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昕
日前,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第七屆學術文化節開幕,教育部國家基礎教育課程教材專家工作委員會委員裴娣娜教授、清華大學教育研究院院長謝維和教授、北京師范大學中國民族教育與多元文化研究中心主任鄭新蓉教授受邀參加,圍繞各自的學術生涯為青年學子做了一場精彩的對話教學。本刊將其中涉及教育理論與實踐的主題進行揀選、整合,編輯成文,以饗讀者。
裴娣娜:我在做學問中遇到的最大困惑是來自理論和實踐的關系問題。我從事的課程與教學論研究方法的研究,一定是要深入實踐中去的。這一輩子,我主要做了兩件事,第一是進行中國教學論的學科建設,出了一系列書,如《教學論的三卷本》等;第二是抓中國基礎教育改革。那么,怎樣才能處理好理論和實踐的關系呢?
第一,尋求、加強理論的更新。我曾經用了兩年時間廣泛邀請專家,為當時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院的博士研究生開展了20多場現代西方哲學講座、10場心理學專題講座及8場馬克思主義人學理論講座,探討現代西方哲學和中國傳統文化為我們提供了什么,這實際上是在解決學術發展過程中的理論基礎
問題。
第二,扎根實踐,進行教育實驗研究。許多人認為,深入實踐就是拿著觀點下去找材料,其實不是這樣的,因為只有實踐研究才更能夠證實真偽。所以,我特別希望在座的“小北師大人”要當教育實踐家。
第三,有專家引領、團隊攻關。我這一輩子非常榮幸地得到了黃濟先生、王策三先生、顧明遠先生的提攜,他們手把手地把我帶了出來。黃濟先生帶出了我的研究方法,王策三先生帶出了我的課程與教學論,顧明遠先生教會了我做人,提高了我的領導力。我的每一部分的進步,都與這些教師非常相關。如果沒有老前輩的扶持,我走不到現在。此外,我還有一支大的團隊,15所高校,16個地區的教育局局長,幾百所學校的校長,與我們進行深度合作研究。還有,我的研究生在整個研究過程中也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鄭新蓉:最近20年,我做了幾件事情。一是自1995年世界婦女大會后,關于性別教育的議題開始納入教育學的課程體系。二是伴隨20世紀90年代中國城市化進程的推進,農村教師、農村教育、留守兒童問題集中涌現,開始牽動我們,我也花了許多精力,接手許多聯合國開發計劃署(UNDP)和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的項目。當我們慢慢走向基層,才知道自己在書齋里待得太久了,中國廣袤的農村、少數民族地區,在現代化的快速發展中像脫軌的列車被甩開了。后來我們開始做貧困地區女童教育項目和女教師項目,以及少數民族地區教師項目,都是懷抱一種走向實踐的夢,想發展出一種語言和文化適切的教育學。
雖然在教育實踐現場和教育理論領域,我們都是臺階式上行,但我覺得還缺兩樣東西。一是缺乏教育情懷。我們是有教育專業知識、教育頭銜、教育著作等身的人,也看到教育學這個學科慢慢地分化成教育經濟學、教育法學、教育政策學、教育社會學等,仿佛可以用其他學科的眼睛來批判教育學。如果拋掉教育中人的教育情懷,我們就只剩下了社會學家看到的階層復制、經濟學家看見的績效……做教育、做培養,是需要教育情懷的。二是缺乏多才多藝的人才。最近,我在考察農村教育,做特崗計劃的十年評估。農村教育一直缺少音、體、美等科目的專業教師,雖然特崗計劃做了許多,但在農村不能用,為什么?因為現在的師范教育不培養音、體、美教師了,要靠音樂學院、藝術學院、美術學院來培訓。招來的音、體、美教師常常說:“我不會唱歌,我是學舞蹈的。”“我是學語文的。”……學校的快樂沒有人專門來制造,所有人只對自己的專業負責,只對自己的專業有沒有職稱上升負責。因此,我希望教師應一專多能,多才多藝。
研究教育的人,如果不多才多藝,不充滿情懷,不熟悉孩子需要的知識和生活常識,做不了教育。
謝維和:我們對教育學要有一種深深的、內在的學科認同,用通俗的語言說,就是要愛它,發自內心地去愛教
育學。
一是因為教育學科本身和知識類的數、理、化、歷史、哲學等學科不同,它的知識理論來自其他不同學科,是將這些學科集中起來的學科領域,學科體系性不太明顯,而知識的包容性、綜合性很強,這是教育學的優勢。但同時也是教育學的弱勢,不容易培養學生對教育學的學科認同,所以從這個角度說,搞教育學的人要從教育所培養的人、對學生的責任這個角度,認識教育、熱愛教育,才能真正地學好教育學。
二是只有我們愛它,才能研究得深、體會得深。只有愛教育學,才能夠深入領域的細節中,關心它,關注學生微小的變化,包括眼神、手勢及學習過程中自覺或不自覺地表現出來的一些形象、特點,由此發現問題,這樣才能真正地把教育學的研究做深、做透。
因此,對教育學學科的認同,就是要愛它。只有這樣,研究也好,實踐也罷,才能做到真正到位。
裴娣娜:關于實踐的問題,要談到馬克思主義的實踐觀,那如何把握它的內涵呢?像我這個年紀的人,在過去那個年代一強調實踐活動,就會大幅度降低教育思想水平,所以我們一定要好好地理解馬克思主義實踐觀的內涵。現在,在大學生存在的幾種水平的研究中,很少有人能親自下到學校,踏踏實實地做實踐研究。
此外,要追求實踐活動的工具價值和理論價值。許多研究是為了活動而活動,教師活,學生動,其中有許多形式的東西,沒有很好地考察亞里士多德時期開始的實踐觀,也沒有很好地考察近代科學實踐觀到底是什么,沒有很好地研究基本的社會關系、自然關系和自我關系到底需要哪幾大類實踐活動。因此,我希望“小北師大”學子們能夠對這個問題有所突破,實現在國家教育改革中起指導性作用的夢想。
我記得1992年,王策三先生調動北京師范大學體育系、藝術系和幼教系的學生,聯合學前教育的教師做了幼小銜接實驗。下到基層之后,首先做了一個十二講的“理論武裝”。接下來,第一步是分班,按照學生的智力水平、發展水平、生源背景和性別搭配等指標,分成6個班,班與班的指標分布比較均勻;第二步,設計了10個活動單元,因為我們的基本命題是:主體性是在活動中展現、在活動中發展、在活動中生存的;第三步,按學段設計教學內容。例如,小學一年級的數學知識被分成兩半,一半學數學,一半搞社會科……此外,我們既有前測也有后測。
教育實驗并非很復雜,關鍵是要做到位。我認為要當教育家,就要當教育改革的實驗家。
鄭新蓉:任何教育實踐中都應該有教育者的聲音,任何爭論中都應當有教育的聲音。教育學的落腳點是要把這群孩子培養成什么樣的人,通過什么樣的教育方法培養成這樣的人,這是教育工作的本質任務。哪些孩子是可教的?哪些孩子還有潛力,到什么階段還會有什么潛力?教師選擇怎樣的時機,用什么樣的方法?基于語言的教和不基于語言的教有什么區別……這些是典型的教育學問題。
做教育學的人知道,教育就是一代有成熟知識的人向下一代人進行教、學,讓其成長的事業,有一定的保守性。這個保守性不是負面的,而是具有保護性的,需要把一個成熟的確信有價值的知識,而不是僅僅今天有價值而是今后也有價值的知識給孩子。但在給的時候,我們該怎樣給?比如,面對一個大眾媒體炒作的自殺事件,可能政治學人、經濟學人或警察會把它看作一個是與非的問題,但是搞教育的人該如何看待?如果這個世界的所有不確定性和不安全性全部被媒體操控,我們的孩子是沒有成長空間的,為孩子塑造安全可信賴的成長空間,是教育的原理之一。我們還有這些么?
謝維和:為人不易,為學更難。這是因為,為學不僅是聽教師講,不是簡單地看書,不是為了考試去學習,真正的為學是找到一個人真正適合干什么的一種本性。也就是說,一個人適合學什么,學什么才更有價值意義,這是做學問中真正最難的內容,是教育的真正核心。如果魯迅先生一直在仙臺學醫,他是達不到那樣境界的;他要是僅僅去搞文學、寫小說,也達不到那樣境界的。他選擇了雜文這一形式,把他的個性和特點與雜文融合到天衣無縫的境界,這就是生命的個性。
學者牟宗三寫了一篇文章,叫作《為人與為學》,借熊致力先生的話說:做學問,包括當老師教別人,或者當學生到學校去學習,最重要的就是找到生命的核心。當學生,我們就要知道自己適合做什么;當老師,要幫助學生知道自己適合學什么,這是老師的魅力和教育意義。用牟先生的話說,“這樣的教育,就像撓到生命的癢處一樣”。當學生,通過一次又一次的學習和反思,可以撓到生命的癢處;做老師,憑借自己的專業知識和能力去幫助學生證實生命的癢處,這就是教育的魅力、教育的獨特素養。也許有人會說,是不是應該讓心理學去研究,畢竟這是人性方面的
研究。
說到這里,我建議大家讀一讀梁漱溟先生的文章,這是他讀杜威來中國時做的報告后寫的。他說怎樣去認識人性,怎樣去認識人生命的真正價值呢,這似乎是心理學方面的問題。但是不然,這其實是教育學的工作。心理學是在人心里面,而教育學則是在馬路邊上,你在路邊上走過去,看到了一個東西,你要看得更加清楚,就要認識到所謂的“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梁漱溟先生的這個觀點,給了我很大的啟發,要真正地認識人性,認識一個人的價值,就要站在人生道路的邊上去看,這恰恰就是教育學的魅力。
裴娣娜:對于理論與實踐的關系問題,我從來不一般性地提理論聯系實踐,我的提法是讀懂變革型實踐。從目前我了解的全國及幾個地區的課程改革情況看,實踐的改革已經遠遠超過了理論,現在的理論缺乏潛實力,缺乏指導力,沒有很好地解決現實問題。所以,我現在回過頭來抓哲學、社會學、文化學和心理學,突破舊有的理論框架,是要真正在讀懂實踐的基礎上,給予高度的理論升華,從而構建新的理論框架,這是研究者必須要走的路。
現在中小學的課程結構發生了非常大的變化。技術類課程、技術類拓展課程、研究興趣類課程,縱向三個臺階,但對這個一體的、多元的、開放的、以自主學習為導向的課程結構,我們并沒有相關研究。
還有,現在的生涯規劃、職業規劃也純粹是商業性質,沒有按照科學育人的規律來辦事。我們提出的理論框架是“生養規劃”三個臺階:第一個臺階是學會學習,第二個臺階是學會選擇專業,第三個臺階是學會人生規劃,正確認識自我,正確與人相處。這是小學生就要做的,是自主發展的平臺,但到現在并沒有做好。
因此,我希望“小北師大人”能夠關注國家在教育改革中的理論與實踐的問題,今后成為真正的教育家。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
責任編輯:孫建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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