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神
神話不是單純的講訴歷史現實的故事,而是講訴人類心靈里的現實。如何看待神話
一般人看神話,要么就是把它看成哄小孩的故事,大人完全對它付諸笑談;要么就是把神話里的事情全都當成歷史現實深信不疑。常有知道我喜好神話的朋友問我相不相信鬼神是真的存在的,我會斷然否定,因為我堅定的信仰著自然科學的道理。那朋友便大惑不解,既然我不相信鬼神的存在,那又為什么對神話如此著迷呢?我會反問他:“你會因為梵高畫的《星空》不是真實的星空,就討厭這幅畫嗎?”不會,這就對了因為我們都明白梵高畫星空不是以寫實主義的方式去復制現實的星空,而是以表現主義的筆法去描繪他心目中的星空。同樣的,神話也不是單純地講訴歷史現實的故事,而是講訴人類心靈里的現實。人是一種具有高度思維能力和復雜心理活動的智慧動物,因而也被囚禁在智慧的主觀性當中,不可能做到如實反映每一件事物。在對待藝術的態度上,我們更多是以美的原則而不是以現實的原則去要求它,這也是我們對待神話該有的態度。
那么提倡用審美的態度看待神話,是否從側面暴露出神話就缺失了真實性呢?不是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神話恰恰比真實更加真實,它包含了雙重現實性:一方面它反映了客觀世界的現實,只不過這種現實被隱藏在幻想的面紗底下,需要把握住密匙才能破解神話的密碼;另一方面神話包含著人類的心理現實,而且這種心理還不是個別人的所思所想,神話是集體的創造,它所反映的是集體共通的心理特征,因此,有人曾說:“夢境是個人的神話,神話是集體的夢境。”
對喜歡神話的人而言,必然對以下事實留下深刻的印象,那就是寓于世界各民族、各時代的神話中共通的主題和相同的敘事模式。這些神話表達了人類祖先普遍相似的生存境遇和一致的終極關懷:人類為什么存在?以及人類該以怎樣的方式存在?這兩個問題說起來簡單,但是人類已經持續追問了幾千年了,哲學、宗教、藝術、科學等等都在以不同的方式從事這種追問,從這點上來說它們執行著和神話類似的功能。
20世紀,美國著名的研究神話的學者約瑟夫·坎貝爾說過:“在任何時代,在所有人類居住的地方,神話無不繁榮興旺。它們一直是人類身體與心智活動進化和發展的靈感所在。若說神話是一扇開啟的秘密門扉,宇宙無窮無盡的能量經此注入到人類的文化,是不為過的。宗教、哲學、藝術、史前和歷史人類的社會型態、科技的重大發現,以及擾動睡眠的夢境,都是從這基本的、魔術般的神話指環中發展而來的。”
神話大師坎貝爾
正因為神話反映的問題是如此根本,又是如此重要,所以有許多學者執著于破譯神話的密碼,希望從神話中窺探古人找到的答案。解讀神話的方法莫衷一是,比如:弗洛伊德和榮格從精神分析的角度出發,將神話解讀為人類集體的夢境;弗雷澤從女性生態立場出發,將神話解讀為人與自然之母的共生共存;以及我國的神話大師袁珂先生從勞動者和社會發展的規律出發,將神話解讀為勞動人民對自然的改造和反抗封建統治者壓迫的故事……這些大師的解讀各有各的依據,各有各的創見。坎貝爾則從人和社會的關系出發,詮釋了一部從男孩到男人的成長史。
《千面英雄》提供的則堪稱是一部波瀾壯闊的史詩。講訴關于一個男孩跌入父母缺失的宿命中,受到神靈的召喚啟程去尋找他的父母,在旅途中經歷英雄的試煉,深入不為人知的秘境獲取財寶,落入誘惑的圈套,獲得智者的幫助,最后到返回社會,完成從男孩到男人的轉變,其間眾多角色登臺演出,共同為我們譜寫一出曲折離奇的冒險故事。
《千面英雄》這本書取材甚廣,包含了神話、精神分析學、民俗學、文學和宗教等,但是在應用素材的時候作者做到了博而有序。列舉案例時,坎貝爾不是耽于復述一個完整的神話,而是將同一主題下不同民族的神話巧妙的銜接在一起,讓讀者體驗到人類精神文化的內在同源性。雖然坎貝爾有著深厚的理論積淀,但他不會用大段大段冗長的理論和專業的學術名詞來考驗讀者的耐性,而是將它們分解,夾在神話的敘事中,輔以散文式的筆調傳達給讀者。閱讀坎貝爾的著作很少感受到專業門檻的阻礙,總是給人一種流暢的閱讀體驗。
值得一提的是坎貝爾生平就沒有那種學院派的刻板秉性,相反地在公共娛樂領域非常活躍。他曾經在公共電視節目上和當時的名記者比爾·莫耶斯圍繞神話的內涵進行多次深刻的討論,這些內容后來經整理成為同名著作《神話的力量》一書。此外,坎貝爾還為盧卡斯的《星球大戰》三部曲中主角的“英雄冒險”提供了重要的創意來源。他的這些活動無疑促進了20世紀神話在美國大眾文化領域中的廣泛傳播。
現代社會為什么需要神話?
現代社會是一個物質極大豐富的社會,我們已經進入了一個基本消除戰爭,繁榮昌盛的時代。但從另一方面來說,我們同時正在面臨一場遍及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精神危機。不升學、不就業的人,做著零散工作度日的人,沉迷網絡和毒癮的人……這些人找不到人生的方向,不知道該在社會中扮演什么樣的角色。今天,在歐美的很多國家中,年輕人們放棄和平的生活,加入到恐怖組織當中。那些被恐怖組織招收過去的年輕人并非受到某種魔力的蠱惑,只是迫切想要逃出精神信仰缺失的現代社會。
這種信仰缺失的情形也體現在當代中國的社會中。我們不能說今天的時代是一個沒有神話的時代,事實恰恰相反,當代的大眾傳播媒體每天都在忙忙碌碌的制造大量“神話”。然而,這種“神話”是一種喪失了深度的神話它不是建立在對人與自我、人與社會、人與自然的關系的深刻分析上的神話,而是一種浮華若夢的安慰劑。這些量產的一夜成名、一夜暴富的“神話”具有像毒品一樣興奮人、麻醉人的效果,它帶給人的是短暫的精神刺激。可是這些“神話”的魔力退散以后又能留下什么呢?現實的問題沒有解決,精神的困惑仍舊縈繞。它們唯一作用只是轉移焦點,把我們對生命的追問簡化成追逐便捷成功的幻想,令人們在迷醉中繼續滑向危機深淵。
今天復興一種有深度的神話成為當務之急。神話復興并不意味著的原始神話的照單全收,我們必須意識到現代的生活條件和過去有著天壤之別。在過去個人被淹沒在集體當中,神話中的英雄代表的不是某個具體的人的命運,是集體的人、抽象的人的命運。現代社會每個人獲得了自我表達的權力,因此他不需要等待社會給他提供一種規訓,而應該主動地構建自身的神話。誠如坎貝爾所言,現代的英雄不是等待社會來引導的個人,而是勇于聽從自身召喚,去尋覓救贖我們整個命運之所在的英雄。我們每個人都要分擔那極致的苦難,不是在部落偉大勝利的光明時刻,而是在個人絕望時背負起救贖的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