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遁于便利店里的荒誕人
——村田沙耶香《便利店人》主人公形象分析

呂衛清 安部智子

華中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隱遁于便利店里的荒誕人
——村田沙耶香《便利店人》主人公形象分析

呂衛清 安部智子

華中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日本青年女作家村田沙耶香憑借長篇小說《便利店人》于2016年獲得了第155屆芥川龍之介文學獎，確立了其在當代日本文壇的地位。《便利店人》的主人公古倉惠子不是一個逃避于便利店里的悲劇性的失敗者，而是隱遁于便利店里的荒誕人。以“顛覆性寫作”而獨步文壇的村田沙耶香真實的創作意圖在于以幽默的筆觸，通過古倉惠子這個荒誕人形象對極度扭曲的現代社會進行反思、反諷乃至反抗。

村田沙耶香 《便利店人》失敗者 荒誕人

一、引言

村田沙耶香是1979年出生的日本青年女作家，自2003年以短篇小說《授乳》獲得第46屆群像新人文學獎優秀作品獎而步入文壇以來，2009年以《銀色之歌》獲得第31屆野間文藝新人獎，該作品同時入圍第22屆三島由紀夫文學獎。之后，其小說《星辰啜露》及 《回家之門》再次相繼于2010、2012年入圍第23屆、第25屆三島由紀夫文學獎，2013年，村田終于以《白色的街，那種骨頭的體溫》如愿摘得第26屆三島由紀夫文學獎的桂冠。在獲得重在發掘新銳作家的三島由紀夫文學獎之后，創作技巧日趨成熟的村田分別于2014、2015年推出了《為殺而生》、《消失的世界》兩部長篇小說，這兩部作品立刻因其“撼動了傳統倫理觀念[1]而受到了廣泛的關注。2016年，村田以《便利店人》斬獲日本最具代表性和影響力的純文學大獎——芥川龍之介文學獎，從而確立了自己在當代日本文壇的地位。

長篇小說《便利店人》的情節如下：36歲的老處女古倉惠子從小就是一個思維方式與社會格格不入的異類，她18歲開始就一直在便利店打零工維持生計，從來沒有做過一份正式的工作。她吃的是便利店里賣的食物，喝的是便利店里賣的瓶裝水，不眠之夜就靠回想著店里的情景及店里的各種聲音安然入睡，甚至連做夢的時候都在用手指敲打著便利店的收銀機。古倉就是這樣一個徹頭徹尾的“便利店人”，是便利店把她塑造成了“人間一個正常的零件”。有一天，店里新招了一個名叫白羽的男臨時工，白羽的到來打破了古倉平靜的生活。這兩個異類惺惺相惜地開始了同居生活，為了避免世人的流言蜚語，假裝像正常人一樣生活，白羽勸古倉與自己結婚。古倉于是辭去了便利店的工作，當白羽陪同古倉去參加一家單位的派遣工招聘面試時，古倉被一家便利店吸引了進去。便利店的“聲音”使她意識到自己“與其是一個人，更是一個便利店的店員”，自己“所有的細胞都是為便利店而存在的”。不顧白羽聲嘶力竭的“惡心，你不是人！”的斥罵聲，古倉決定重新找一份便利店的工作。

這篇小說初載于 《文學界》2016年第6期，7月19日獲得第155屆芥川獎之后一時引起“洛陽紙貴”, 7月底文藝春秋雜志社旋即推出了其單行本。單行本銷量高達30萬部，這在近10年的芥川獎獲獎作品中，僅次于2015年獲獎的又吉直樹的《火花》。之后，文藝春秋雜志社又按照芥川獎的慣例將其全文轉載于《文藝春秋》2016年第9期，由于來自各書店的訂單激增，雜志社有史以來第一次臨時決定在雜志發行之前即加印5萬部。該期雜志累計發行64萬部，可見讀者對其追捧的程度[2]。

該作品同時也受到了評論家們的一致肯定。芥川獎評委山田詠美稱這篇小說雖然是以便利店這個小小的世界為題材的，卻融合了小說所有的有趣之處，著名作家村上龍稱贊這部小說是近10年芥川獎獲獎作品中最深刻地剖析了現代社會的杰作，文學評論家小谷野敦也稱這部作品是歷屆芥川獎獲獎作品中的上乘之作。

本文旨在通過對《便利店人》女主人公古倉惠子人物形象的分析而揭示作者村田沙耶香真實的創作意圖。

二、逃避于便利店里的失敗者

馬克思說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人的社會性決定了人的現實存在取決于作為社會關系而顯現于其周圍的他人對自己的定位及規定。

在周圍人的眼里，古倉從小就是一個異類。小時候的古倉無論是在學校老師的眼里，還是在父母的眼里都是一個需要“修正”的孩子。在公園里看到了一只死去的小鳥，古倉首先想到的是拿回去烤了吃或炸了吃，她的這個想法讓周圍人瞠目結舌。媽媽趕緊制止了她的這個出格的念頭，和大家一起把小鳥埋了，還摘了幾朵花供在小鳥的墓前。古倉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什么錯，更想不通為什么要犧牲小花的生命供奉在死去的小鳥的墓前。因為這些不合常理的想法，古倉經常在學校犯錯，她媽媽因此經常被叫到學校去挨訓。為了不讓父母傷心，古倉變得“盡量不開口說話，或者人云亦云，或者聽人擺布，總之絕不主動出手”。

把自己封閉起來的古倉朋友很少，更沒有談過戀愛。周圍人認為古倉36歲了還是一個老處女，一定很苦惱。其實古倉只是對性不太關心而已，她既沒有性取向方面的問題，也沒有作為老處女的煩惱。為了打消周圍人審視的眼光和任意的揣測，古倉只好以自己身體不好為由搪塞過去。

古倉的同學米琪也是一個大齡女青年，但是米琪有一份體面的工作，經常去國外出差，工資也很高。與這樣一個“白富美”相比，古倉自然是一個失敗者。因此，同學聚會時，大家都疏遠古倉，但又忍不住“夾雜著好奇心打量著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生物”。

古倉不僅未婚，而且一直是一個便利店里的臨時工。大學畢業的時候，她四處去求職，可是投出去的簡歷總是杳無音信，好不容易有了面試的機會，用人單位又嫌棄她不是應屆畢業生而拒絕了她。在便利店打工的都是窮學生、家庭主婦等，在便利店打了18年工的古倉雖然工作很努力，深得領導的信任，但是一直沒有成為正式工。她雖然對店里的工作得心應手，但是不可能當上店長，甚至連臨時工組的組長都不是。她住的是狹促而破舊的出租屋，吃的是便利店里賣的快餐食品，喝的是店里賣的水。她“仿佛和雜物架及咖啡機一樣，是這個店里的一部分”。

綜上所述，在周圍人眼里，古倉無疑是一個徹底的失敗者。她背負著處女、未婚、臨時工三重枷鎖，躲避在便利店里茍且偷生。對于這類失敗者，小說中代表著正常人形象的、臨時工組的泉組長說道：“人呢，要不就是工作，要不就是家庭，以其中一種形式歸屬于社會，這是義務”，否則就是“社會的包袱”，應該“去撞墻而死”。

所以，為了拯救古倉這個悲劇性的失敗者，白羽勸古倉與自己結婚，并對她說：“古倉，你很幸運。你這個背負著處女、未婚、臨時工三重枷鎖的女人，因為我而能夠以已婚人士的身份融入社會，任何人都不會再認為你是一個老處女。你這才成了一個周圍人眼里的正常人，這也是皆大歡喜的結果。善哉、善哉！”

三、隱遁于便利店里的荒誕人

由此看來，《便利店人》的主人公古倉惠子是一個在社會中無立足之地的失敗者，“總之是個悲劇故事[3]”。但筆者認為，以“顛覆性寫作[4]”而獨步文壇的村田沙耶香真實的創作意圖在于：以幽默的筆觸，通過古倉惠子這個隱遁于便利店里的荒誕人形象對極度扭曲的現代社會進行反思、反諷[5]乃至反抗。

由于過度封閉自己，進入高年級之后，周圍人開始為古倉感到擔心。老師鼓勵古倉多交朋友，但是古倉害怕由于自己與常人的想法不同而惹起禍端，所以一直恪守著盡量不開口說話的信條，她堅信對于她自己而言“沉默是最好的方法，是活下去最合理的處世之道”。

思維和常人不同的古倉為了保護自己和家人而選擇了盡量不說話，沉默是她與社會相處的方式。既然改變不了世界，那就只有改變自己。她努力模仿周圍人的說話方式，把泉組長作為正常人的榜樣，和她買同一品牌的鞋子、大衣、化妝品。她甚至偷偷記下泉組長鞋子的品牌，然后跑到同一家店照葫蘆畫瓢地買了一雙。可以說是古倉是“由身邊的這些人塑造而成的”。

正如海德格爾所言：“我并不首先存在，首先存在的是以常人方式出現的他人[6]”。為了扮演一個正常人，古倉放棄了自我而向他人靠攏。在這個“反抗變得無效的世界[7]”，她甚至“幾乎沒有了憤怒的情感”。但是當店里的同事因為值夜班的人翹班而發牢騷時，為了和大家保持一致，古倉偷偷觀察著同事的表情，然后“挪動和他同一個部位的臉部肌肉”佯裝成生氣的樣子，果然營造出了一種“奇妙的連帶感”，大家都為古倉像常人一樣的憤怒而感到高興。

只有在便利店里，古倉才能“好好地做人”，如上所述是便利店把她塑造成了“人間一個正常的零件”。因為便利店里的店員“都穿著同樣的制服，被改造成了‘店員’這種千篇一律的生物”，而且便利店有一套完善的工作守則，不需要自己動腦筋，只要照著做就不會出差錯，就能做一個“正常的人”。所以，古倉每天抱著一顆宗教般虔誠的心，和店里的同事用同樣的表情、同樣的聲調不停地大聲重復著“歡迎光臨！”、“謝謝惠顧！”等服務用語。

古倉為什么要放棄自我，不斷地改變自己，從而導致了自己的“異化”呢？答案不言自明，小說中多次強調如果對自己放棄治療的話，就會被正常的人們所拋棄。而便利店正是一個“強制性地使人正常化的場所”，為了避免被作為異類而慘遭鏟除，古倉只有一直在便利店里打著零工。

古倉的這個選擇看上去似乎是一種荒誕的逃避，實則是一種主動的隱遁。遁乃得通，古倉之所以一直在便利店里打零工，是為了維持最低限度的生存，更是為了最大限度地保持本真與自我。隱遁于便利店里是她與這個荒誕的世界保持距離的一種方式。

在便利店里打了18年工的古倉之所以一直安于做一個臨時工，是因為她雖然不能成為魯濱遜那樣成功的“經濟人”，但是她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自己的人生被粗暴地“強奸”。因為以常人自居的周圍人總是以世俗的道德標準、倫理規范等對人評頭論足、說三道四，他們以為自己有權利隨意踐踏別人的人生，但這實在是 “給人造成麻煩，這種傲慢的態度令人生厭。……有時真想像上小學的時候拿把鐵鍬把這種人擺平”。

所以，小說的結尾，古倉拒絕了白羽的求婚，決心重回便利店工作，這代表著古倉拒絕全面融入這個荒誕的世界，她的自我雖然被這個極度扭曲的現代社會擠壓得微乎其微、幾乎泯滅，但她正是憑著這個微小的自我做出了對現代社會的反抗。

四、結語

被稱為“瘋子”作家的村田沙耶香曾經在接受采訪時說到：“我對人類并無憎恨之心，只是極其厭惡社會中的一些體制、慣例以及必須懂得的一些時務，因此強烈地希望把人們從中拽出來[8]”。由此可以看出，《便利店人》這部長篇小說講述的并不是一個“微小的自我終究敗下陣來[3]”的悲劇故事，而是一個微小的自我對極度扭曲的現代社會進行的反思及反抗。

從古倉身上，我們可以看到存在主義大師加繆《局外人》中的主人公默爾索的影子，由于篇幅有限，筆者將另行撰文對這兩個人物形象進行深入比較分析。

[1]海老沢類.村田沙耶香さん作品集『殺人出産』倫理揺さぶる 奇 妙 な 世界[OL]．http://www.sankei.com/life/news/140827/lif1408270013-n1.html.本文電子參考文獻的引用日期均為2016年11月11日.

[2]芥川賞 「コンビニ人間」効果文蕓春秋が発 売 前 に 増 刷 [OL].http://www.sankei.com/life/news/160809/lif1608090032-n1.html.

[3]李思園.便利店，非正常人類收容所[OL].http://dajia.qq.com/original/dajiabooks/lsy20160805.html.

[4]許金龍.日本文壇新生代群像圖解[OL].http://book.sfacg.com/Novel/18111/33211/246707/.

[5]楊洪俊，陳世華.“時代閉塞的現狀”：批判·喪失·疑惑·愛恨……——2012年日本文壇現象[J].外國文學動態.2013.3:6.

[6]馬丁·海德格爾,著.陳嘉映,王慶節,合譯.存在與時間[M].北京:三聯書店,2000:151.

[7]內藤千珠子.愛國的無関心 「見えない他者」と物語の暴力[M].東京:新曜社,2015:173.

[8]吉田伸子.家族小説に大きな一石を投じた物語[OL].http://www.shinchosha.co.jp/shinkan/nami/shoseki/310072.html.

呂衛清（1969-），女，華中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日女性文學比較；安部智子（1981-），女，華中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日籍外教，研究方向：日本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