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恬羽


摘 要:《廢都》作為出版后飽受爭議的一部小說,其女性形象卻極少有人專門論之。本文試用格雷馬斯的矩陣理論來分析《廢都》中最重要的四個女性:牛月清、唐宛兒、柳月和阿燦,由此發現她們之間的關系及對構成小說的重要作用。
關鍵詞:矩陣理論 《廢都》 女性世界
《廢都》自問世以來,以男主人公莊之蝶為中心人物的論爭始終未斷,而對其所描寫的女性世界卻少有人專門關注,但它卻是構成整個“廢都”的不可缺少的部分。作者一開始就用魔幻現實主義的手法描寫了四朵顏色各異的奇花的開謝,這其實是暗指圍繞在莊之蝶周圍并和他發生過性關系的四個女人:牛月清、唐宛兒、柳月和阿燦。這四個女人雖性格不一,但她們各自不同的性格卻很能代表在一個新舊交替時代的女性的樣貌,通過格雷馬斯的矩形方陣我們可以看出不同的女性在“廢都”中的生存樣態和她們的內在關系。作者在建構女性形象時,寄予了深深的憂患意識,而這些憂患意識對當代女性的生存和發展提供了諸多啟示。
一、格雷馬斯的符號矩陣理論
“符號矩陣”的英文”semiotic rectangle”,它源于對亞里士多德邏輯學中命題與反命題的詮釋,也就是二元對立。“格雷馬斯受索緒爾與雅各布遜關于二元對立的基本結構研究的影響,認為人們所接觸的‘意義產生于‘語義素單位之間的對立,這種對立分兩組, 實體與實體的對立面,實體與對實體的否定,他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擴充,提出了解釋文學作品的矩陣模式。”[1] 其具體操作方式如下:設立一方為X,它的對立一方為反X,還有與X矛盾但并不一定對立的非X,又有反X得矛盾方即非反X。因為在格雷馬斯看來,文學故事起于X與反X的對立,但在故事的發展過程中又引入了新的因素非X和非反X,當這些方面的因素都得以展開,故事也就完成,如圖所示:
二、《廢都》女性世界的符號矩陣模式
運用這一矩陣模式,我們大致可以看到《廢都》中幾個女性形象各自的特點以及她們之間的復雜關系。第一個是牛月清,她是莊之蝶的妻子,她的性格可以用“妻子”來形容。這里的賢妻更多包含了中國傳統儒家文化對于妻子的要求。牛月清任勞任怨、一絲不茍地打理著莊之蝶的生活,而她自己卻不喜歡打扮,當莊之蝶排說牛家過去的歷史,牛月清卻斥責他道:“你這么四處張揚,是嘲笑我牛家后世的敗落嗎?我娘就是沒生下個兒來,若是有兒,也不至于現在只守住那幾間平房的!”[2]36不幸的是,結婚多年的牛月清未生個孩子,她很是著急,竟然尋了偏方來懷孕,同時還把這個偏方給了自己的干表姐,想著自己不能生干表姐生了還能過繼給自己,而且這個偏方是專門生男孩的偏方。作品中多次描寫了她與莊的“夫妻生活”,但大多莊都處在一個被迫或不滿的狀態,莊甚至說出如“奸尸”這樣的話。牛月清發現了莊和唐的壞事后也盡力隱忍,全為莊之蝶考慮:“你莊老師雖是傷透了我的心,他不要了自己的前途事業,功名聲譽,我還要盡力挽救他。”[2]444
牛月清所表現的是一個中國傳統女性的做派,儒家文化的“三從四德”在她身上集中體現出來。由于她的父親已死,雖然莊之蝶也戲謔自己是她家的上門女婿,但她基本秉持了“出嫁從夫”的原則,而且還在極力為“夫死從子”(生兒子)做準備。 “四德”中的德、言、容、工,即品德、言語、相貌(指得體不輕浮的行為舉止)、治家她也是做得比較到位的。在她和莊之蝶徹底決裂之前,她是沒有自我的,她處處為莊之蝶考慮,處處為這個家考慮,為自己考慮的東西卻很少。她可以犧牲自己的身體為這個家傳宗接代,可以不顧自己的感受一心只為維護莊之蝶的名聲,只是因為她是莊之蝶的妻子。其實她有自己的工作甚至還在經商,經濟的獨立使她完全可以做一個獨立的女人,而傳統思想給她打下的烙印使她甘愿只做莊的妻而不是“牛月清”。
和牛月清相比,唐宛兒的性格有更多的復雜性。作者似乎有意把她塑造成一位帶有古典氣息的女子,她不但有美麗的外表而且她還很擅長打扮自己,而無論是她的名字還是她所讀的書(《浮生六記》、《翠瀟庵記》《閑情偶寄》等)都可以看出這個女子的古典性。唐宛兒絕非一般的古代那種小家碧玉的女子,她初來西京時,看到西京的報話大樓,就說過:“人若要死,從鐘表上跳下來,死也死得壯觀吧!”而就是這樣一個女子的一句話,結構了整個《廢都》。當周敏得到工作正愁不知道寫什么文章時,唐宛兒出于對莊之蝶的崇拜,對周敏說:“你要真能寫, 何不就寫寫莊之蝶?”[2]20這樣不經意的一句話,便促成周敏寫了文章,也是這部文章,把周敏、唐宛兒、莊之蝶、孟云房、景雪蔭等重要人物連綴在了一起,構成了整篇小說。不過真正現代意義上的唐宛兒的心理特征主要體現在她對男女性關系的認知和行為上。在和莊之蝶初次接觸之后唐宛兒對他產生了更多的好感,莊之蝶給她送銅鏡時她竟然“身子下邊像安了軸兒似的倒在了莊之蝶的懷里。”[2]84有了她和莊之蝶的第一次后,由于很久沒見到莊之蝶,唐宛兒極度思念他,竟然主動跑到人代會的會場去找莊之蝶,并在那里有了一番內心的訴說,似乎已經完全理解了作家在她面前表現的性壓抑,自己可以變著花樣滿足作家。甚至可以容忍莊之蝶在她面前和其他女子發生性關系,還瞞著莊之蝶主動去打掉了孩子。總之,唐宛兒絕不是一個一般意義上的傳統的“佳人”,但也不是一個純粹意義上的現代人,她更多的是在這中間游離,找不到自己的定位,這種狀態其實是很真實地寫出了在那個世紀末中找不到歸屬感的女子想依附于男子的一種生存狀態,她本身就出生于相當于農村的小鎮中,沒有經過正宗的儒家文化的熏陶,又想融入“廢都“這座將死的古城,卻在融入中迷失了自我。相對于牛月清這樣一個傳統的“賢妻”,唐宛兒在內心絕不是主觀反傳統的,只是她在邊緣文化中的原始性使她沒有受過那么多的規訓,即使她想融入這座“現代的古都”,也總是那么不徹底,所以既不是反傳統又不是傳統的人,我們可以把她稱作“非傳統”的唐宛兒。
再一個是奇女子阿燦。她的性格表現出一種徹底性,使她不同于《廢都》中的任何一個女人。在所要分析的四個女人中,阿燦出現的次數是最少的,但有了她整個小說顯得更加精彩。在小說中,阿燦只出現了兩次,第一次是莊之蝶為了找她的妹妹阿蘭幫助鐘唯賢的事,恰巧阿蘭不在家,后來的接觸中,二人發生了性關系。第二次是阿蘭瘋了以后,她們姐妹倆也遭到了陷害,莊之蝶專程去找阿燦后她們在“求缺屋”也發生了性關系,最后阿燦劃傷了自己的臉并把墨水倒在了上邊,使自己毀了容貌,她發誓不會來找莊之蝶,他們也不會再見面。在阿燦的言語系統中,有一個關鍵詞:自信。我們可以把它解讀為一個人的自尊,莊之蝶和她發生了關系并說了喜歡她,她便從中找到了自信。后來王主任在外面瘋傳她和阿蘭的謠言,到莊之蝶家去找他也遭到牛月清的不待見,她說:“我的自信更沒了”。[2]302她沒了“自信”,整個人生仿佛也沒了意義。她是《廢都》女性中唯一有精神追求的人,她出身本不差,只是因為一些人生遭際使她淪落到了現在的地步,她很是不甘,自信找不到后,她只是得過且過。但遇到莊之蝶后卻因為一個名人的喜歡讓她重拾自信,所以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她最后的要求是要和莊之蝶睡一覺了,因為她現在唯一能找到自信的地方就是和莊之蝶睡覺,而她最后為什么要自毀容貌,就像俗語所說的“人活一口氣”一樣,她的生命就是在這一次交媾中完成了,她以后的人生將與自信無關,所以有沒有容貌也就無所謂了。
如此看來,阿燦完全是牛月清的對立面。牛月清是絕對的傳統,而阿燦則是徹底的反傳統。其實阿燦和牛月清是有相似性的,她們的出生本就不錯,但由于政治原因阿燦去了新疆支邊,結識了她現在的丈夫。丈夫雖然沒什么特長但人老實,但這樣的丈夫是抓不住阿燦的,她從來沒有愛過這個丈夫。她想要重拾“自信”找到一個能給自己帶來自信的人。她本可以在正常的家庭里做一個相夫教子的好妻子,但她不能忍受自己沒了自尊。這就是她和牛月清最不同的地方,她雖然最后從莊之蝶身上找到了“自信”,但她需要自信還是從自我出發的,是從她自我的人格上需求出發的,而且當她明白無論怎樣都不能改變現實后,她選擇了徹底地與自我的決裂,毀掉容貌,亦即一個新的阿燦的開始。所以,在自我發現和自我需求的層面上,阿燦完全是一個現代人,她和《廢都》中任何一個女性都不一樣,她不需要依附莊之蝶得到任何諸如金錢、名利等東西。她只想找回自己的自信。
最后一個是柳月,她來自農村,是莊之蝶家的保姆,她也是小說中一個很復雜的人物。在見了莊之蝶第一面后不久便“不請自來”地到了莊家,在發現莊之蝶對她不一樣之后便越發“得志”了起來,前后簡直判若兩人:本來就生得不錯的她更喜歡打扮了,甚至瞞了牛月清用買菜的錢去買鞋子穿。她對莊之蝶的情感是很微妙的,不像唐宛兒是一心想跟了莊之蝶。她雖然愛慕莊之蝶,但她有自己的分寸,她會時時為自己打算,她看到了莊之蝶為幫助鐘唯賢給鐘所愛的女子寫的信,她便故意讓這個信被牛月清看到,其居心是叵測的。柳月撞破了莊唐二人的好事后,莊為封口也和柳月發生了性關系,但這時柳月并沒有因為委屈而將此事告訴牛月清,反而幫他們隱瞞了。直到牛月清發現了“鴿子事件”后,柳月發現瞞不住了,“為了取悅夫人,減輕自己過錯,把有的說有,把沒有的也說成有。”[2]443沒有付出多少代價,但直接的后果是牛月清和莊之蝶的關系有了裂痕,莊之蝶和唐宛兒也不敢明目張膽了。我們仔細梳理莊之蝶的沉淪之線就可以發現,除了唐宛兒,柳月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個人物,她的保姆身份決定了她可以和莊之蝶朝夕相處,但她沒有成為拯救莊之蝶的人,而是使他越來越墮落。
“為自己打算”成了柳月性格的關鍵詞,所以她可以毫不忌諱地先獻身于趙京五然后答應嫁給市長的兒子,在嫁之前她還和莊之蝶進行了“最后一夜”并說出了一番點睛之語:“是你把我、把唐宛兒都創造成了一個新人,使我們產生了新的生活的勇氣和自信,但你最后卻又把我們毀滅了!而你在毀滅我們的過程中,你也毀滅了你,毀滅了你的形象和聲譽,毀滅了大姐和這個家。”[2]460有的評論家說這種話不應該是柳月說出來的而是作家的自白,但筆者卻不這樣認為。因為在整個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柳月有野心,但她的野心是一步步顯露出來并實現的,她是最知道自己身份和未來的人,雖然有一些小動作,但她從來就沒有真正想占有莊之蝶的心,如果說,阿燦是這個小說中最具有“浪漫主義氣質”的人,那柳月就是最具有“現實主義氣質”的。作為一個農村人,她的天性是沒有受到規訓的,當她進入城市以后,生活的艱難讓她明白了更多的生存法則,怎樣更好生存才是她所思考的,因此什么傳統、反傳統都與她無關,她是一個八面玲瓏的中間人,即是“非反傳統”,既不傳統,也沒有反傳統。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大概可以用格雷馬斯的矩陣列出《廢都》女性世界的模式了:
那么列出這個模式有何什么意義呢?
三、《廢都》矩陣模式的意義分析
首先,我們可以通過這個矩陣發現,在傳統和反傳統的對立中,牛月清和阿燦都獲得了“重生”。先看牛月清:“她的身上開始脫落皮屑,先是并不注意,后來穿襪子的時候,襪筒里有許多麥麩一樣的東西,早晨起來掃床,床上也是,就覺得渾身非常癢。脫了衣服,才看清身上皮膚發糙,像蛇皮紋,像樹皮紋,她就在晚上脫光了衣服,拿一把刷子刷著身子,又一遍一遍地洗。”后來,她又去文眉、美膚、墊鼻、除皺、瘦腳……再說阿燦,雖然她只在文中出現了兩次,她的重生也是從外表開始的,不過她是毀了自己的容貌,而牛月清則是變美了。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她們的性格都很徹底,而性格徹底的人物在“廢都”中卻是最難生存下去的,因為“廢都”這座城就是一座將死不死,要生不生的城。所以,牛月清想徹底的回歸不可能,阿燦想徹底的反叛也是不可能的,想要在這座城中生存下來,必須要使自己重生。唐宛兒和柳月與她們不同的是,唐、柳是城的外來者(雖然阿燦也是外來者,但她以前也是城里人),她們從來就沒有融入過這座城,所以她們一直在尋找融入這座城的辦法,且一開始就想依附這座城,莊之蝶就是這座城最好的代名詞,所以唐宛兒愿意打掉自己和莊之蝶的孩子,柳月愿意嫁給大正。不過,柳月和唐宛兒畢竟不是一個人,唐宛兒才是那個滿足了莊之蝶所有想象的情人,她既現實又浪漫,既可人又風騷,她開啟了莊之蝶的沉淪之路,同時也關閉上了莊之蝶求生之門。在筆者看來,正是唐宛兒這種復雜的性格,讓她成為《廢都》重最重要的女性。
其次我們可以發現,唐宛兒和牛月清之間顯示出了另一層的相似性。她們其實是找不到自我的,如:牛月清從來不為自己活,而在唐宛兒亦如是,只是她們的出發點不一樣,就像雷達先生所論述的一樣:“應該說,唐宛兒的性格不乏率真、熱烈、坦誠的一面,也不無令人同情的一面,但后來就顯得蕪雜,不少戲謔的成分是硬添上去的,使之失去了統一性。例如,希望她癡情,就不時墮淚,希望她曼妙,就精通‘態學;希望她善淫,就花樣翻新;希望她放蕩,就滿嘴褻語;希望她工愁,就望月懷傷。總之她時而野心勃勃,時而貞靜自守,一切以莊之蝶的需要為轉移。”所以,在她們身上更多的留下的是傳統文化中的劣根。
最后,在這個廢都中,想要“傳統”的人丟失了自我,反傳統的人也消失不見了,隨波逐流的人也隨著“廢都”的毀滅而毀滅。但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唐宛兒。她離開了廢都,成為廢都女性中唯一成功的出逃者。作者似乎有意這樣安排,不管是她的離開夫家還是發電報最后讓夫家找到她,作者心中的唐宛兒終歸是要回去了,這不禁讓我們想起了夢格列特的敘事轉化:平衡——打破平衡——回到平衡,可以說沒有唐宛兒也不會有廢都故事的產生。
因此,筆者在分析矩陣模式最想得出的結論是:《廢都》不只是一個男性的文本,其中所有的女性都是“廢都”的參與者而不僅僅是男性的附庸。有些女性主義的批評者批評《廢都》其實是站不住腳的,筆者反而覺得他們這樣做是站在男性的立場上做出的,因為她們從來沒有去認真分析過小說中的女性對于結構整部小說的重要性。總之,筆者認為《廢都》中女性性格的互補性恰好完成了整個小說“廢都精神”的建構,而且這些女性不是模式化的,她們自身的性格都有其生成的動因,這個矩陣只是重新分析評價《廢都》女性的開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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