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大康
明代人如何巴結權要:“萬般皆下品,只有奉承高”
文/陳大康
朱元璋奪得天下后,就開始著手建立與新王朝相適應的尊卑體系,這不僅表現于權力與財產的重新分配,他還要求人們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體現出尊卑等級的秩序。
什么人可以穿什么樣的衣服,袖子可以有多長他要管;酒杯能用玉的、金的、銀的還是瓷的,他有規定;什么級別的人能住幾間房,大門的顏色如何,門環是什么樣的獸形,他也有條例明確劃分。郎瑛的《七修類稿》還介紹說,朱元璋甚至連世間書信往來的格式也要過問。他規定,寫信給尊長者,一律用“端肅奉書”,回信是“端肅奉復”;平輩交往是“奉書”與“奉復”;尊長者對下,則是“書寄”與“書答”,他還禁止使用“頓首再拜”、“百拜”之類阿諛而不實的套語。葉夢珠在《閱世編》中也說,當時只有對尊長者才可以使用卑謙的自稱,如“侍生”、“晚生”之類,而且使用時也有區別。如果自己比對方遲中進士三科至六科,則應自稱“侍生”,若遲了七科以上,才可以自稱“晚生”。
可是自嘉靖朝以后,社會風氣開始發生明顯變化。原先官員之間的互相稱呼還比較簡單,這時有些人為了對高級官僚溜須拍馬,會面時便以“某某翁”相稱。現已不清楚首創之功該歸于誰,但聽的人感到很受用卻可確定無疑。最初,只有三品以上的大員才能享受到被人稱“翁”的待遇,但不久后此風又逐漸下延,人們想巴結某個官員時,便恭維地以“翁”相稱,根本不去考慮他的官位等級。由于每個官員多少都有點權勢,總是有人前來奉承,因此到了最后,幾乎所有的官員都被稱作“翁”了。王世貞的《觚不觚錄》敘及這種風氣時斥之為“謅談聞冗,流穢人目”,可他的氣憤又怎能抵擋風氣的蔓延?王應奎《柳南隨筆》提及的情況與此相類:原先只有九卿、翰林與外任司道以上的官員才能被稱為“老爺”,由于和上面同樣的原因,“老爺”逐漸成了所有官員的代稱之一,至于知府、知縣等地方官,因為他們直接掌握當地百姓的命運,因此更被人尊奉為“太老爺”。
這時,原先遲七科以上才可以自稱“晚生”的規定也被搞亂了。何良俊是嘉靖年間的名士,在士林間頗有聲望,但他仕途蹭蹬,官位不顯,老大年齡了還只是南京翰林院的孔目,他的上司卻要年輕得多。元旦時,大家照例要給上司投送名刺表示祝賀新年,可是何良俊的名刺卻被退回,原因是他的落款未署“晚生”,上司認為此人對自己不尊重。何良俊在《四友齋叢說》里憤憤不平地記載了此事:“豈有白頭一老儒,向新進小生處稱‘晚生’耶?”不過他轉念一想,“既在仕途,不宜得罪于當事者”,于是只好再重送署“晚生”的名刺。其實,何良俊的委屈與憤怒大可不必,周圍早已是不管新進、后進、年長、年幼地都自稱晚生,他想按舊例行事反倒成了怪物。后來,就連張居正也向太監馮保自稱晚生哩!論年齡,張居正要大十八歲,論地位,他是內閣首輔,位極人臣,連萬歷小皇帝都是他的學生,可是面對馮保,卻還是得擺出卑謙的模樣,因為馮保正任司禮監掌印太監,他不僅操縱宮中大小事務,還提督京營與東廠。更重要的是,按當時的政治制度,皇帝批閱文件或頒布圣旨,都由內閣先寫好底稿,即“票擬”之權在內閣,但能否正式生效,還得有皇帝的書面意見,這叫“批紅”。明代的皇帝經常讓司禮監的太監代行權力,萬歷皇帝年幼,“批紅”之權便在馮保手中。張居正要把持朝政,要推行一條鞭法,都必須得到馮保的支持,為了達到籠絡的目的,對馮保自稱“晚生”又有何妨?那時期宦官得勢,許多官員與之交往時不得不忍受退讓。有次一太監問某官員何時中的進士,知道年份后那太監高興地說,我就是那年凈身入宮的,咱倆原來是“同年”。在封建時代,同一年登第者才可稱同年,如今太監竟將何等榮耀的金榜題名與凈身入宮等而視之,那位官員的憤怒可想而知,同時他又知道太監得罪不起,于是只好硬著頭皮認下這位“年兄”。

張居正
張居正為了巴結權要,人們翻尋出最奉承的稱呼,相應地,在交往中需要自稱時,卻又盡量貶抑自己,竭力拉開兩種稱謂間的距離,以此表示自己的恭敬。這風氣也蔓延到民間。馮夢龍在《醒世恒言》中寫到,施復原是勉強糊口度日的織戶,后來他發財了,周圍的鄰居便認為再叫他的本名已不相宜,“里中遂慶個號兒叫做施潤澤”,“施復”二字再也無人提起。在該書另一則故事里,張權原是被人瞧不起的木匠,等他發財開了大布店,家事“日盛一日”后,世人對他的態度立即發生了變化:“見張權恁般熱鬧,把張木匠三字不提,都稱為張仰亭。” 馮夢龍在另一部小說集《古今小說》中提及此類事時,還將大家熟悉的古詩改了兩個字:“萬般皆下品,只有奉承高。”
古人于本名之外另有字與號是常有的事,但一般都是風雅的文人才以別號相稱,這幾乎是士人的專利。明末的商品經濟大潮攪亂了原有的尊卑秩序,于是便有了諸如施復、張權發了財,人們就不呼本名而只稱雅號的事例。到后來,人們感到有個雅號到底可顯得身價不凡,于是市井細民也都紛紛給自己取個別號了,大家相互以號相稱,好不風雅。這股風很快蔓延開,馮夢龍《醒世恒言》說,“蘇州風俗,不論大家小家,都有個外號,彼此相稱”,如宋敦叫做“宋玉峰”之類。顧起元《客座贅語》說,南京在嘉靖末年時,雅號已普及到“奴仆、輿隸、俳猶,無不有之”。山東的《博平縣志》甚至說,那兒已是“別號下延于乞丐”。至于江西,祝允明《枝山前聞》有個小故事足以說明那兒的情狀:某強盜受審時對云:“守愚不敢。”知縣大人聽不懂他在說什么,問了左右的胥役,方才知道“守愚”原來是這個強盜的號,他大吃一驚:“強盜也有號嗎?”市井細民文學功底有限,取號也只是相互模仿,全沒個意蘊講究,祝允明就曾譏笑他們的庸淺與狂怪:“蘭、桂、泉、石之類,此據彼占”,“兄山則弟必水,伯松則仲叔必竹梅”,有的甚至是“父此物,則子孫引此物于不已”。他得出的結論是“狠瑣之人,何必妄自標榜”。
有些人也知道自己取不出什么雅號,便設法去請文人代勞,能請到名士代擬則更佳。褚人獲《堅瓠集》戊集記載,蘇州有個開鐵鋪的人因巧于經營而發了家,從此在鄉里挺胸腆肚、趾高氣揚,還不讓人提起他過去的打鐵生涯。發家后自然要取個號,他自恃有錢,竟去請楊循吉為自己代勞。楊循吉是著名的清高孤介之士,他不愿與昏庸貪鄙的官員為伍,三十一歲時就辭去禮部主事一職回鄉。人們都以為楊循吉會斷然拒絕那位暴發戶的請求,誰知他卻是欣然命筆,贈以“酉齋”二字。暴發戶慶幸有名士題號,他也不管是何含義,便制成匾額掛在屋前。看到的人都弄不明白是什么意義,后來有人實在忍不住便去問楊循吉。楊循吉笑著說:“此人忌諱提他過去是打鐵出身,我就取個號讓大家都不忘記。那個‘酉’字,豎看是打鐵用的鐵墩,而橫看不正是個燒火的風箱嗎?”錢泳《履園叢話》中也有則類似的故事:太倉東門有個姓王的人原是皮匠,他發家后成了一方巨富,并造起高樓請吳偉業取號題匾,得到了“闌玻樓”三字。人們都以為這必有深奧的出典,誰知吳偉業笑著說:“此無他意,不過道其實,東門王皮匠耳。”這則故事同樣諷刺得很巧妙,但錢泳關于發生的年代與事主卻是誤載。其實,明人浮白齋主人早在《雅謔》中就記敘了此事,萬歷末馮夢龍所編的《古今譚概》又作了轉錄,因此故事發生的年代并不是清初,而是商賈勢力暴長的明代中后葉。文人幾乎是本能地厭惡那些渾身散發著銅臭氣的暴發戶,對他們類似侵犯專利式也要取號極為反感,但所能做的,也只是宣泄一下胸中近乎惡毒的快感,但對原有的尊卑秩序被尊崇金錢與權勢的風尚攪得七零八落,實是只能徒喚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