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彥入
6月,國務院總理李克強主持國務院常務會議,提出一系列科研經費改革目標:下放科研項目預算調劑權,大幅提高人員費比例;取消對勞務費的比例限制;差旅會議不再簡單比照機關和公務員的規定。如果結合去年中央發布的《深化科技體制改革實施方案》,以及習近平6月初關于科技創新的講話,可清晰地看到,改革目前的科研經費體制之目標已經明確。
隨著中國經濟的發展,科研經費的投入與年俱增。“蛋糕”越來越大,但吃“蛋糕”的人抱怨也越來越多。科研經費管太死、科研人員勞務費低、項目審批報銷流程繁瑣等問題一直為科研人員所詬病。但在科研經費“放權”后,離建立一個合理的科研經費管理體系,仍有相當距離。

做科研更像是別人給你的一項恩賜
“九十年代中期,幾個科研人員為了完成與國外合作的項目,沒日沒夜地畫圖紙。等到圖紙終于完工,如期交給合作一方的外國友人時,他們感覺為國爭光了。但爭光的背后,他們起早摸黑無休止的勞動,只換來了一點微薄的收入,一人也就十幾二十塊錢。”回憶起某集團副總曾提起的科研經歷,曾在北京師范大學長期從事性別研究的博士王宏亮無奈地說。
王宏亮告訴《鳳凰周刊》記者,據當時的估算,在國外這批圖紙能換來人均上千美元的回報。“他們(科研人員)那時的感受就是,很大程度上我們都沒有尊重勞動。覺得人本身是最不值錢的。雖然我們是按勞分配,但是人的勞動我們并沒有特別尊重。”
從1978年的52億元,到2015年科研經費達到1.4萬億,占GDP比重超過2%,中國科研經費的規模已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然而大陸因襲黨政機關體制的科研經費的管理體制并沒有因此而改變。現行的科研經費的預算規則為圖書資料、電腦耗材、差旅、學術會議、專家咨詢等項目費用預留了位置,但并沒有給科研主體——研究者以及相關的輔助人員,提供更多報酬的空間。
上海交通大學2015屆博士董云告訴《鳳凰周刊》記者,在其讀博期間的一個課題組里,老師是分不了勞務費的,只有學生或者課題組的其他成員能分。當時,他們項目的經費總額為20萬,勞務費是總額的10%,也就是2萬。課題組里四五個人分這2萬塊,每個人能拿到手的幾千塊錢。而這個項目周期三年的全部收入就這幾千元。
據王宏亮介紹,按照現行政策,國家社科基金和自然科學基金規定:勞務費只能發給參與項目的研究生、非課題組成員或無工資人員,且不超過科研經費的5%到10%,課題組成員不可以有任何勞務費,因為科研人員一般都是事業單位有編制的員工,已拿了國家工資,所以不可以再拿別的收入。
由于經費報銷的僵化規定,一些科研項目難以維持的情況并不少見。
數名科研人員告訴《鳳凰周刊》記者,有的學校即使每年都能申請到國家科研經費,上千萬的科研設備買了不止一套,但由于無法為操作設備的專業技術人員申請勞務費,導致設備放倉庫里從新設備老化為舊設備,直至快被淘汰也無人使用。一些涉及到偏遠地區調研的項目,科研人員吃住行都在農村,住宿、交通一般很難拿到正式的發票,費用很多時候只能科研人員自己承擔。
“每個崗位都有他的勞動定額的,超過定額的工作量,并不屬于你個人一定要做的。”額外申請來的課題,不是個人勞動定額內部的內容,理應拿既定工資以外的勞務費,“就像加班一樣”。但在中國,做科研不像是加班,更像是別人給你的一項恩賜。王宏亮總結道。
科研經費報銷潛規則
為了讓科研正常進行下去,科研人員往往只能采取一些變通手段,也逐漸成為學術圈內的“潛規則”。
一位大陸某知名大學的項目行政人員告訴記者,由于勞務費限制太死,而經常必須用勞務費請一些學者或輔助人員,為了把勞務費套出來,只能從別的費用里面挪,在別的欄目里面多開一點。挪不了的話最常見的方法便是到復印店去“買發票”。
“比如打印可能只花了1000塊錢,但為了開5000元的發票,那剩下的4000塊錢的發票就花一百塊錢買下來,這對打印店和買票的個人來說,雙方都有好處。”
有些專項經費的勞務費比例會更高一些,但這樣的項目很少,只有像“千人計劃”教授、“長江學者”等通過特批的高規格項目才會有。不僅如此,當外國學者來中國做項目,遇到勞務費的問題則會更加尷尬。
該行政人員透露,在她所在的學校,外國學者科研的費用必須通過學校的系統去申請報銷,再把錢打到這個學者的賬戶里。但外國學者一方面沒有中國的銀行卡,第二,如果辦好中國的銀行卡讓學校走正常的渠道,他們需要繳很高的稅。這個稅最后還是得學校來出。于是變通的方法便是從各種各樣的經費里挪出一筆現金給他們。但遇到勞務費則更為頭大。
“曾經一個國際上非常有名望、水平很高的科學家提出兩萬元勞務費的要求。為了這個學者能來華,只能采取變通的方法,把這筆勞務費按照國內正常的程序發給國內數個之前打好招呼的老師,再讓他們把錢取出。但每個學校的老師每年能走的勞務費也是有限的,于是又找來一些學生,按給學生勞務費來發。最后學生和老師一起湊齊兩萬元交給這位外國科學家。雖然這么做不合法、不符合規定,但是實際操作中實在是沒有辦法。”該行政人員說。
去年“八項規定”實施后,大陸各大專院校也和黨政機關一樣開始對餐費進行嚴格要求,限制科研人員每次用餐的人,以及每個人餐費的額度。但該行政人員指出,現實中一方面是吃不了那么多頓,二是有的學校每次標準定得很低,真的用餐的時候費用一般都要超出,怎么辦呢?就想方設法讓人數多一點,于是就會把一些學生、一些實際上沒有用餐的人放在里面一起報銷。
對科研而言,研究的進展往往無法預見,然而預算制度則要求項目人預見未來的花費。嚴格的預算制度,對科研人員來說又是一道難關。完成一個項目需要多少只小白鼠,需要出多少次差,參加多少次活動,往往很難說得清。
上述行政人士告訴《鳳凰周刊》記者,如果實際的花費與預算有出入,就需要“打報告”。“打說明”是國內大學在科研財務報銷上遇到規定以外的情況時,必須走的程序。你需要找科研項目負責人簽字,負責人的領導簽字,財務部門的領導簽字。如果經費比較大,或是國家直屬科研項目,甚至要學校更大的領導簽字,這其中變數很大,因為一些個人原因出現領導間“踢皮球”的現象也不稀奇。
比如,當你A項目要花50萬,B項目要花40萬,但后來發現B項目用不了這么多錢,而A項目錢不夠的時候,盡管錢都是這么多,但要把B項目的預算挪到A項目去,也沒有那么簡單,需要找好些領導簽字審批。如果涉及的額度比較大,程序走一兩個月都很正常。
放權不應變為變向加薪
放權給科研人員,提高科研人員的勞務費、科研自主權和經費支配權,對于科研人員來說,無疑是一大利好。更大的自主權和更符合科研規律的手續、流程,能有效提高科研人員的科研積極性,同時避免不合理制度導致科研人員不得不采取違法違規的方式來處理經費問題。但如何能保證科研經費在放權后能真正完全落實到科研項目上,避免缺乏監管而造成浪費,是必須同時考慮的問題。
2014年10月,科技部黨組一份整改情況通報則披露,5所大學的7名教授弄虛作假、套取國家科技重大專項資金2500多萬元,其中包括了中國工程院院士、中國農業大學教授李寧,原全國政協委員、浙江大學教授陳英旭等人。
教育學者熊丙奇認為,擴大勞務費限制不能理解為學者就可以從國家提高科研項目中獲得高提成。歐美國家的科研經費用于人員的比例很高,但這不是用于提高項目負責人的待遇,而是用于聘請訪問學者,資助研究生、博士生,項目負責人拿額定的薪酬。
上海市科學學研究所戰略規劃研究室助理研究員王雪瑩也指出,中國不少研究人員依據發達國家科研預算中有較大比例的人員費用列支,以為科研經費中的勞務費就是科研人員的收入,其實是一種誤解。在美國,聯邦政府科研項目經費預算中人員費用通常是占比最大的一塊,經常超過整個項目經費預算的半數,有時甚至高達百分之六七十。但課題負責人并不能隨隨便便用課題經費給自己開高薪。一般研究型大學對于從事科研活動的全職教師每年只發8-10個月薪水,教授可以用所承擔的項目科研經費中的工資預算部分給自己發薪,但無論承擔項目的大小與數量,從大學領取的薪水加上從科研項目中支出的勞務費都不能超過其12個月的薪水總和。當補滿全年薪水之后,即使科研經費工資預算還有剩余額度,教授也不能再多拿錢,余款要上繳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