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張藝芳
“圣陶式”自學法可推廣嗎
本刊記者_張藝芳

圣陶的課堂,五年級的孩子在黑板上解方程式
位于洛陽市汝陽縣小店鎮的汝陽圣陶學校,6年來受訪人數堪以萬計。副校長高麗娜回憶,從2015年底開始,每天都有參訪團過來,每天接待量少則百人。
圣陶的校園建筑極為簡潔,參訪過的人都聽說了,2005年,校長王天民賣了房產,得了一筆辦學資金。負責外宣的副校長張曉樂透露,“那時他身體更為硬朗,帶領施工隊,一磚一瓦親手建了學校的第一棟教學樓。”至今,王天民的辦公室還在那棟樓里。
圣陶的師資亦不占優勢,全校40多位老師,只有7人有教師資格證。但讓來訪者驚訝的是圣陶學生的學習方式——全部自學。
對,你沒聽錯,從小學至高中的所有學生,全部以自學的方式來完成學業。自2016年3月份,學生王喆向校長爺爺反映,“如果有老師進教室,學生便不能完全自由地支配學習時間。”王天民校長下了一個不成文的規定,“老師沒經學生邀請到教室,就罰錢。”
不過,也從沒罰過。但那件事,讓圣陶的老師們看到了學生身上強烈的自學愿望。同樣的印證還有:從圣陶考入縣中的兩位學生,不適應老師嚴格控制的課堂,又退學,回到圣陶讀高中。
校長王天民修建的第一棟教學樓前,就是一大片水泥地操場,平時的大課間,小學部的孩子排成齊刷刷的隊列,在那里做操。樓后面,是十余畝菜地,有專人伺弄,各式蔬菜長得水靈。蔬菜全是有機的,不施化肥,只需簡單地除草、澆水。
操場的一角,是兩棵大柳樹,枝干粗壯,有五十余年的歷史。樹蔭下砌了石桌和石凳,石桌旁,常能看到王天民為天南海北的參訪者解疑答惑。
5月9號上午的那波參訪團,遇到王天民在五(3)班講化學第一課。經由負責外宣的張校長介紹,來訪者才知道這位講臺上的老先生就是王校長。他精氣神兒好,講課說話時氣力十足,臉上堆滿笑,遞給一個孩子粉筆,鼓勵男生邊講解邊寫下自己配平化學方程式的思路。
黑板左邊寫著化學元素,元素旁標著化合價,這一節課,他將“認識化學元素,配平一個物質的化合價,及配平一個化學方程式”的內容都囊括其中。課講了半個多小時,他擦了幾次黑板,舊的西裝外套上落了一層粉筆灰。王天民提出自主學習的三大要素,“相信老師,相信學生,不怕困難。”這堂課中,都有體現。
參訪團分上午和下午兩撥進行,用一個小時左右參觀完校園后,是近兩個小時的校長座談會。5月9號上午的那場座談會上,王天民向來訪的老師提問,“你們剛剛逛了一遍校園,猜到哪棵是我們學校的校樹了嗎?”停頓,等待老師的回答。
橢圓形的會議桌旁有人用微小的聲音回應。王天民笑了,準備公布答案,隔空指向石凳的方向:“是的,我們沒有掛提示牌。把那兩棵柳樹作為學校的校樹,在我們的理念里,這里的孩子也該像那兩棵大柳樹一樣自由地生長。”
“如果我們去野生的動物世界參觀,可以看到這樣的警示牌,‘請游人不要給野生動物投遞食物,否則將影響到它自主覓食的能力。’”這也是他完全放開自主學習的理由之一。“一味的灌輸式課堂,會影響到孩子的學習興趣,以及自主探究的能力。”
在圣陶創辦之初,來應聘的教師不多,多數人對新辦的學校處于觀望中。但問題在于,沒有足夠好的師資,就不能在鄉鎮辦學嗎?事實上,從幼兒園到高中,圣陶現有學子近2000人。王天民也親嘗過師資匱乏的鄉村教育,實行包班制未嘗不可。
進校門后,沿著左手邊的路走,就是與圣陶學校合辦的幼兒園。參訪團的老師們在圣陶幼兒園大班孩子的桌上,看到一張批改過的數學試卷。試卷上,有百位以內的加減乘除運算,還有分數、冪的運算,以及運用數軸比較分數的大小等題。來訪的老師大為驚訝。這也足以證明孩子的自學能力遠超成人的預期。
高麗娜校長給來訪者的名片上,印有“教育的桃花源”幾個字,來訪者的驚訝也確如誤入桃花源一般,所見之事都非比尋常。

5月9號上午的那波參訪團,遇到王天民在五(3)班講化學第一課
王天民曾在伊川縣教書多年,小學部的校長張志標曾是他的學生。1982年,張志標本來覺得自己考不上高中的,放學后,就跑去地里干活,為家里掙工分。王天民鼓勵他認真讀書,考前一個半月,請來物理老師和化學老師為其將各種公式講了一遍,并將自己總結的試題拿給他做,他進步飛快。公布考中名額時,同村的人聽聞后都驚訝。
面對當前的應試教育,王天民認為,“老師如果不能深入研究試題,為學生節約不必要的時間投入,不能算作稱職。”圣陶建成后,王天民琢磨出一套教學法,比如:以25課時講完小學數學課程和初中化學課程,剩下的時間,留給學生進行專項訓練。
高中預科班有9名孩子,都是從八年級選入,自學能力稍強,學習進度也快于同年級孩子,目前已經在學高中的課程。2016年春季開學,前兩個半月,趙洋洋老師已經幫他們拉通所有科目的知識,接下來便是學生自由安排學習時間。
記者到訪時,他們正在歷史周報上做一套卷子,計劃兩小時內做完。圣陶都采用“開卷練,閉卷考”的方式,即使是老師出的試卷,也都將答案的解析一并給學生。
當然,中學的包班制難多了。趙洋洋老師說,“剛開始由王校長示范了幾堂課,加上先前的數理化功底好,大學里過了英語四級,雖然費了些力,但也重拾了這些課堂內容。”
趙洋洋老師剛大學畢業兩年,年輕充滿朝氣,與這些孩子的溝通方式也靈活多樣——教他們打籃球,玩轉雙節棍、魔方,以及計算掃雷的公式。他是高中預科班的班主任,并兼任所有科目,他瞇起眼睛笑,“除了吃喝拉撒睡這五樣,我都管。”
學生自學,那老師做什么?每天有6個小時的時間,趙洋洋老師可以在教室。學生在自學的過程中,將內部討論不能解決的難題寫在黑板上,他再負責講解。其他時間,趙洋洋常與中學部的校長王國強一起總結考點和試題。
預科班中,年紀最小的是王喆,連跳兩級進入八年級,今年11歲。記者多會關注到他,對他好奇,一直追著問,“你讀什么書,周末怎么過,與你的其他同學有什么不同。”像在《論語》中,有人好奇問孔子的兒子伯魚,“子亦有異聞乎?”
圣陶開始采用“單科獨進、開卷練閉卷考、小組合作”的自主學習法,始于辦學的第三年。一學期后,這個實驗班的學習成績優于通常教學方法下的孩子,隨即在全校鋪展開。如今,已有六年。
有來訪者好奇,“那么早學完了高中的知識,但參加高考的時間并不能提前,剩下的時間,孩子們做什么?”副校長高麗娜解釋,“也許剛開始學生只能考一個二本(大學),但多學一年或許就能考上一本(大學),再學一年就是更好的一本(大學)。”
就像田忌賽馬,打破順序,從曲折中獲得了一種勝利。

← 幼兒園大班正在練字的孩子

↑ 幼兒園大班孩子桌上的數學試卷
從圣陶老師的言談中不難發現:圣陶的靈魂人物是王天民,老師也是跟王校長學教書及育人。沒有此等靈魂人物,圣陶幾乎不可復制。老師們視他為偶像,也因他最有經驗,王天民身上有太多未知,多了一個老師們跟隨他的理由。
當地生長出圣陶、生長出王天民都絕非偶然。他的父親在私塾讀過書,他亦有些經典儲備,這些典籍在他身上留下很深的印跡。比如:學校沒有語文課,王天民偶爾會給學生做講座,講《孔子大智慧》;每天忙碌下來,晚自習時間,王天民會給全體老師們講《道德經》。但白話文已歷半個世紀,當世人閱讀文言如跨一條寬河。
《論語》中有一系列關于“為學”“為人”“為官”“為政”的可參照方法,王天民抽出一些章句,稍加解析,給學生以啟發。《孔子大智慧》的講座內容被發布在圣陶的微信公眾號里。
王天民校長素日里最看重《道德經》,但《論語》里的方法,他已爛熟于胸。王天民教學生自學,要求學生每天用一定的時間去溫故、知新和提升。具體的做法可以是,“比如每天有6小時來自學,要用兩小時復習以前學過的知識,用兩小時學習新的知識,再用兩小時集體合作探究。”
這個做法可從“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中找到理據,“如果學習上能時常溫習舊聞,而每有新得,那么就可以循環往復,也可以成為人師了。”
既然學生可以自己做老師,那么缺乏師資的問題也就化解了。但聘請一位優秀的語文老師,真的是沒有必要的嗎?比如,一位博學的語文老師,有廣泛的閱讀面和多樣的看問題的視角,給學生更多人文方面的啟發。“但這些想法都是望梅止渴”,副校長高麗娜認為,“說這話的人,又跳離他們當前的辦學現實了。”
學生們自學物理、化學,實驗器材也都是由學生管理,副校長高麗娜介紹,“沒有損壞過一個試管。”
“圣陶學校的教育經”一直在增加新的內容,“課本是絆腳石,教輔是迷魂陣”這句話位于前幾條。王天民從體制內學校退休后,就在探索一種新的教學嘗試——無教材,無師課堂,無作業。
這些做法讓身陷應試教育苦海的教育者們好奇不已,想來一探究竟。一位河北的老師從600多里外趕來,聽聞“無師課堂的嘗試者”——王天民校長,他的第一反應是,“高手來了!”
在座談會上,疑惑解答完后,這位老師跟來自其他地方的老師一起學著手指心算。王天民手把手教參訪團的老師們手指算,并在晚上的《道德經》講座之后宣布,“以后我們要開辟一個教師培訓,就教這個”。
手指算,將數字和數位賦形在手上,通過雙位加減快速運算,已在圣陶幼兒園大班課程之列。王天民認為,“從筆算到心算是革命。”《論語》中“溫故而知新”,有更深刻的內涵:學記于心,方能溫故知新,有所得。拼的就是一個記憶能力,沒有這個,也無法進行綜合、聯想、比較等更為復雜的思維過程,難能有收獲,也就不能為人師。
《道德經》講座之后,談完手指算培訓班的計劃,王天民開始傳授給圣陶的老師激發學生自學的策略——最差的不批評,最好的不表揚,按個人努力程度給予評價。
在圣陶轉上幾天下來,來訪的老師大都發現,正如王天民校長一直強調的,“你能學到的只是術,而‘道’難悟。”“道”是什么呢?這就更難解釋了,王天民常說,“身為教師,你連《道德經》《論語》《易經》都不懂,怎樣傳道?”
“圣陶學校的教育經”第22條寫得明白,“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更不如直接向學生要魚。”學生們也說,“我們學的不是知識,是智慧。”
“圣陶式”自學法不只想教學生學科知識,還想讓孩子摸索到學習的方法,以及老師們所未學到的東西,更重要的是,探究無限的興趣。這樣看來,王天民所說的“道”含義廣泛。
更多的參訪老師沒有再去深究。王天民在座談會上提及,“在學習圣陶的學校,已經有三十多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