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垚
越是爭得厲害,將來肯定越好用
在廣東,佛山市南海區與順德市、中山市、東莞市并稱為“四小虎”。
1993年,南海區啟動了農村土地股份合作制,嘗試通過成立股份合作社,將土地折價入股,村民則憑股權證定期分紅。南海區各村由此走上了只提供土地不參與企業經營的道路。
“當時每個村都在發展集體經濟,六個輪子(縣、鎮、管理區、經濟社、聯合體、戶)一起轉,村村點火,村村冒煙。”南海區國土局副局長薛佩華告訴《瞭望東方周刊》,這為南海區的農村工業化和城鎮化奠定了基礎。
但后來,這卻成為阻礙南海區進一步發展的障礙。
長期以來,自下而上的發展導致了嚴重的土地碎片化,難以發揮土地的最大效益。1988年,南海區建設用地比例為11%。到了2014年,這一比例為51%,其中,集體建設用地比重占建設用地總面積71%。這導致南海區地均GDP僅為每平方公里4.3億元,在珠三角地區僅為中等水平。
不僅如此,寄生于集體用地的“租賃經濟”還阻礙了城市建設與環境品質的提升。由于規劃矛盾導致生態空間管控不明確,生態用地不斷遭到蠶食,部分河涌水質較差,中心區人均公園綠地面積偏低。
“南海區就好比一個運動員,雖然強壯,但身體也有病患,而集體建設用地問題就是病中之病。因此必須節約集約利用土地,提高土地效率。”薛佩華說。
而2014年年底,隨著南海區成為國家“多規合一”的28個試點之一,這一旨在推動建立“統一銜接、功能互補、互相協調的規劃體系”的改革,正在一步步解決其用地難題。
規劃“打架”
南海區用地散、亂不僅有歷史因素,也有著復雜的體制性因素。
“一方面,是因為利益主體太多,導致了用地的碎片化。但從深層看,也是因為作為‘龍頭的規劃政出多門,各部門之間按照各自的行業標準和不同的要求進行管理及審批,缺乏緊密的溝通和協調,導致了土地難以得到集約有效的規劃。”薛佩華說。
數據顯示:在南海區,土地利用總體規劃和城市規劃之間的建設用地差異圖斑達12.2萬個,總面積166平方公里,占全區建設用地的30%;環保規劃、林班規劃以及交通、水利等部門的專項規劃與城市規劃、土地規劃的空間差異也十分明顯。
造成這些規劃差異的,是南海區60多種空間規劃。
南海區的問題并非孤例。事實上,在全國各地,這一困惑普遍存在。
“在全國范圍內,這一問題都很突出,這顯示出空間規劃亟需統籌。”廣州市城市規劃勘測設計研究院規劃設計一所副所長朱江說。
數據顯示:在國家層面,與空間有關的規劃研究有八十多種,如國家電網、電力、水利、交通、公路、道路、教育、旅游、文化、遺址保護等規劃。
不同規劃之間存在不同程度的“打架”現象,這直接影響到各地經濟社會的發展。
一個典型的例子是:由于各層級、各部門之間的規劃存在某種程度的不一致,前些年,在某個城市,曾經發生過城區下面被劃為大型采礦區,當時新建的機場因此面臨地下被掏空的風險。
標準不一與利益矛盾
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和土地資源的日益緊張,空間規劃的協調統一顯得日益迫切。
2013年12月,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城鎮化工作會議上提出“要建立統一的空間規劃體系、限定城市發展邊界、劃定城市生態紅線”,“按照促進生產空間集約高效、生活空間宜居適度、生態空間山清水秀的總體要求,形成生產、生活、生態空間的合理結構 ”,“在縣市通過探索經濟社會發展、城鄉、土地利用規劃的‘三規合一或‘多規合一,形成一個縣市一本規劃、一張藍圖,持之以恒加以落實”。
2014年年底,“多規合一”試點工作正式啟動。
根據國家發展改革委、國土資源部、環境保護部、住房城鄉建設部等部委聯合發出的關于開展市縣“多規合一”試點工作的通知,全國28個試點地區,開始通過開展試點工作,探索經濟社會發展規劃、城鄉規劃、土地利用規劃、生態環境保護等規劃“多規合一”的具體思路。
然而,要把數十項規劃合而為一,并不容易。
多規合一的難題之一,是各個規劃標準不一。
“即便不同部門想達成一致的目標,但因為標準不同,執行起來就不一樣。”朱江告訴本刊記者。
比如,在對水庫的認定上,城鄉規劃和土地總體利用規劃就不同。土地總體利用規劃中,水庫是建設用地,但是在城鄉規劃中,水庫是非建設用地。
在28個試點地區中,國土部指導的試點地區榆林市是面積最大的一個。在當地推進試點工作的過程中,首先碰到的問題,就是標準不統一。
“標準的統一是應該先行的事情。標準一致了,其他才可以做到一致。”陜西榆林市發改委總工程師楊揚告訴《瞭望東方周刊》,“我們光是做標準轉換,就花了兩個月時間。”
林業規劃和土地規劃的矛盾,是榆林空間規劃的主要矛盾之一。
例如,在榆林林業局的統計中,全市共有3800畝林地,而在當地國土局的統計中,只有1800畝林地。林業局的統計數據依據的是林業部門的標準,而國土部門的統計則是依據國家標準。
“有些我們認為是耕地、草地的,林業部門認為是林地。”榆林市國土資源局總規劃師李東堂告訴《瞭望東方周刊》,“我們算了下,3800畝的統計數據基本上是把農田草地都算進去了。”
之所以存在土地利用類型之爭,不僅是因為統計標準因素。
此前,為了鼓勵植樹造林,國家對林地有相應的補貼,因此,各地的林地申報自然越來越多。
“國家有林業規劃的目標,但是,也有耕地保護的目標,落實在基層,就會造成宜林地和耕地保護之間的矛盾。”李東堂說。
榆林地處環境脆弱地區。長城橫穿榆林城而過,在長城以北,是毛烏素沙漠南緣風沙草灘區,面積約15813平方公里,占榆林市面積的36.7%;在長城以南,則是典型的黃土高原地貌,縱橫交錯的溝壑,極易流失水土。正是因此,宜林地在當地土地中占據相當大比重。
但是,被譽為“中國科威特”的榆林,也是典型的資源型城市。當地不僅有世界七大煤田之一的神府煤田,還有中國陸上探明的最大整裝氣田陜甘寧氣田。
建設用地就是生產力。煤炭開采、煤化工項目,都得用地。因此,有人認為“有些林地劃到城市規劃的區域,影響了榆林的發展”。
“對榆林人來講,資源開發重要還是生態保護重要?沒有資源開發哪有榆林今天的經濟發展?但是,沒有65年的治沙也沒有今天的榆林城。”榆林市委副書記高中印對《瞭望東方周刊》說,“‘多規合一的難度在哪兒?各個規劃都有法律依據,從自己的角度出發看都是對的,放在一起看就有差異沖突。”
爭論越充分,規劃越科學
要實現“多規合一”,不僅要把各個部門的標準統一到一張規劃圖上,還要在所有利益相關方之間進行協調、平衡,進而在一張規劃圖上統合各方主張。
在本刊記者走訪的數個國土部指導的試點地區中,整合“多規”技術銜接,統一各類數據基礎,協調“多規”差異之難,讓參與者印象深刻。
“為了繪就這一張規劃圖,我們要考慮生態保護的需求,要考慮工業園區的用地需求,要考慮地下礦產開采的需求,要考慮地上城市建設的需求,要考慮園區和油氣管線走廊的安全距離,甚至還要考慮作為文物大市的文物保護的需求。”高中印說。
“所以我們的第一個體會就是,必須形成強有力的協調機制。”高中印說。
為推進試點工作,榆林市成立了試點工作領導小組,從其組員構成可見對這項工作的重視:市委書記任組長、市長和市委副書記任副組長、常務副市長任辦公室主任,市人大、政協相關領導參與,市級各相關部門負責人、各縣(區)委書記為成員。
此外,領導小組辦公室下還專門設立了綜合協調、業務專責兩個工作組,值得注意的是,這兩個工作組分別設在市委改革辦和市發改委,而非國土、住建或環保部門,“正是因為這些部門不具備協調能力”。
作為專家組副組長,楊揚說,2015年的8個月時間里,他大概開了200次會,“有些會,吵架吵得都開不下去了。”
“協調矛盾不開會不行。為什么以前的規劃是軟性的?以前的規劃,各個部門都沒有意見,這導致規劃本身的科學性就不足。‘多規合一經過多次爭論以后,肯定是個科學協調的共識。越是爭得厲害,將來肯定越好用。”高中印說。
神木縣有兩個工業園區,在規劃中有一部分最終劃進了生態線內。“雖然從經濟上來說可能有損失,但大家到現場一看,反對者自己就覺得沒有道理了,因為那里是重要的水源涵養區。”李東堂說。
“規劃的變化,必然牽涉到一些市場主體的利益,各方都需要妥協。由于規劃變化,導致有些企業的利益受損,這是下一步要解決的問題。”高中印說。
而當一張規劃圖確定之后,矛盾將會被一勞永逸地解決。
“事實上,越到基層,越認同‘多規合一的重要性。尤其是企業,因為他們得到實惠了。否則,按照以前的規劃,可能出現發改委批了,國土局批了,花了幾年時間建設,最后卻因為涉及水源地保護而被否定掉,白白遭受損失。”楊揚說。
在南海區,會場同樣成為推進試點繞不過去的“戰場”。
在寸土寸金的珠三角腹地,土地牽涉到的利益更巨大。
“區政府層面召集了不下100次會,哪個部門也不可能協調這項工作。”薛佩華說。
佛山下轄7個鎮1個街道,所有鎮都位居全國百強鎮榜單的前50名,其中兩個鎮還是全國前十。
試點工作開始后的一項重要工作,就是要控制開發用地。具體流程是,把總的用地量劃給各鎮,再由各鎮分別協調,分別確定需要“保”哪些項目“棄”哪些項目。
“‘多規合一先把用地規模分配給鎮里,由鎮里面統籌。其中,開發哪里不開發哪里,如何平衡很重要。”南海區九江鎮國土所所長劉冠勛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但是,在協調的過程中,發現要“保”的太多了,只能多次再統籌。最后,總共協調了4輪,區長為每個鎮開一天會,整整一周的會之后,才完全統籌好。
反向規劃定底線
“多規合一”的過程,并非相關利益方的自由博弈。
“關鍵是要科學妥協,有原則地妥協。”高中印對本刊記者表示。
如何妥協才算科學?
榆林的做法是“先瘦身后強身”。
“以前,工業園區的規劃,一劃就是近百平方公里。現在我們說,不怕要地,但是你得告訴我這塊地要干什么。沒那么多事做,占地面積自然而然就下來了。以前就是盲目求大,所以容易膨脹。而當園區面積及城市開發邊界被壓縮之后,耕地、水資源保護面積自然就大了。”高中印說。
這是規劃思路的變革。
“我們大的思路是,首先以反向規劃的理念,對國土空間開發進行科學評價,確定哪些適宜開發哪些不適宜。這個調子定好以后再繼續。”高中印表示。
國土開發適宜性分析后的結論是,榆林市適宜開發的土地面積占總面積的8.6%,而目前已開發的只有不到4%。
不僅是榆林,本刊走訪的幾個國土部指導的試點地區,在做好“多規”技術銜接、協調“多規”差異的同時,都開展了區域資源環境承載力評價,在此基礎上,這些地區基本完成了強化空間規劃底盤管控,統籌各類規劃要求,構建空間規劃指標體系的探索。
摸底基礎上的反向規劃理念,帶來的是規劃的引導作用強化。
榆林市國土局局長姚宏告訴《瞭望東方周刊》:“過去是規劃跟項目走。因為某塊地離城市近,方便,就把項目建設在那里。現在是項目跟著規劃走,要服從統一的空間規劃安排。”
朱江告訴本刊記者,“多規合一”主要解決兩個問題:一個是解決合什么的問題,另一個,就是劃定底線。“簡單講,‘多規合一就是在底線控制下的博弈。”
在中央城鎮化工作會議上,習近平總書記強調“有些農用地是不能動的、硬性的,在這個前提下再來考慮城鎮化規劃,要避開這些農業用地”,“切實保護耕地、園地、菜地等農業空間,劃定生態紅線”,“盡快把每個城市特別是特大城市開發邊界劃定”,這也成為南海區開展“多規合一”工作的坐標原點。
在試點過程中,南海區先劃定了永久基本農田保護、生態保護、城市開發邊界三條紅線,在底線控制的基礎上,再進行用途管控。
從這個角度看,在未來的空間規劃體系中,“管底線”的土地利用總體規劃意義重大。
有專家建議,應嚴守資源保護底線,充分發揮土地利用總體規劃的統籌管控作用,以第二次全國土地調查及連續變更的最新土地利用現狀為“底圖”。
不過,看似簡單的底線劃定也頗有講究。
“我們認為線越少越好,因為每一條線都意味著審批。而且,我們避免各種線重疊,否則就意味著很多部門管一塊地。如果那樣的話,就意味著審批一塊地要把好多部門走一遍。” 薛佩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