整走過那段時光,在我最好年華。
1966至1968,我在省城讀中專,十八九歲,經歷了它的發端和高峰,68年畢業分到老家一個旗縣后又去五七干校鍛煉等,經歷了它的后期至結束。拜成份高所賜,在校時紅衛兵不能入劃進黑七類,雖有不甘想拉出一支赤衛隊革命,但終因先天不足不能成事遭受彈壓,由此放棄念想,一心收集被扔棄或要燒毀的舊書其實都是國內外名著,可班里紅衛兵們還是不放過,給辦了一次“偷書展”,差點領不到畢業證書。到地方上,從干校到后來再次插隊農村當“五七戰士”,所經歷的時光更是艱辛曲折,也十分的荒誕不經,不一一贅述。
從1976年文革結束到現在2016年,正好四十載。
當今天驀然回首,去面對它的時候,卻發現我們都已正在蒼老。也曾想跟他人一樣選擇遺忘,但每當夜深人靜躺在床上回想往事,那段歷史便不由分說涌進腦海里來,躲都躲不掉。剎那間,復活的往日時光告訴我,它并沒有消失,并沒有死去,并沒有送進墳墓,只是悄悄隱藏在你腦海一角等待時機脫穎而出。
一個民族的文明史,當出現記錄的斷檔、出現空白頁面、或被人為撕去數章,那說明這個民族的悲劇也許尚未過去,想開倒車的勢力也許仍在暗中默默運氣。法國著名女作家安娜·埃爾諾回答為什么寫作時說:“一切事情都以一種聞所未聞的速度被遺忘,一切都在一分鐘之內消失,甚至不用一分鐘,寫作是抗拒遺忘的方式”。她的意思是,在作家的文字中時間被挽留下來,歷史瞬間被記錄下來,變成文字和圖畫,作為我們生存過的永恒證據。
也許出于這樣的思考,我近期試著寫了幾篇有關那段時光的小說。
再不寫,等日漸蒼老的經歷者們退出人生舞臺后,文學敘事歷史的空白真會出現。即便也許會有后人的追述,那畢竟是先天不足,不是親歷者訴說,會失去真實,而失真的歷史豈能完美和有益于后世?超越思想的局限,超越寫作的桎梏,找到合適的切入點,當然也并非易事。由于本人目前暫時尚無全面反映那段波云詭譎歷史的宏大書寫計劃,先只試著做以小搏大的寫作,也許從滴水窺見陽光,可品鑒大海的咸淡。性格使然,生命躁動,梳理那段所經歷所積累時,突然發現,即便是在那個混沌變態釋放丑惡、以惡行為美踐踏人倫如絞肉場的時代,我也見識到過許許多多底層善良人的陽光一面,他們人性美好本質并沒有泯滅,并沒有被惡世所吞沒,他們在苦難中一邊呻吟著,一邊捍衛人性的尊嚴,堅守人間真善美的德行,以抗衡肆行的邪惡,保留下來人類永遠要向善向和的共生希望。
我并不是一個歷史悲觀主義者。我是一個十分感性的人,價值取向愿意看到人性積極的一面。正因如此吧,很容易被一些生活中的不被人注意的細小美好事物所感動,為其擊節叫好,不由自主地默默流下一行行熱淚。 《狗脖灣干校軼事》,選取的就是這樣歷史的細小橫斷面,捕捉和描寫了大難時刻閃現出的人性美好的一面。文革結束后老家發生過這樣的一件事,運動中死了父親的某青年拿炸藥包去炸毀了一名造反派紅衛兵的墳墓,死了也要鞭尸,足見其仇恨何等的可怕,已深入到骨髓中,這種人性被撕裂的現象令人無語。但我不會選擇這樣的事情作我的小說素材,盡管它故事性很強烈頗有影視劇效果。
說了這么多,掰開來從骨子里道真,其實我的寫作并沒有那么多的政治理念追求或者所謂的歷史擔當什么的,有時候不小心會被大腦幻化的美好辭藻把自己繞糊涂,從純粹文學的角度說,只是那山那人那時那故事更適合寫進小說里而已。文學就是文學。也就如此。就到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