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孝遠 周施廷
【摘要】研究德國歷史演進中的要素是一個重要的命題。在古代,德國沒有經歷深度的羅馬化;在中世紀,德國延續了千年的政治分裂:德國的帝國模式帶有家族統治的特點,常常打著帝國的名號“以權謀私”;德國的人民力量強大’常常在關鍵時刻起著中流砥柱的作用。德國歷史發展中的經驗教訓值得重視,籍此可以加深我們對于德國的認識;同時,還要認識到德國的要素一直影響著德國歷史的發展,無論是對德國宗教改革,還是對當今的德國的變遷。分析德國發展模式的特點和局限性,也能夠辨別德國與英國、法國發展進程中的差異,加深對德國獨特發展道路的認識,具有很強的現實意義。
【關鍵詞】德國 宗教改革 政治結構 歐洲認同 歐盟 全球性大國
【中圖分類號】K516.0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619/i.cnki.rmltxsqv.2016.01.009
2003年5月底,歐洲最具影響的一批知識界人士發起了一場關于歐洲特性與歐美關系的大討論。哈貝巴斯指出:“從歷史經驗看,歐洲文化幾百年來因為城鄉的對立、教會和世俗權力的沖突、信仰與知識的競爭、政治傳統和與之對立的階級之間的斗爭而成為一種比其他文化都撕裂得更加厲害的文化。正因為此,歐洲人從痛苦中學會了承認分歧,用各種手段緩和對立和緊張關系。這種共同遭遇和共同命運造成了歐洲人要共同去塑造政策的意識。這是歐洲特性的標志。”而在歐洲歷史上,德國事實上長期處在一個引領性的位置。
德國曾經是早期資產階級革命的發源地,爆發過歐洲最大的農民運動德國農民戰爭(1524~1526年),也是宗教改革運動的發源地。中世紀的德國是擁有皇帝稱號的國家,地位在君主只能稱為國王的英國和法國之上。1933~1945年間的納粹在德國建立了“第三帝國”,發動第二次世界大戰,把德國帶進歷史上最為黑暗的時期。然而,德國又是一個文化、科技、藝術大國:自然科學、社會科學、人文科學、藝術學都產生出一流成果,其數學、物理學、哲學、文學、音樂方面的成就更是舉世矚目。如何理解德國作為全球性大國的歷史要素,對我們來說,是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沒有經過深度羅馬化的德國
從歷史上看,德國是一個沒有經歷深度羅馬化的國家。盡管德國是一個素以帝國著稱,但啟蒙時代的思想家伏爾泰說的一句名言卻一直讓世人警醒:“神圣羅馬帝國,既非神圣,又非帝國。”如果我們翻開一張150年羅馬帝國的地圖,可以清楚地看到:環繞著地中海沿岸建立起來的羅馬帝國,對德國的影響很小。換句話說,除科隆地區外,德國屬于羅馬化最為邊緣的地區。羅馬帝國的核心區域包括意大利、希臘、高盧(后來的法國)、西班牙,以及向東擴張后的君士坦丁堡(現伊斯坦布爾),向非洲擴張后的埃及,然而對北方日耳曼人居住地區的控制力有限。這個事實導致德國發展的道路,與深度羅馬化了的英國、法國、意大利相當不同。
有一些史料能夠說明日耳曼族與羅馬帝國的人們相差甚遠。我們知道,當羅馬勢力在地中海四周大肆擴張的時候,日耳曼人卻曾經屢戰屢勝,讓羅馬人驚嘆不已。公元前113年,日耳曼部落的辛布里人為尋找食物和土地進入了羅馬邊界,第一次和羅馬軍隊相遇,并戰勝了。公元前109年,他們和條頓人一起,再次擊敗了羅馬軍隊。公元前105年,這次他們以更多的人數第三次擊敗兩支由執政官率領的羅馬軍隊。
戰爭勝利使得羅馬人想要了解日耳曼這個無法征服的民族。事實上,羅馬人對日耳曼人了解甚少。關于日耳曼早期部落的史料都失傳了。第一個以自己觀慼對日耳曼人做出描述的人是羅馬統帥——尤里烏斯·愷撒。他在《高盧戰記》里提到了日耳曼人和周邊領軍的區別:日耳曼部落的管理是非正式和不連貫的,實行的是公社制和平均主義,軍事技能方面顯得雜亂無章和“卑鄙無恥”,常采用奇襲和伏擊的攻擊手段。部落由頭人管理,只有血統高貴、對家族有貢獻并且特別英勇的杰出之人,才能擔任此職位。
羅馬史學家塔西陀在他的《日耳曼志》和《編年史》中對日耳曼部落及其經濟、文化和政治也有不少記載。值得注意的是,塔西陀對日耳曼人有不少溢美之詞。他觀察到了日耳曼部落在種族方面的純潔性,也贊揚了他們的一夫一妻制(婚姻上雙方平等,家庭紐帶穩固,對婦女有著基本的尊重)。而且,無論是在戰爭時期還是和平時期,日耳曼人都相當忠誠,值得人們尊敬。塔西陀還發現,他們在任何場合都全副武裝,也教育孩子使用武器。這些史料告訴我們,與強調國家的羅馬帝國不同,日耳曼人是一些武裝的部落。其中,血緣和親情是聯系部落成員的重要紐帶。在性格方面,日耳曼人坦率天真,不諳世故,對人很真誠,常會不假思索地說出內心的想法,并且會給予客人家里任何的東西,也不求回報。這對研究德國的民族性具有重要意義。
羅馬人企圖通過物質誘惑來同化日耳曼人。起初,日耳曼部落是通過說服而不是專制來統治,平均分配土地和財富。但當他們開始和羅馬人混居后,羅馬人用青銅器、玻璃器皿和毛皮來交換他們的牛和奴隸,這筆新財富導致部落社會開始分化,出現富人和窮人,以及他們之間的對立。另一個做法是鼓動部落沖突。日耳曼部落強大的戰斗能力也是他們的弱點,當內部產生混亂和矛盾的時候,就會訴諸武力。此外,羅馬人還教化頭人的兒子,把他們遷到羅馬,接受羅馬的教育和物質享受,這些蠻族精英被羅馬化后,一部分人選擇永遠留在羅馬,一部分回到部落后,會作為羅馬的仆人管理部落,以便讓自己得到更多的財富和舒適的生活。公元4世紀前,大多數生活在羅馬邊界附近的日耳曼部落都選擇了服從。
公元4~5世紀,日耳曼部落開始大規模地南下,史稱民族大遷移。原先彼此孤立的部落結合起來,建立強大的部落聯盟,再由此發展成獨立的日耳曼王國。5世紀以來,在羅馬帝國境內形成的日耳曼王國有汪達爾王國、西哥特王國和東哥特王國、蘇維匯王國、勃艮第王國、東哥特王國和法蘭克王國。這些日耳曼王國并未對后來德意志土地上的日耳曼國家的歷史產生直接的影響,對日耳曼民族國家產生重大影響的是法蘭克王國。
沒有經過深度羅馬化的德國與經過深度羅馬化且是羅馬帝國核心區的西歐諸國有哪些不同?對德國歷史發展產生什么影響呢?答案是:德國走上了一條自我發展的道路。德國不是羅馬帝國的核心區,在文化認同方面與核心區的意大利、英國、法國也不同,既然被邊緣化,那就只能走一條自我發展的道路。這里需要指出兩點:第一,德國的政治制度、發展模式、文化科學領域,都打上了鮮明的德國烙印,與深度羅馬化了的國家(如英國、法國)不同。學術界常常以英國、法國的發展模式來評判德國,這種做法是有失偏頗的。第二,德國對自己發展出來的制度、文化、科學方面的成就非常珍惜,對外來勢力常常加以抵制。例如:在古代,德國從來沒有真正聽命于羅馬,不管是在羅馬共和國發展時期,還是在羅馬帝國的鼎盛時期;在中世紀,德國自創一套政治制度,始終與曾經深度羅馬化的國家保持距離;在近代早期,德國爆發宗教改革運動,
自創教義,與羅馬教廷完全切割。德國不會像法國那樣,通過把教廷從羅馬遷到法國邊境的阿維農來對其控制,而是創立新教,完全脫離了羅馬教廷的控制,無論是在教義上,還是在教會體制和儀式上。德國的這個歷史特點,應當引起重視。
政治分裂與多元化的發展
關于德國的政治,學術界有兩種看法:一是認為德國的中央政府非常強大,走的是一條集權、專制的道路;二是認為德國政治分裂,中央政府軟弱,并無真力量控制地方上的一切。這兩種不同看法來自于不同的觀察角度,卻說明了一個事實:在整個中世紀,德國經歷了千年的政治分裂,這對德國造成極大影響。以16世紀的德國為例,可以說明這個問題。
16世紀的德國只是各種政治力量組成的一個聯合體。帝國只是安放在這個聯合體頂部的一頂帽子,其下是擁有自治權的各種政治組織。事實上,名為德意志民族的神圣羅馬帝國,只是2500多個獨立地方政權的聯合體。各種貴族堡壘和地方勢力遍布全國,其中有2000多個直屬于皇帝的帝國騎士,占據了約250平方英里的國土,在帝國議會中卻無其代表參與。真正有勢力的是50個僧侶諸侯和30個世俗諸侯,以及100多個伯爵、70個高級教士(主教或修道院長)和66座帝國城市。
教會在德國的勢力不容小視。在德國,教會也已經高度組織化。例如:德國被劃分為美因茲、科隆、特里爾、薩爾茨堡、貝藏松、不萊梅、馬格德堡、布拉格里加9個大主教區,其下各轄若干個主教區。誠然,這種龐大的教會體系連同它的復雜性都阻止世俗權威對它的掌控,因為任何一個諸侯,甚至皇帝,要想憑借一己之力來對抗這個龐大的教會,是不可能成功的。但是,這里還存在著另外一種可能性,即各地的世俗統治者分別接管自己領地中的教會。這樣,教會與世俗諸侯之間就不可避免地走向正面沖突。
關于諸侯邦國政府的性質,學術界存在著截然相反的兩種看法。一種看法認為,諸侯政府是封建性質,強化了諸國邦國,就是強化了封建主義。另一種看法認為,諸侯的邦國政府是近代國家。由于受到德國諸侯林立、國家無法統一的局限,德國并無可能建立像英國、法國那樣的近代國家,只能在某些邦國的領地里,建立中央集權制的政府。這種看法在近年來西方學者的一些論著中得到普遍支持。
德國的諸侯是擁有自治權的特權階層。從14世紀起,諸侯們開始在自己的邦國內建立中央集權化的政府。諸侯領地政府在薩克森、巴伐利亞、蒂羅爾等地相繼興起,其力量來自對大量土地的控制,對地方貴族的領主宗主權,對寺院的管理權的掌控,擁有的雇傭軍以及對全領地司法大權的掌握。對于領地財產和資源的高度控制,不僅使邦國政府的權力高度集中,也使邦國有了比較完善的政府機構。重要諸侯的強弱狀況,可以根據一份某一特定時期向帝國繳納的一次稅額來加以估算。第一等實力強大的當屬奧地利大公和勃艮第公爵,他們各自要向帝國繳納900古爾登的國稅。其次,是美因茲、特里爾、科隆、萊茵普法爾茨伯爵、薩克森一維騰堡公爵、勃蘭登堡邊侯六大選帝侯以及巴伐利亞公爵、維騰貝格公爵、勒爾拉赫公爵和黑森伯爵,他們繳納的稅金是600古爾登。薩克森一德萊斯頓公爵、帕墨拉尼亞公爵、猶力克-可萊維公爵、勃蘭登堡一庫爾姆巴赫邊侯、馬登堡大主教、薩爾茨堡大主教和維爾茨堡主教屬于第三等的地方實力派,每年繳納的稅金是500古爾登。依次類推,其他繳納稅金的諸侯從450~100古爾登不等。值得注意的是,在繳納100~300古爾登的顯貴中,世俗諸侯已經不多,卻有13位主教和26位修道院長躋身其中。繳納稅金低于100古爾登的有3位世俗諸侯、40位修道院長及百余個在自己領地里享有王權的伯爵。與此相比,城市的實力也不可低估。例如,科隆、紐倫堡和烏爾姆每年繳納的稅金數額為600古爾登,與6位選帝侯繳納稅金的數額相同。斯特拉斯堡、呂貝克兩城稍遜,每年向帝國繳納550古爾登。奧格斯堡、法蘭克福、梅斯繳納的稅金是500古爾登。此外,繳納300古爾登的城市有10個,繳納高于100古爾登稅金的城市有40個,只有少數城市繳納的稅金低于i00古爾登。
像近奧地利、維爾茨堡、薩爾茨堡、蒂羅爾那樣的大邦,是“由諸侯和等級會議統治的國家,在其領地議會中擁有一種解決許多內部沖突的機構”。領地議會的參加者有地方貴族、教會代表、城市代表,在有些地方如蒂羅爾,還有農民代表。作為一種政府的機構,議會批準來自諸侯和政府的提案,也起著協調與平衡諸侯與其他貴族關系的作用。在征稅問題上,也需要得到議會的批準和認可。從某種意義上說,領地議會既是協調統治階級內部關系的機構,又是協調統治者與被統治者關系的機構,但是歸根結底,還是大小統治者們的聯席會議。它的主要作用有三:一是平衡諸侯與貴族之間的利益分配,諸侯不得完全不顧及貴族的利益而專橫行事;二是應付突發事件,如在戰爭來臨或出現領地內的人民造反時,統治階級就通過議會獲得統治集團的合作,對外迎戰或鎮壓人民起義;三是在遇到重大問題或制訂重要政策時要聽取來自各個階層的反應,盡管事情經過諸侯、政府精英們的細密安排,諸侯的需要常常最后能夠得到滿足。領地議會的建立是對領主附庸制度的一種否定,但卻起到了維持和鞏固諸侯與地方貴族的聯盟的作用。
諸侯之下的地方貴族,也是獨立的自治政治實體。諸侯不能隨意侵犯地方貴族的利益。諸侯在建立邦國政府時,必須照顧到地方貴族的權利。例如,諸侯往往采用向地方領主(中小貴族)借貸并授予他們地方政府的管轄權作為還報,這種做法,決非近代國家的行為。在16世紀上半葉,黑森伯爵領地籌集到的錢款有100萬古爾登;1514年,巴伐利亞則籌集到75萬古爾登;1476年,巴拉丁選帝侯管區籌集到50萬古爾登;勃蘭登堡—安斯巴赫—庫姆巴赫地區籌集到的款項更是逐年遞增:從1515年的25萬古爾登躍至1542年的70萬古爾登。這些錢款中的很大部分來自于地方貴族的借貸:在維騰貝格占了80%;在巴拉丁占了24%;在勃蘭登堡,貸款占了50%。作為回報,高級貴族把地產或職位抵押給地方貴族。例如,1450年,維爾茨堡主教管區幾乎把所有的城鎮和城堡都抵押給了地方貴族;不久,在科隆大主教管區,為得到一筆60萬古爾登的貸款、竟把絕大部分地方政府和地方法院的職位都抵押給了貴族。由此可見,從某種意義看,諸侯領地政府是諸侯聯合地方實力貴族共同建立起來的。
德國的大、中城市常常冠以帝國城市或自由城市之名,是獨立的自治單位。城市由市政委員會管理,自行制定法律和規章制度,有權宣戰或媾和。在經濟方面也是完全獨立的,儼然是一個個獨立的城市國家。在帝國的城市里,即便是皇帝駕臨,也必須遵守城市的規矩,車馬經過的道路,都要按照城市預設的規定路段來行駛,不得隨心所欲、肆意妄為。德國城市的自治對德國影響很大,表現在:第一,市民階級掌權,資本主義得到快速發展。從16世紀起,城市就是由銀行家、企業家掌權,手工業者地位很高,導致資本主義管理模式形成。這些城市的領導者具有工程學的頭腦,辦事情遵照計劃,具有系統性的理性思維,重視對能夠提高效益科學、技術的投入。第二,城市的統治者有很高的政治覺悟,他們希望德國統一,卻遭到皇帝的拒絕。1523年,南部德國城市提出計劃,期望由皇帝查理五世或皇帝的兄弟大公爵斐迪南來直接統治,建立中央化、官僚化的政府。然而,查理五世對此反應冷淡,僅僅談論德國銀行家新的特權問題,對建立皇帝直接統治政府的事情避而不談。
城市獨立還為德國科學、文化、藝術的發展奠定了基礎。城市是各類學校的所在地,培養出一大批有能力的知識分子,這些人對其后德國哲學、文學、音樂、數學、物理學、工藝學的蓬勃發展影響極大。德國的教育重理性和系統規劃,造就了德國科學發展模式,即謹慎、理性的工作態度和系統、整體的發展道路,成為科學文化發展的基本思路。在德國,很少有技術科學上的“攻關項目”,卻有整體發展的模式:如果是20世紀70年代的水平,那么,所有的學科,大到宏觀理論,小到試劑、試管,就都是70年代的;如果是80年代的水平,那么也一樣,各種配套設施齊全完備,并不會出現某種設施是80年代的,而其他設備卻是70年代的。這種整體發展的模式,盡管不一定是最前沿的,卻是最完備、最整齊的。德國的科學發展常像集團軍那樣整體向前壓過來,這令使許多歐洲國家、甚至是當代的美國,都望而生畏。這也是德國科學、文化蓬勃發展的奧秘之一。
在農村,廣大農民村社(公社)也是自治組織,這在德國南部尤為普遍。公社對鄉村內部的各種事務進行管理,同時,聯合村民起來抵制來自外部的諸侯、貴族或城市資本家的侵犯。至15世紀末,更產生了鄉一級的自治組織。鄉村政府不僅管理一個村子,有時管理幾個村子及分散的零星居民點。鄉村政府的權力也越來越大,除農時安排、勞力分配、農田投資等重大事項外,它還組織宗教慶典,并負責司法及排解農民之間的糾紛。鄉村組織還負責各家農產品的分配:農產品常按四個部分進行分配:第一部分歸農民所有,其份額最大;第二部分歸地主、領主和諸侯,即各種租、賦、稅;第三部分是向教會交納的大小什一稅;最后是鄉村組織的留成部分,這用來支持鄉村組織政府的行政開支和救濟窮人。通過資源管理、產品分配和司法審判等,鄉村組織成了名符其實的鄉村基本行政單位。
德國鄉村擁有自治權,其起源一直可以追溯到14世紀末。因受黑死病沖擊,勞動力大量缺乏,有些貴族改變了剝削方式,把莊園中土地出租給農民,使自己從領主變成了靠地租為生的地主。這個變化為鄉村發展自治公社提供機會。例如,呂貝克的主教是某村的領主,他把整個村子交給鄉村委員會管理。鄉村作為一個整體向他按期交納租金,包括什一稅在內共20馬克。雖然土地分割和分產問題還需要得到領主批準,但村民們如何使用和繼承土地,領主已不再過問。領主的代理人可能仍然住在村里,但是他們只管收稅,與村民們和平共處;結果,“農民中的有產者被允許選擇官員,以便維持和平,管理鄉村事務”。15世紀末,上士瓦本的一些鄉村組織“幾乎成為完全的自治體,鄉村組織可以自己頒布法律”。可見,至15世紀末,鄉村取得了兩項政治權力:其一,把農民和鄉村資源置于鄉村組織政府的領導之下;其二,實行自治,保護農民避免使其遭受領主的過分剝削。
中世紀的德國長期分裂,導致了兩個后果。一是導致了德國的多元化發展。從政治上看,各地之間差異很大,行政、司法、風俗、習慣各不相同。從文化上看,語言、哲學、音樂、舞蹈也各不相同。在經濟上看,易北河移動地區盛行的是大莊園制度,在西南部,流行的是農村的自治公社。這種多樣性的發展,導致德國缺乏政治上、經濟上和文化上的統一性。二是形成了德國的邦國道路。凡碰到重大問題,各種政治力量之間就進行博弈、妥協和協商,這決定了德國逐步邁向了聯邦制。在歷史上,德國也出現過專制獨裁,但因為自治、分治傳統深厚,各種政治力量之間存在著長期協商解決問題的傳統,所以專制獨裁的統治在德國并不能持久。
家族統治“帝國”的教訓
13世紀之前,德意志試圖建立起一個國王(皇帝)專制的、中央集權式的國家。但這一構想隨著德意志王權的衰弱而最終成為了一種不可能實現的目標。自13世紀后期起到15世紀末,是德意志王權衰弱、德意志邦國構建被法律化的時期。其中最為明顯的體現就是1356年頒布的《黃金詔書》,它不但規定了德意志國王由選舉產生,而且還明確了德意志國王產生的辦法及程序,從法律上否決了建立君主(國王)專制的、中央集權式帝國的可能性。此外,《黃金詔書》還規定德意志各邦國所擁有的主權,這標志著德意志邦國構建的合法化。15世紀后,中央集權式的君主專制國家在西歐陸續建立,第一帝國則由于王權的衰弱而喪失了維護帝國公共權力的合法力量。在面臨法國、匈牙利,尤其是土耳其進攻時,加強帝國公共權力成為了一種必需,為此,第一帝國自15世紀中后期起,就開始通過帝國改革的方式,試圖構建一種帝國的公共權力,一方面維護帝國的和平,另一方面則抵御外國(尤其是法國和土耳其)的侵略。在帝國改革的過程中,有著兩種道路:一是絕對君主制道路,也就是通過帝國改革,強化皇帝的權威,以此構建起帝國的公共權力;另一條道路是聯邦制道路,這條道路并不認為帝國是皇帝的帝國,而認為帝國是大家的(即諸侯和城市的),皇帝不能凌駕大家之上。宗教改革運動的爆發,為德意志第一帝國的政治發展增加了一個十分強大的變量。隨著三十年戰爭的結束和宗教改革運動的最終完成,德意志帝國成為了一個聯邦制的帝國。這種政治體制一直持續到了1806年神圣羅馬帝國的解體為止。
在帝國層面上走向邦聯制的同時,在邦國層面上進行的則是以家族君主制為其統治模式的德意志邦國的構建。這一過程開始于u世紀,完成于18世紀。18世紀之后,則受到開明專制的影響。在第一帝國中,除了帝國和邦國外,還存在著城市這種政體。根據城市的歸屬關系,德意志第一帝國的城市可分為帝國城市和邦國城市。城市奉行的是一套迥然不同的統治體系,它們與帝國和邦國的關系始終關系到城市自身的生存和發展。在德意志第一帝國中,尤其是在德意志南部地區,流行的是鄉村公社自治的統治模式,正是在這種鄉村公社自治的模式中,孕育和發展著德意志民族的民主、法制傳統。
然而,上述傳統帶來一個嚴重后果,就是家族、個人經常以帝國名義凌駕于政府之上,把政府公共權力變成自己以權謀私的工具。保羅·肯尼迪在其《大國的興衰》一書中,使用了“哈布斯堡家族爭霸”一詞,這個稱謂是符合實際的。哈布斯堡王朝,既不是德意志神圣羅馬帝國,也不是西班牙,而是以哈布斯堡家族為基礎建立的王朝聯合體。哈布斯堡家族王朝其實并無穩固的政治、社會基礎,它是一個家族控制的聯合體,而不是獨立的民族國家,卻對諸個國家和地區進行統治。這種體制,原本就是中世紀的傳統,與先進的近代國家體制背道而馳。廣袤的領土來自于政治聯姻和繼承權,如1477年奧地利的馬克西米利安一世(1493~1519年在位的神圣羅馬帝國皇帝)通過聯姻獲得勃艮第、尼德蘭。1515年又通過一紙婚約,取得了匈牙利和波西米亞,因之獲得橫跨中歐的大片土地。采用同樣的方法,馬克西米利安一世還獲得了西班牙領土,最后的承繼者是其孫查理,成為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和哈布斯堡家族在奧地利世襲領地的統治者。1526年,匈牙利國王路易二世在與土耳其人進行的戰爭中陣亡,查理又戴上了匈牙利和波西米亞的王冠。
哈布斯堡王朝稱霸流于失敗原因在于:管事太多、敵人太多、要防衛的陣線太多,加上德意志諸侯的反叛、又適逢路德新教興起,帝國政權不穩,戰爭費用龐大導致帝國入不敷出,對意大利戰爭、與法國的戰爭、對土耳其的戰爭、對荷蘭的戰爭都是弊大干利,結果“長達140年的戰爭造成的可怕巨額費用,就這樣強加到一個在經濟上無力承擔的社會上。哈布斯堡的君主們沒有能力用最有效的方式征集賦稅,只得求助于各種權宜之計,這樣做短期內方便,對國家的長遠利益卻極其有害”。各種矛盾內外交加,衰落隨之發生。
在這種帝國軍事模式的統治下,財產權、市場、人力資源和物質資源的配置統統陷于混亂,戰亂不斷,危機不斷。最重要的是,哪個國家與哈布斯堡的家族聯姻,那個國家就有可能進入危機,甚至一蹶不振。來自英國的例子最說明問題:查理五世之子、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二世與英國女王瑪麗聯姻后,不僅把英國拖入進與法國的戰爭,而且還使菲利普一度成了英國國王。為了支持菲利普,瑪麗把政權與宗教狂熱融為一體,殘酷鎮壓新教徒,被時人稱之為“血腥的瑪麗”。
一個未能得到充分認識的歷史事實是,哈布斯堡家族帝國關心的是家族利益而非國家利益。這種家族聯合體模式的定位及其衍生的基本戰略,就是在自己的轄區內打擊各種勢力以擴大家族的領地,利用自己的權力索取轄區所在國的資源,用以在歐洲的擴張,完全置自己轄區內的國家以及歐洲其他國家的根本利益而不顧。在德國現代歷史上,法西斯納粹也打著“帝國”的旗號把政府的公權力轉變為服膺于納粹罪惡目的的私權力,籍此發動世界大戰,把德國和世界拖入黑暗的深淵。這個歷史教訓必須牢牢記住。
人民力量強大
德國人民力量強大,并且始終在德國歷史發展的關鍵時刻起中流砥柱的作用。這主要是因為:德國政治長期分裂,市民、農民有較大的自我發展空間;德國的市民、農民都是高度組織化的,而且有自治的傳統,一旦形成了市民和農民的大聯合,就會成為很強大的政治力量,并且能夠自下而上地推動德國現代化。有以下事實為證:
第一,德國的宗教改革運動和德國農民戰爭之所以成為人類歷史上“第一次早期資產階級革命”,原因在于德國的市民、農民力量強大。宗教改革運動見證了封建制度的解體和資產階級的興起。由于城市完全控制在市民手里,同時市民與皇帝的結盟又遭到查理五世的拒絕,宗教改革的綱領完全是出于市民之手的,較少受到貴族的千預,表現為改革的徹底性,如關閉修道院,沒收修道院財產,傳播新教,與羅馬教廷切斷聯系等。改革運動徹底性不僅表現在反對封建制度上,而且還表現在建立市民所需要的社會制度上,這就實質性地推動了德國的社會體制改革,如建立新的慈善濟貧制度、教會制度、婚姻制度、醫療制度、教育制度等,并且在各個城市之中貫徹落實,完全超出了“宗教改革”的范圍。這場運動對整個德國的影響也是深遠的:在政治方面,市民革命維護了國家的主權,制止了羅馬教廷對于德國的控制和剝削;在地方邦國的層面,促進了邦國政府決定領地內的宗教信仰、邦國政府管理宗教事務的制度,從教會那里奪回來的政治權力和從修道院那里沒收來的財產,歸于邦國政府,對邦國的近代化起到了重要作用。
第二,發生于1524~1526年間的德國農民戰爭孕育出早期社會主義性質的人民共和國設想,要求實現人民當家作主,建立百姓共和國政治建制,也促成了近代的社會保障體系、家庭和婚姻制度、救濟和醫療制度,以及農業、商業、手工業管理制度的產生。以農民戰爭領袖蓋斯邁爾所著的《蒂羅爾憲章》為例,其經濟制度可概括為以下幾個方面:(1)建立村社財產集體所有制,租稅額度要由公民大會來決定。蓋斯邁爾指出:賦稅問題(是否需要取消,是否根據神法來征稅,是否要在某年減免賦稅),要由全體人民來決定。為了公共利益,征稅是需要的。因為它可用于防衛基金以防不測。關稅和通行稅的問題,本著公共利益的精神應予以取消。人們應根據自己的能力忠實地交納救濟金,納稅多少要盡量地符合人們的收入情況。(2)對農村進行整體規劃,派有經驗的人士管理農業生產。《蒂羅爾憲章》指出:官員負責防衛,照管林區、通道、大路、橋梁和水道、房屋和公路;總之,他們要對國土上的一切需要負責。第三,開墾新的土地。《蒂羅爾憲章》指出:每一個行政區,都應利用方便之時清理修整公共土地,使它成為好的牧場和良田,任何人都不應卷入經商盈利活動,這樣放高利貸的罪名就與他無緣。(4)經營礦業、商業,籌劃經濟發展的新增長點。主張人民在經濟上得到解放。具體的做法是:推行近代經濟體制,通過政府的宏觀調控,來保證社會的公平和人民的福祉。蓋斯邁爾提出實行多種所有制,包括國有制、私有制和小生產所有者制。國有制是由國家來掌控重要經濟命脈(如礦業等),通過沒收大的外國資本的產業,抑制這些大企業投機買賣,以實現經濟的公平運作。另一項措施是沒收被驅逐的貴族的財產,這既可以徹底打擊和消滅貴族勢力,又可以幫助解決政府行政開支。政府的行政開支從被沒收的貴族財產、礦業生產利潤和向人民征收的賦稅中提取。蓋斯邁爾還提出在礦區、商業市場中設立國家的辦事機構,統一管理物價和礦業生產。政府將取消外國貨幣的流通,鑄造新的統一貨幣。這些改革意義深遠,實質性地推進了德意民族國家的發展。
第三,德國人民曾經有力地抵制納粹法西斯上臺。歷史學家巴勒克拉夫認為:“1929年期間的危機造成了德意志共和國的死亡。由于未能爭取的工人階級的支持,該共和國只得依賴于中間黨派的中產階級的選票。但是,中產階級、小業主和店主,早已經被1929~1933年衰退時期的通貨膨脹擊垮,快速下跌的工人的購買力毀了數以百萬計的小店主、商人、工匠,藍領工人和農民,而這些元素使得工人運動無力崛起,導致了希特勒和納粹似是而非的承諾的出臺。”對于希特勒上臺的基礎,巴勒克拉夫分析得非常透徹:“1933年1月30日希特勒的上臺,并非得到人們的支持,反而是來自于一個反人民的陰謀。他的上臺,是以興登堡(Hindenburg)所代表的軍隊;帕彭(Papen)所代表的貴族;報業大王胡根堡(Hugenberg)和蒂森(Thyssen)所代表的魯爾工業貴族推動的。正是這個邪惡聯盟,毀掉了德國的人民,在歐洲制造了戰爭。”以上這些,證明了人民力量強大,是懲惡揚善、抵制邪惡、推動德國歷史發展的真正要素和動力。在全球化進程中打造德國新文明
20世紀末期,學術界乃至一般民眾開始普遍重視全球文化問題的方方面面。這一問題的迫切性是由現代世界發生的各種政治、經濟和文化問題引發的。約翰.湯姆林森(John Tomlinson)譽之為“全球化位于現代文化的中心、文化的踐履則位于全球化的中心”。羅蘭.羅伯遜(Roland Robertson)稱其為“把世界濃縮為一個單一地域”。而對于馬孔姆·沃特(Malcolm Water)來說,全球文化不啻是一個較高的發展層次,因為“物質的交流是地區性的;政治的交流是國際性的,象征符號的交流是全球性的”。上述研究均表明了全球文化所具有的偉大意義。在馬丁·阿爾布勞(Martin Albrow)那里,全球化成為一個新時代的開端:“我們生活在自己的時代里,全球化時代以史無前例的方式把世界向我們開放。”
全球化給德國造成的影響是雙重的:既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挑戰,也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機遇。如何適應于全球化的形勢,如何在全球化的進程中打造德國新文明,成為德國面對的兩個最為迫切的問題。
首先,深刻吸取歷史教訓,創導世界和平。2003年5月31日,面對美國對伊拉克開戰造成的危機,德國哲學家哈貝馬斯和法國哲學家德里達聯名在德國《法蘭克福匯報》和法國《解放報》發表文章《論歐洲的復興:首先在核心歐洲捍衛一種共同的外交政策》,呼吁歐洲人盡快行動起來振興歐洲。其文曰:“當代歐洲的典型經驗是20世紀的極權統治和大屠殺——對歐洲猶太人的迫害和滅絕,納粹政權同時也把被占領的國家納入其中。對過去展開自我批評,讓我們回想起了政治的道德基礎。……一段好戰的歷史曾經把所有歐洲國家都卷入血腥的沖突當中。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歐洲國家從針鋒相對的軍事動員和思想動員當中得出教訓:必須要發展一種新型的跨國合作形式。歐盟的成功歷史加強了歐洲人的如下信念:要想使國家的暴力機關在運行過程中有所節制,在全球層面上同樣也要求互相對主權的活動范圍加以限制……我們當下處境中更為重要的是,必須從帝國滅亡的經歷中領悟些什么。這樣一種‘走下坡路的歷史’在很多情況下是與殖民帝國的滅亡聯系在一起的。帝國統治和殖民歷史一去不復返,歐洲的政權也就得到了一個機會,與自己保持一種反思的距離。”
第二,打造更為優秀的德國文化,使其成為德國進入全球化的前提。德國認識到,為了適應全球化的形勢,德國必須掃除和與全球化現代精神相違背的一切障礙。首先要致力于德國民族文化的優化,只有這樣,德國才能夠為全球文化接納,并且成為支撐全球文化的基礎。
第三,擴展德國的教育和創新體系。盡管德國在科學研究和高等教育方面世界上領先,但為了適應全球化形勢,必須打破“酒香不懼巷子深”的思想,以更高的質量來對世界各國的學生、學者、科學家開放。為此,德國政府致力于建立國際化的高端交流平臺,既加強了德國大學的吸收力,也為德國融入全球文化開辟了途徑。如何提高外國學生人數在德國大學中的比例,也是對全球化的回答。為此,德國聯邦教育與研究部發起了一個領航計劃,主要是面向外國學生,以英語教學,從97、98冬季學期先開設13門課程。德國聯邦教育與研究部還與美國麻省理工學院(MIT)簽訂了相互交換學生的計劃,以及一系列旨在增加德國大學吸引力的措施。
第四,增加德國的區域競爭力,倡導“歐洲認同”,以歐盟為單位,發揮德國的作用。正如哈貝馬斯、德里達所言:“我們所有人腦海中都有一幅關于歐洲的圖畫,充滿了和平、合作,對其他文化開放并積極進行對話。今天的歐盟已經是一種‘超越了民族國家的管理’模式,這種管理模式在后民族格局中會自成一派。歐洲的社會福利國家制度也一直都具有典范意義。今天,在民族國家層面上,歐洲的社會福利國家制度已經陷入了被動。但是,未來把資本主義控制在一定范圍內的政策,也不能不遵守社會福利國家制度所確立的社會公正準則。歐洲既然能解決上述兩個廣大范圍內的問題,為何就不能接受進一步的挑戰,在國際法的基礎上捍衛并推動一種世界大同秩序呢?”
德國的上述政策收到了一定實效。在全球文化的沖擊下,越來越多的德國事物被世界其他國家所接受。全球化標準是跨越國界的科學標準,它不以某個國家的標準來衡量,卻以優秀性、互補性來加以調節。這樣,全球化的目的,也就不僅僅是在為某國人謀福祉,而是要讓全球的人們包括德國人都得到福祉。人類福祉作為一個衡量世界進步的大單位,要求德國人跨越國界來考慮問題。
責編/鄭韶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