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羊羊
從散文集《夜晚灼燙》到詩集《寂火》,兩個有著血緣關系的元素反復出現在黑陶的文本中,似乎成了他訴之不盡的力量之源:泥與焰。他用漢語的扁擔,挑著兩個與父輩命運休戚相關的元素,溫實地在大地上行走。因為相同地域生活與書寫的背景,我能夠真切地觸摸到20世紀80年代撲面而來的氣息,以及日常生活圖景的再現與觀照?!都呕稹防锸珍浟藟粢喾堑哪瞧秳釉~中父性的江南》,“我之所以這樣推重黑陶的詩,當然有我的理由。歷來江南在詩文中的形象是女性化的,享樂化的,只有黑陶發現并寫出了江南父性苦難的一面,成功地塑造出江南的‘父性形象”。這篇文字也是我最早讀到的對黑陶詩歌文本的解讀。
多年前,我曾以詩《出身》相贈黑陶,“大哥,躬身大地/練就我們一介草民的骨骼/你健康的黝黑膚色/映入巷子的清苦磚墻”,在許多場合,我都表達過對這位謙遜的南方兄長的敬意,他為人、為文的健康力量,在很大程度上仿佛成了挽起我共同前行的胳膊。比如《寂火》的第一首《我是……》,“在夏天的陰影里/在孤獨的星球上/我是/那名啜飲火焰的黑皮膚孩子”,我對火焰的認識僅限于稻草跳躍的火苗舔舐著漆黑鍋底以及南方精神的物質基礎“粥”的撲鼻香味。黑陶不同,黑陶的火焰是強大的,“火焰映耀了我的最初生命。母親生我的披屋,距離燒制陶器的窯火,直線不足百米”,他呼吸到的這個世界的第一口空氣,帶有火的光影和熱度。同為黑皮膚的孩子,使得我與黑陶的相識,有一種天生的親近感,并十分珍惜這位幾乎相同的方言口音的兄長。
《寂火》里,我發覺黑陶在2012年突然有了比較多的新作,那是一枚枚形態各異的火焰——“古老的火焰……是我童年/最早見識的象形文字”“他看見虛空中的火焰/花束般/重顯燃燒”“星空,炫示我以寂藍火焰的景觀”“我注視的海水內部/呈現童年的/火焰花紋”“暗下來的溪光/浸有/一枚野火焰的美麗倒影”,一朵又一朵的火焰圍聚而來,放慢了黑陶的敘述語速,升起一種暖色調。他的火焰似乎沒有以前那么激烈、灼熱,變得柔軟。
而在黑陶語詞密集、涌動的句子里,我似乎更愿意尋找舒緩的地方坐下來,靜靜地看那些柔和的畫面,發呆,或為昔日微笑。正如他說“猶如面對:平原深處的清冽星空和純潔如竹的美好女性,在南方運用漢語詞匯,我總是心存著一份他人不知的,敬畏與羞澀”(《詞匯》)。閱讀《寂火》,我尋找的更多的是有關母親的書寫,“熱汗勞作之后/烏藍的淡淡咸味/是母親的手臂/偶爾/觸碰到了孩子的嘴唇”,我張望遠方的這個細節,這種“偶爾”是我們共同的童年經驗,那份遙遠的農作的味覺記憶微妙浮現出面對衰老母親的感傷,一個“烏藍”的顏色使用,模糊中帶有精妙的意會之意,讓我在情感的蓄水池里感受到了潔凈的清風和明月。
你看見了嗎?“頭巾疲憊地松開/在成熟的麥捆間”,當麥苗或麥芒適時鋪滿南方鄉村的間隙,砌就我們繁衍生息的碧綠或金黃婚床,頭巾是勞作的母親醒目的標記,我甚至可以往那個方向飛奔而去,遞上一碗涼茶。她咕嚕咕嚕灌了下去,繼續揮舞鐮刀。而我就是那“一粒螞蟻/在鈍亮的鐮刀上/愣愣地/注視母親”,我注視母親的表情,就像“母親總守著粗糙的木桌/默默看我,呼啦呼啦/很響地喝完一碗熱粥”,所有的南方時間凝聚在那一年的相互注視里。而這樣一位共有的南方母親,她是一個一生不畫眉涂唇的女人、一個在針線上翻山越嶺的女人、一個清苦在左婦道在右的中國母親流水線上的女人,一個老得讓我們心疼每每念及會讓人熱淚盈眶的女人。和黑陶一樣,我們都是坐在這樣的女人的身邊的孩子,如果上天會賜予我一個永恒的愿望,我只想到八十歲還不是一個孤兒,還有一位老母親在石榴樹下、在我們回家的方向張望,“綠得沉重的光芒/壓實籃子/家族中的女人/你泥灶內的火/照耀了門/和黎明前的長長寒夜”。
我一直慶幸,一段鄉村生活的童年經歷可以成為我書寫不可缺少的財富,出生的地方最適合播種漢字,我的書寫也沒有離開過那片土地。翻到黑陶2012年寫的《長江上》,“江流震動的穹形夜空/印滿/繁密的星辰漢字/這是我熟讀并珍藏的曠野書籍/——這是我心儀的古老學習”,我懷著同樣的秘密,以2011年寫下的《大江邊》與之呼應,“我很多次經過長江/但至今還不認識它/泥土塑造了我的誠實/它的每一條支流邊/大群麻雀正躍入水稻田/仿佛母親臉上/妊娠斑異美的光輝”,我覺得水稻田里的麻雀、母親臉上的妊娠斑和繁密的星辰漢字,都是我漢語寫作使用的基本詞匯,也是我一生享用的古老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