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現代化城市的發展經驗與風物觀察

對話主持 葉治安 Ye Zhi’an 本刊首席記者對話嘉賓 張 煒 Zhang Wei 本刊主編許曉敏 Xu Xiaomin 日本南山大學客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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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現代化城市的發展經驗與風物觀察

對話主持 葉治安 Ye Zhi’an 本刊首席記者
對話嘉賓 張 煒 Zhang Wei 本刊主編
許曉敏 Xu Xiaomin 日本南山大學客座教授

城市發展

經濟增長

民族復興

社會弊端

今天的歐美和日本，他們的城市文明之成果，是通過多年的探索和實踐得來的，也是付出了相應的代價而得出的經驗教訓。從理論上說，不管是城市環保還是城市交通，也不管是城市公共安全還是城市公益福利，都是人類城市社會需要共同面對的課題。這里面沒有意識形態的爭端，也沒有宗教信仰的分歧，有的只是科學化決策上的探求和見解。所以，城市要順理成章地理想化發展，很有必要注重學校、社區的宣傳教育，很有必要構筑環境保護的良性循環，因為一座城市的“長”與“短”，在他者眼光中，體現的是社會倫理的現代性問題。如果任由“短”發展，代價必定是沉重的。

一、正視現實是城市發展進步的前提

葉：提起日本，我們總會理所當然地認為很熟悉這個國家，這種熟悉的程度就像我們崇尚的文學大家魯迅、老舍、冰心那樣，總是在現當代文學的深沉字眼里讀出那種中國人與日本人之間的脈脈深情。上世紀70年代末，當日本作家開高健偶然得知老舍離世的消息后，竟然用“玉碎”這樣的字眼來描摹內心難以抑制的巨大悲痛。現在，介紹日本城市生活的宣傳媒介愈來愈多，推動國人競相到日本旅游觀光，對日本也因此有了很多的視覺意義上的現代性認識。對于我們做城市建設與管理類傳媒的，必須要更多地借鑒他國有益于我國的城市發展經驗。

張：所謂“物隨心轉，境由心造”，很有耳聞目睹、眼見為實的當下價值在里邊的。對于日本、特別是日本的現代化城市的發展與管理，的確需要靜下心來，做一番耐人尋味的認真探究。根據日本觀光廳統計，去年大陸去日本旅行的游客比前年增長了1倍多，其中包含大量的購物者。日本政府在今年3月底的時候，又推出了在2020年夏季奧運會時吸引全球4 000萬游客的惠行政策，目的是要讓本國的經濟增長獲得國民的更多響應。

葉：因為現實問題總根植于歷史當中，所以在進入核心話題前，我想重溫一下歌德在200年前說的一段話以作鋪墊：“凡是值得思考的事情，沒有不是被人思考過的，我們必須做的只是試圖重新思考而已?！北娝苤?，歷史上法國和德國曾是世仇，遠的不說，百年前的一戰，兩國殺得血肉橫飛；70年前的二戰，納粹吞噬了法蘭西半壁河山，但今天法德兩國卻成了親密盟友，并共同擔當著歐洲大陸政治經濟發展的排頭兵責任。我臆測法德兩國朝野上下或許仔細解讀過歌德先生的這段話，在深刻反思的基礎上跳出了歷史恩怨的窠臼。

張：所以奉行維護世界和平、促進共同發展的外交宗旨，顯得何其重要??！

葉：不過就像我有時覺得的那樣，因為50后、60后出生的人深受《地道戰》《地雷戰》影響，80后、90后的一代飽受抗戰神劇的教育，所以即便是人在日本旅行，心里卻裝著深深的溝壑。出于這樣的一種慣性思維，要理性、客觀地認知今天的日本社會是很難的。

張：其實不少國人從日本旅行回來后，都感嘆日本城市的潔凈有序，羨慕日本城市的治安狀況，但內心卻并不安然恭維這種印象。為什么我們會出現這種理解上的滯后呢？

葉：這個問題問得好！這使我想到曾在網上多次看到的一個資料，在聯合國評選的世界各國國民素質和道德水平排名中，日本連續好幾年都是第一。當然，這種排名不一定具有絕對的權威性，但至少擁有相對的準確性，因為它是通過精神面貌、文化素質、道德修養、禮儀素養、國民教育、經濟條件、身體素質、民族的向心力和凝聚力等共計118項指標評選出來的。我認為，不管是一個人，還是一個集體，乃至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真正想求得進步，首先是要善于發現旁人的優點，其次是認真學習旁人的優點，而不是以虛無主義的心態去回避和無視客觀存在的事實。民族自信心是重要的，也是必需的，但不能成為夜郎自大的借口。

張：我記得你幾年前曾在介紹“歐陸城市風情”的文章中說過這樣一個故事：上個世紀60年代，美國一家公司派了一個下屬去歐洲考察同行業的情況。幾個星期后，考察者回來向上司匯報考察結果，說了歐洲同行的一大堆缺點，最后得出的結論是：對手不值得重視。翌日，這位考察者被公司董事會解雇了，理由是：考察，不是去考察對方的缺點，主要是發現人家的優點。我覺得這個故事，可以說是一種寓言式的警告?。?/p>

葉：實際上要讀通和理解這個故事的涵義是很容易的，只是很多國人不懂或者說是故意不想讀通和理解罷了。今天的歐美和日本，他們的城市文明之成果，是通過多年的探索和實踐得來的，也是付出了相應的代價而得出的經驗教訓。從理論上說，不管是城市環保還是城市交通，也不管是城市公共安全還是城市公益福利，都是人類需要共同面對的課題。這里面沒有意識形態的爭端，也沒有宗教信仰的分歧，有的只是科學化決策上的探求和見解。嚴格地說，明治維新前的大和民族本身并沒有什么彪炳千古的發明創造和值得稱道的文明成果，后來他們也就是認識到了自己的不足，所以放下身段、虛心學習，進而邁進世界發達國家行列的。

張：所以，今天我們所要做的是，首先要研究對方文明的先進性源自何方，其次是學習對方勝于我們的方方面面和點點滴滴。只有這樣，才能放下包袱，輕裝上陣去實現民族復興的夢想。

二、市民素質是城市發展進步的基礎

葉：出于職業的習慣，我每次到異域旅行，大都是用記者的眼光去觀察和審視周圍的一切，城鄉建設、民風民俗、文化傳承等。特別是城市，我給予更多的關注，這大概與我今天正在從事的工作有關。凡是到過日本的游客，大都切身體驗到日本城市的三大特點：一是整潔有序，二是安全安靜，三是市民友善。我這次在日本的東京、名古屋、大阪、橫濱、京都、伊豆6個城市駐足，沿途所見所聞真是令我感慨。無論是在繁華熱鬧的東京銀座，還是在游人熙攘的大阪祗園，你都會感覺到處處存在的城市文明，而且這是一種長年累月養成的嚴格自律的城市文明，是無需刷標語喊口號、無需政府整頓整治、市民們都自覺地維護著城市社會的文明成果。我想，這就是一種市民素質的綜合體現。

張：我記得去年你從澳大利亞和新西蘭旅行回來，因感嘆當地對公共衛生間的良好管理，所以說了一句“文明從公共衛生間開始！”因為我曾兩次去過日本，對那兒的情況有一定的了解，所以當時我就戲言道：從技術層面講和人文關懷角度論，我覺得日本的公共衛生間管理是世界上最好的……

葉：說到日本的公廁，我的感慨真是無以言表了。我在日本進過幾十個公廁，環境潔凈如洗，沒有一點異味是無需贅言了，最令人感動和欽佩的是，為了方便攜帶嬰兒者，日本公廁的女衛生間里都設有嬰兒保護座椅和換尿布臺。試想一下，這是一種怎樣的人文關懷？！又是怎樣的一種真正的“急他人所急”？！現在很多國人跑到日本去買馬桶蓋，我很困惑，但也很理解，因為追求高質量的生活畢竟是人之常情。我在日本住宿的酒店，不但馬桶蓋都有加熱裝置，而且每次方便完事之后，還有熱水自動為你沖洗。開始時我覺得這沒必要，也太奢侈、太浪費，但后來一位日本朋友對我說，這個奢侈是應該的，因為據醫療權威機構統計，自從有了熱水沖洗，日本患痔瘡的人數降低了90%。感慨之余，不妨狗尾續貂：人文關懷從公廁開始！

張：剛才說到日本城市的三個特點，第一就是環境整潔有序。有一個現象令我印象極其深刻，那就是日本城市的馬路街道小巷很少有廢物箱，城市里也沒有專職的清潔工，這說明了日本的城市市民有嚴格的自律行為，沒有人會玷污公共環境。據悉，日本對孩子的啟蒙教育，就是從保持公共壞境的整潔開始。日本的小學生都懂得垃圾分類，日本人出行都自帶垃圾袋，所以城市不需要專職的清潔工。不過，在我們這里，像上海這樣的特大城市，開展垃圾分類管理已逾20年了，可是管理總是很難到位，居住區的垃圾基本是靠保潔員分類了。馬路上隨地吐痰現象更不用說了，很令人汗顏的。早在100年前，孫中山先生就深究過國人“隨地吐痰”的現象，發現根由主要是環境臟亂使得許多人得上肺病，為此他懸壺濟世、廣建醫院，努力改善民眾的醫療衛生條件。但時至今日，“隨地吐痰”卻已異化成國人的最大惡俗了。

葉：我覺得，城市的整潔有序固然重要，但對游人來說，安全則無疑是第一位的。這個安全的內容，不僅僅是城市的公共安全、環境安全等，還包括衣食住行，特別是食品安全。我說個小故事，有一次我們在富士山腳下的一個自助餐廳吃午飯，當時餐桌上有不少生魚片，我的一個同伴不敢吃，她說一怕有細菌、二怕不新鮮。一旁的日本朋友戲言，如果你因為吃了這生魚片而身體有什么不適或拉肚子，那你就發財了。同伴有點朦朧，問這是何故？日本朋友說你可以通過醫院檢查，獲取證據后提請法律訴訟要求賠償呀。同伴還是不太懂。日本朋友說，他損害了你的健康，當然是要賠償的。因為你是國外游客，受損的利益更大，所以這賠償當然也更大，反正各種各樣的損失賠償費要一大筆，而且弄不好這家餐館也開不了了！所以在日本，不管是高檔大餐，還是在街頭小吃，只要是食物，你盡可放心吃，在他們那兒，食品安全是第一位的，危害國民身心健康，罪莫大焉，沒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的。

張：你說到食品這件事，我們現在舉國上下都深惡痛絕。雖然還時常有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者，但“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舉意已先知”，做壞事的最終還是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其實，一點舊、一點新，這正是城市的故事情懷。換句話說，城市的任何規劃或建筑的任何更新，都是捕捉城市生活潮流亮點的設計方式，因此你在日本感受到的各種城市風物人情，包括寺廟庭院、玲瓏器物、干凈街區、安分守己、謙讓禮貌，甚至“不給人添麻煩”等的日本日常倫理，無一不是日本人對美好城市生活憧憬的結果，當然里面肯定有著許多強制約束、執著隱忍的民族特征。所以你談到市民素質的提升問題，我就“名人入畫”，用安藤忠雄的話來作結吧：“一個人真正的幸福并不是處在光明之中，而是從遠處凝望光明，朝它奔去，就在那拼命忘我的時間里，才有人生真正的充實?！?/p>

三、理性思考是城市放眼未來的關鍵

葉：這次來日本的時間有限，所以難以深入了解，你赴日求學工作已30年了，無論是直觀感受還是理性認識，都應該是比較深刻的。你能否結合日本社會，特別是城市社會某些方面，談談你對日本、特別是日本的現代化城市發展進程的理解？

許：迄今為止，我人生的一半時間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嚴格地說，我對它的認知和熟悉程度甚至超越了自己的故鄉上海，但真要我總結這30年來的所見所聞并發表看法，卻一時不知從哪兒說起，因為社會內容非常龐雜，政治經濟、文化傳統、民風民俗，包括你所關心的城市社會，所以我找不到切入口。

葉：你可以先從你現在居住的城市名古屋說起，比如，對比一下上海和名古屋兩個城市的環境、交通、市民生活等。

許：在日本，名古屋是僅次于東京、大阪的第三大城市，也是日本中部城市圈的中心城市。我居住在這座城市的時間，超過了家鄉上海，但如果要我全面介紹它，那不是幾個小時所能說清的，我想就城市的兩個細節說一下我的感受?，F在上海是車滿為患，交通擁堵很厲害，我每年回上海探親，深為出行困難而糾結和憂慮。而且車多尾氣多，城市環境也被污染得厲害。但在名古屋，車多似乎不是個問題，至少不是影響城市交通和環境的大問題。盡管日本是僅次于美國和中國的汽車消費大國，但在日本，汽車尾氣污染已構不成對城市環境的損害，所有的汽車，包括外國駐日機構的車輛，都被安裝了尾氣控制裝置。不過這并不是主要的，關鍵是日本城市的公共交通系統和市民素質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葉：怎么講？

許：首先是日本各大城市公共交通很發達。我現在居住的名古屋，無論是地鐵還是巴士，不僅四通八達，而且都很準點。其次是環保理念已深入人心。雖然60%家庭有私家車，但市民出行一般都選擇公共交通。我有車，南山大學也有停車位，但我上班常是乘坐地鐵或公共巴士……

葉：日本城市公共交通的便捷我也有所感受。交通擁堵是當今世界所有大城市面臨的難題，但日本在這方面似乎處于世界領先地位。我這次到東京、大阪、橫濱、京都，包括名古屋等城市，車速慢一點是有的，但基本上沒碰到堵車。我還仔細觀察了我所到達的幾個城市，道路上的車流量明顯沒有上海那么大。這或許和你說的市民出行多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有關。

許：我再談一個細節，是關于生活垃圾的分類。今年春節我回上海探親，看到我居住的住宅小區也開始有了垃圾分類箱，但只有2個，我覺得不夠，因為在日本，一般不會少于3個（葉：我見到絕大多數是四五個。有一次在加油站，我見到有7個）。就是這兩個垃圾分類箱，很多小區居民對垃圾箱上寫的“可回收”和“不可回收”視而不見，仍是隨手亂扔。我想這大概有兩個原因：一是這些居民圖方便，所以不愿把手中的垃圾先分類；二是像你以前曾對我說過的，大多數市民對垃圾的分類不清楚，所以即便放了幾個分類垃圾箱，他們還是不知手中的垃圾應該往哪個箱里扔。垃圾有很多種類，你不可能在垃圾箱上悉數標明，所以還是要普及教育。

葉：這當中，可能更關乎制度的執行吧。

許：我覺得城市要順理成章地理想化發展，很有必要注重學校、社區的宣傳教育，很有必要構筑環境保護的良性循環，因為一座城市的“長”與“短”，在他者眼光中，體現的是社會倫理的現代性問題。如果任由“短”發展，代價必定是沉重的。

葉：你既然談到了對城市發展的倫理關切，我就很想分享你“在其位、謀其政”的教育觀點了。

許：教育是培養人的靈魂的，所以我覺得在這樣的層面上，中外的教育切入點都應該是一致的。不過由于教育政策的不同，日本的學校教育可能更側重最大限度地克服“一考定終身”的弊端。就拿我現在所任職的南山大學，雖是一所私立的教會大學，但在招生及培養人才方面特別注重學生的專業性選拔及專業適應性，以提升學生學習欲望，增強社會競爭能力。其實在日本，從小到大的教育體系跟咱中國相像，實行的也是9年制的義務教育，高中和大學不屬于義務教育范圍。不同的是在日本，義務教育階段是強制性的，如果適齡孩子不去注冊上學，那家長是要被追究法律責任的。所以，全日本沒有學齡兒童是輟學的，如果更準確一點說，至少在我看到的城市里是沒有學齡兒童輟學的。

葉：你說到日本基本沒有輟學兒童，讓我又想起了求學時曾看過的一本書，那是日本前首相吉田茂為大英百科全書1966年版寫的卷首序言，名叫《激蕩的百年史》，書里面有一段話至今令我沒齒難忘：“直到今天，人們到鄉村旅行時仍可以看到，小學校的校舍大多是村中最好的建筑物，這也表明了日本人對教育的尊重?！?/p>

許：確實，日本人對教育很重視，這是世人有目共睹的，對此我也深有體會。有一個案例，可從某個側面說明教育在日本社會舉足輕重的地位。2014年，日本防衛省向東京大學提出改良新一代運輸機的飛行強度，但是被東京大學拒絕，理由是這個要求跟1959年學校制定的“禁止軍事研究”的方針相抵觸。防衛省不甘心，又找到學校的“主管部門”文部科學省，希望能從中斡旋，但也遭婉拒，因為文部科學省必須“尊重大學的自治權”。兩次拒絕，我想你已很明白其中的道理了吧。

葉：我能理解，因為那個關鍵詞“自治權”，已經詮釋了案例的全部涵義。東京大學不為名利所動，這難能可貴??！今天跟你聊的關于城市的管理與教育這兩個話題，很好地說明我們在研判城市發展的良莠時，不能主觀性地屏蔽掉某些有礙觀瞻的不足與問題，要積極聽取民眾想法，注重實踐，努力增進城市環境的親和力，增加居住空間的交往功能，盡早解決城市高速發展后帶來的各種社會弊端。希望每個城市的未來，就像日本宣傳2020年夏季奧運會那樣——“追求自己的夢想”、“建設最美的城市”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

■責任編輯：施 煜

Development Experiences and Scenery of Modern Cities in Japan

10.3969/j.issn.1674—7739.2016.03.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