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公投脫歐，混亂剛剛開始

姚芳沁+華薇薇+胡晨希

6月24日，就英國繼續留在歐盟還是脫離歐盟的全民公決投票塵埃落定，51.9%的英國民眾支持英國脫離歐盟。

這讓David Gradgrind前一天的抱怨變得微不足道。6月23日那天，天氣糟糕，預報說前一晚的雨量達到了一整個月的水平，英國東南部還發了水災。Gradgrind因此躊躇要不要去上班。

而24小時之后，他要考慮的是，他會不會因為這次公投而失業。

32歲的他在一家視頻后期制作公司工作。“我們太多客戶在歐洲，（英國）脫離歐盟的話，恐怕我會失業。”他說。他對這次公投的結果失望透頂。

但誰的失望也比不過戴維·卡梅倫。作為英國首相，他在公投結果發布后兩個小時內宣布辭任首相一職。“我想我已經不適合作為船長帶領這個國家駛向下一個目的地。英國人民已做出一清二楚的決定，要走上一條不同的路。因此，我認為英國需要新的領導人，來帶領它走向這個方向。”他對公眾說。

伴隨而來的是無數人的震驚，和金融市場的動 蕩。

英鎊兌美元的匯率跌至31年來最低；英國富時指數開盤暴跌了8%—這是自2008年美國雷曼兄弟銀行倒閉后該指數最大的單日跌幅；英國央行行長Mark Carney不得不發表聲明說，他們已準備了2500億英鎊（約合2.25萬億元人民幣）支持資金，好保證市場的穩定。

全球金融市場也都以下跌作為回應，日經225指數和美國標普500指數甚至觸發熔斷。市場上唯一在上升的是黃金，這意味著在恐慌情緒的推動下，大家都在選擇最保險的方式來避險。

沒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將爛攤子推給繼任者的卡梅倫知道情況足夠糟糕，但他也不知道會糟糕到何種程度。

你也可以說，是卡梅倫啟動了這場聲勢浩大的“離婚”。他在去年5月的大選中承諾，如果自己連任，將針對英國要不要退出歐盟的問題舉行全民公投。這為他贏得了中下層選民的支持，使他成功留任首相。

他做出這樣的承諾，正是利用了英國人民對歐盟由來已久的不信任感。

戰后，德國、法國得益于共同市場，經濟得到迅速恢復。等到英國想加入歐盟時，它已無法獲得和這兩個國家一樣的話語權。

英國前首相布萊爾之前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英國對歐洲沒有歸屬感是因為英國沒有參與到歐盟最初的構建中，因此一直覺得自己被邊緣化，“更早一點介入的話，可能可以有一個我們想要的歐盟。”他這樣 說。

1975年，英國曾舉行過一次脫歐公投，但當時英國經濟糟糕，很多英國人紛紛奔向歐洲大陸尋找工作機 會。

但現在，情況變得復雜微妙。歐盟在過去幾年承受著經濟增速放緩、失業率高企、移民危機、希臘債務危機和烏克蘭沖突等重重壓力；英國的經濟則相對堅挺，在全球金融危機之后也恢復得最快。

民族主義情緒也開始變得高漲。那些情況因為全球化和技術進步變差的人，認為是大量來自歐洲大陸的移民搶走了自己的飯碗。他們也反感英國要交納高昂的歐盟會費。最近一年中歐洲頻發的恐怖襲擊更讓這種情緒變得比往常更激烈，越來越多人期望英國能將難民和移民一概攔在國門之外。

“脫歐派”政客也用一些夸大其詞的口號和數字煽動著這些情緒。支持“脫歐”的倫敦前市長約翰遜（Boris Johnson）曾喊出口號說：“我們每周給歐盟送3.5億英鎊（約合31.5億元人民幣），讓我們用這些錢來支持全民醫療服務制度。”但在投票結果公布之后，反歐盟的英國獨立黨領袖Nigel Farage說，3.5億英鎊這個數字是個錯誤；而另一位鼓吹“脫歐”的政客Iain Duncan Smith也說，他們并沒有承諾將3.5億英鎊都用在全民醫療服務制度上。

對歐盟持有負面情緒的人沒有看到的是，英國有300萬個工作機會與歐洲相關，超過半數的產品出口到歐盟國家。英國財政部4月公布的一份調查顯示，如果英國退歐成功，英國的GDP在15年內將倒退6.2%。

事實上，在這次公投中，工作最有可能受到移民威脅的那些年輕人，卻更多用選票選擇了“留歐”；倫敦，這個全英國最大的移民城市，其民眾同樣大規模地選擇留在歐盟。

Gradgrind取消了半年前就計劃好的東南亞度假，因為老板勸說他這次投票是在為公司和自己爭取有利立場。就像Gradgrind所說的那樣，他所在的創意行業有大量客戶來自歐洲大陸，留在歐洲意味著整個行業都能有更好的成長。

“《貧民窟的百萬富翁》《鐵娘子》《國王的演講》等大片，如果沒有歐盟種子基金的支持是不可能完成的；歐盟成員國的身份，也讓英國的演員能自由去歐洲工作。”英國創意產業協會首席執行官John Kampfner對《第一財經周刊》說，“創意產業可是英國發展速度最快的行業。”

數據顯示，英國企業獲得歐盟創意產業方面資金支持的成功率為46%，這個比例僅次于德國，而德國在所有歐盟成員中擁有最多人口。與之相關的是，英國創意產業去年的增長率為8.9%，這幾乎是英國整體經濟增長率的兩倍。

因飾演BBC版迷你劇《神探夏洛克》而大紅的“卷福”Benedict Cumberbatch，以及其他250名英國演員和明星，也在公投前發起聯名信鼓勵大家不要投“脫歐”的票。“從獨立畫廊到大型電影制作，如果沒有來自歐盟的資金以及與歐盟成員國的跨國合作，都不可能實現。”他們在信中說。

金融業是另一個會遭到英國“脫歐”重創的行業。在英國獲得的海外投資中，金融服務業占據1/3，其中大多數來自于歐洲大陸，這包括大約250家在倫敦運營的銀行。審計咨詢公司普華永道的一項調查顯示，英國“脫歐”將使得金融業到2020年營收下跌5.7%至9.5%，裁員的規模會在7萬到10萬人之間，一些公司必然會將總部搬至德國的法蘭克福等一直對倫敦金融城的地位虎視眈眈的城市。

原因在于英國“脫歐”將使英國金融行業失去所謂的“免護照權利”，這項優惠使位于英國的銀行能自由地在歐洲境內開展貿易交易。目前全英國境內有220萬人從事與金融相關的行業，他們為英國貢獻了12%的GDP份額、11%的稅收以及720億英鎊（約合6413億元人民幣）的凈貿易順差。

汽車行業亦然。英國汽車制造和貿易協會中77%的成員支持英國留在歐盟，目的不僅僅是為了繼續吸引海外投資，也是為了能保持它們在歐盟有關汽車法規制定中的影響力。這個行業目前為整個英國提供80萬個就業崗位，占到英國出口額的12%。

捷豹路虎，這個英國最大的汽車廠商針對英國退出歐盟制作了一份長達44頁的風險評估報告：如果英國退出歐盟，英國需要與歐盟以及全球其他市場單獨簽訂貿易協定，這會給出口成本帶來10%的關稅增長，進口零部件的關稅也會有4%的增長，預計2020年之前，公司稅前年利潤將損失10億英鎊（約合90億元人民幣）。捷豹路虎2015年到2016年的稅前利潤不過16億英鎊（約合143.6億元人民幣），去年它有1/4，也就是超過52萬輛車，銷往歐洲。

處于快速擴張中的捷豹路虎不得不開始考慮在歐洲其他城市設立辦公室，為英國退出歐盟做最壞的準 備。

事實上，英國最主要的大公司都支持英國留在歐盟。在投票之前，英國1285名企業領袖聯名寫信支持英國留在歐盟，這其中包括50家入選英國富時100指數（FTSE 100）的上市公司的領袖。“離開歐盟，這意味著我們的公司會面臨更多不確定、更少的貿易，以及更少的工作。”這份聯名信中說。

英國貿易部長更知道這種影響的深遠。脫歐進程一旦開始，他需要和一大堆國家重新簽訂所有的貿易協議，這份長長的名單包括27個剩余的歐盟成員國、50個與歐盟有著最惠國協議的國家，以及161個世界貿易組織成員國。誰也不知道這個過程要花多長時間，現任政府表示可能會長達10年。

而且支持英國退出歐盟的政客們也無法確認，脫歐之后英國和歐盟會是怎樣的關系。他們雖然向英國民眾保證退出歐洲共同市場后，將和歐盟談下更有利的協議，但歐盟的一些領導人看起來絕不會讓英國得到什么好處，免得其他成員國效仿英國。

“如果我們能與歐盟達成什么協議，想必也是些對英國不利的協議。”英國肯特大學公共政策學院教授Peter Taylor-Gooby在接受《第一財經周刊》采訪時說。

那些在英國的海外企業也并不看好“脫歐”。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的調查顯示，英國退歐將使海外直接投資減少20%，這相當于給每個英國家庭造成每年2000英鎊（約合1.8萬元人民幣）的經濟負擔。英國目前擁有大約1萬億英鎊（約合9萬億元人民幣）的海外直接投資，其中半數來自于歐盟。

包括思科、摩根大通、福特和通用電氣等在內的美國大公司，從公投宣傳一開始，就不斷公開表示自己支持英國留在歐盟的立場，甚至還暗示如果英國退出歐盟，將不得不采取裁員措施—這已近乎威脅。

很多美國企業因英美關系親好以及語言的便利，傾向于將它們在歐洲的總部放在英國，作為在歐洲業務的支點。但英國脫離歐盟的行為，使得英國不再是歐洲大陸的便利入口，也讓英國充滿不確定性。所有這些因素，會讓海外企業重新考慮在英國設立辦公室的價 值。

摩根大通通過其英國分支機構服務歐洲境內的客戶，首席執行官Jamie Dimon曾在位于英國Bournemouth的辦公室對員工說：“如果英國退出歐盟的話，我們就沒法在這兒工作了，不得不把辦公室搬到其他歐洲國家，裁員規模有可能超過4000個崗位。”

美國食品企業瑪氏在英國擁有數十個生產基地，產品銷往歐洲全境。得益于英國歐盟成員國的身份，它可以享受寬松的自由貿易、統一的勞工和食品安全法規標準，在員工流動上也不用擔心護照問題。“考慮到食品配方、食品安全標準、生產基礎等等因素，在歐盟全境享受統一標準對我們來說有太多的好處。”瑪氏公共事務副總裁Matthias Berninger對媒體說。英國如果退出歐盟，意味著統一標準的結束和共同市場的瓦解。

“對于企業發展來說，最重要的就是穩定，其中貿易穩定最為關鍵，所以歐盟作為一個單一市場能給我們帶來巨大的好處。”福特汽車的首席財務官Robert Shanks說，福特在英國擁有1.4萬名員工。

“脫歐派”期望英國能從與中國等新興市場的貿易中得到經濟增長。

戴森就是受益于新興市場國家的公司之一，因此也支持脫歐。這家以吸塵器等電器產品聞名的公司最近因知識產權問題在歐洲法庭上輸了好幾場官司，它對歐盟優惠德法的不公平判決感到不滿。現在，它已把主要的出口市場轉移到了中國。

這也是“脫歐派”在貿易問題上最理直氣壯的論點—歐洲市場日薄西山，沒必要再受它的牽制，倒不如自己和中國、印度這些新興市場做生意。

而且，英國已成為全球僅次于美國的第二大吸引新興國家投資的目的地。在2015年，153家來自新興市場的企業在英國的投資規模達到79億美元。

但英國公投之后的不確定性，正在為這種合作帶來威脅。買下了大半個英國的李嘉誠曾表示，如果英國退出歐盟，他將不得不撤出部分在英國的投資。目前他控制著英國近1/3的天然氣市場、1/3的電力分銷市場和約5%的供水市場。

同樣在英國和歐洲有著大量投資的王健林也發表了類似的觀點。

“脫歐會導致經濟放緩、更低的移民率；英國會變得更加閉塞，在文化上也會變得更加令人討厭。”Peter Taylor-Gooby說。這樣的英國顯然對投資人沒有太多吸引力。

英國依然要面對來自歐盟成員國的競爭。中國在英國的投資總額達到120億美元，遠遠超過投資德國的29億美元，但在投資項目數量上，英國卻不敵德國—德國擁有447個來自中國的投資項目，英國則只有192個。如果投資環境變得不確定，更多投資人也許會選擇德國等更加穩定的國家。

除了“脫歐”給英國本身帶來的負面影響，人們擔心漫長的脫歐程序和貿易協議談判會成為已不堪重負的歐盟的又一個負擔；人們也擔心英國這次公投所引發的示范效應，會讓更多國家試圖脫離歐盟，最后導致歐洲共同體的解體。所有這些，都會將整個歐洲拖入衰落。

人們還擔心這次投票中顯現出來的民族主義會在整個歐洲、美國和其他國家都變得高漲，進而在這個已有夠多沖突的世界引發更多沖突。

除此之外，人們也無法預料進入恐慌模式的投資者是否會讓全球金融市場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無法擺脫混亂，以及，面對經濟衰退已然無能為力的各國央行，是否有足夠的手段來應對這些危機。

而這些，都是“脫歐派”沒有想到的。他們更加需要知道的是，混亂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