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晶晶
摘 要:現代日語中的常用語 “不思議”,原本為來自印度的佛教術語。從詞匯史的角度考察“不思議”的詞源,指出其本是梵語“acintiya”的漢譯之一,最早出現于東漢時期。漢語中“不思議”雖然在世俗語言中一度被使用,但最終也僅限于佛教用語范圍內,并不為大眾所熟知。另一方面,“不思議”自飛鳥時代起隨著佛經被帶進日本,經過奈良、平安、鐮倉等時代的流布與演化,至江戶時期完成其本土化過程,成為現在日語中較為常用的詞匯之一。
關鍵詞:不思議 不思議 形容動詞 詞匯史 佛源詞
“不思議”作為現代日語中的常用詞匯之一,被用于日常生活的很多方面,例如,心理學上有“知の不思議”、“脳の不思議”等;文學作品中有“動物の壽命―いきものたちのふしぎな暮らしと一生”等;新聞中能聽到“世界の各地で起きている不思議な出來事”等。可見“不思議”在現代日語中的使用范圍甚為廣泛。
經查閱《スーパー大辭林》“不思議”詞條,得知其原本為佛教術語。又根據荻原云來《梵和大辭典》中“acintiya”詞條的釋文,梵語“acintiya”有“不思議”、“不可思議”、“難思議”等多種漢譯,其中之“不思議”,便是現代日語中作為形容動詞“不思議”的語源。
在現代日語詞匯研究中,一般根據來源可將此類溯源到佛教詞匯成為“佛源詞”。現代日語中佛源詞的關注可謂由來已久,如大谷大學發布的“生活の中の仏教用語”、東本願寺出版的《えっ!仏教語だったの》、日本"仏事百科"發布的“日常仏教用語”、小島昭安所著書《暮らしに生きる仏教語》等。其中大谷大學和東本願寺發布的佛源詞中列入了“不思議”一詞,但由于是面向大眾的普及性讀物,旨在說明界定詞匯的屬性,而非就詞源的考證。因此,本文擬在其基礎之上從詞源學的角度做進一步的考察。
一、作為梵語“acintiya”譯詞的“不思議”
經查閱中國東漢時期以前即佛經傳入之前的文獻資料,并無“不思議”之類的用例。基于荻原云來《梵和大辭典》所記“acintiya”有“不思議”、“不可思議”、“難思議”等多種對應漢譯,筆者首先以“不思議”、“不可思議”、“難思議”等詞為線索檢索了東漢時期的佛教文獻,發現“不可思議”有8例;“難思議”有1例;“不思議”有7例,即眾多譯詞中,“不可思議”和“不思議”用例較多。考慮到其中之“不思議”與現代日語形容動詞 “不思議”可能具有同源關系,故本文暫且擱置其他譯詞,僅就“不思議”一詞加以進一步的考察。
(1)賢者舍利弗大目揵連等菩薩無數。皆不思議權行普具。(后漢·安世高譯《佛說自誓三昧經》)
(2)當念輕舉八不思議神通之達,……(后漢《沙彌尼戒經》)
(3)睹如來不思議妙色光明,……皆得聞不思議佛法。(后漢《大方便佛報恩經》)
(4)復有不見諸佛菩薩不思議事。(同上)
(5)于如是等微塵數不思議形類一切眾生中。(同上)
(6)其名曰不思議菩薩。(同上)
(7)乃至虛空法界不思議眾生等身。(同上)
上述例句主要有“不思議+名詞”、“接頭數詞+不思議”兩種用法。其中“不思議+名詞”用法中的“不思議”的詞性不能判定是名詞還是修飾詞;而“接頭數詞+不思議”用法中的“不思議”則可判定為名詞。根據荻原云來《梵和大辭典》的詞性標注,“acintiya”的詞性為“未受分”,即未來被動動詞的分詞。由此可見梵語“acintiya”被翻譯成漢語“不思議”后,屬性上轉變為名詞和狀態修飾詞兩種。再看兩晉南北朝時期的情況。
(8)乃爾不惜身命欲求不思議之法。(西晉·無羅叉譯《放光般若經》)
(9)于諸如來。得入不思議。(西晉·竺法護譯《等目菩薩所問三昧經》)
(10)不見住處,智不思議,是佛神足。(西晉·竺法護譯《佛說幻士仁賢經》)
(11)微妙色不思議。放光已還復其處。(前秦·僧伽跋澄等譯《僧伽羅剎所集經》)
(12)凡此眾說皆不思議之本也。……不思議之跡也。(后秦·釋僧肇撰《注維摩詰經》)
(13)罔知所以然,而能然者,不思議也。(后秦·釋僧肇撰《注維摩詰經》)
(14)不可思者經中亦名不思議也。(東晉·慧遠撰《維摩義記》)
(15)眾生種種欲,了達不思議。(東晉·佛馱跋陀羅等譯《大方廣佛華嚴經》)
(16)今我所將從,得聞不思議。(姚秦·竺佛念譯《菩薩處胎經》)
(17)聞不思議不生驚怪。聞種種空心不怖懅懼。(北涼·曇無讖譯《大般涅槃經》)
例(8)中,出現了“不思議+之+名詞”的用法,查閱《漢語大詞典》中“之”字發現其可以用在定語和中心詞之間,表示修飾、領屬的關系,相當于“的”。據此可判定此“不思議”為名詞;而例(12)中“不思議+之+名詞+也”的用法出現了以“也”字結句的情況;例(10)、(11)中“名詞(作主語)+不思議”用法為形容詞謂語句,故此“不思議”為形容詞;例(13)中“不思議+也”作結句的用法、例(14)中“名詞(作主語)+不思議+也”作為結句的用法,其中的“不思議”均為形容詞;例(9)、(15)和例(16)的“動詞+不思議”中的“不思議”若作為賓語則為名詞,若作補語則為形容詞,而例(17)中“動詞+不思議”用法中的“不思議”則是名詞。
縱觀以上考察,“不思議”是因佛經翻譯而在中國形成的梵語譯詞,最早出現時具有名詞和狀態修飾詞兩種用法,但兩種詞性的判定界限并不十分明顯。從三國至隋唐時代之前,隨著佛經翻譯量的增多,不僅用例數不斷增加,而且在用法上出現了多樣化的傾向,其中詞性的表現也逐漸變得清晰明朗。即“不思議”作為名詞時有“不思議+之+名詞”、“接頭數詞+不思議”和“動詞+不思議(作賓語)”三種用法;作為形容詞時有“不思議+名詞”、“名詞(作主語)+不思議”、“動詞+不思議(補語)”和“不思議+也”四種用法。另外,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世俗文學作品中,曾一度出現較多的“不思議”用例,如“入不思議,非梵所測……”等,然而或許由于“不思議”在結構上不大符合漢語的構詞原理,故而在后來的傳承過程中逐漸衰弱。如在清朝時期世俗文學的作品中,僅有8篇文獻出現過“不思議”,而到了民國時期幾乎無“不思議”的用法。換言之,“不思議”作為梵語“acintiya”之譯詞的“不思議”雖然在漢語史上曾經一度有過向世間一般用于轉化的傾向,但最終并沒有實現,而其使用始終限于佛門內部,即屬于佛教的專門詞匯之一。
二、日本漢籍文獻中的 “不思議”
漢字作為中華文明的重要要素之一,其使用范圍不限于中國,在歷史上曾經形成過以東亞為中心的漢字文化圈,其中日本是除中國外使用漢字最為普遍的一個國家。就日本使用漢字的歷史而言,假名發明之前漢字是唯一的表現文字,也就是說,在日本的歷史文獻中,有相當一部分屬于完全用漢字寫成的,日本稱其為“漢籍”。以下將以漢籍文獻為線索,考察“不思議”一詞在日本最初的傳播情況。
首先看一下字典中的解釋。《字源》中將“不思議”解釋為出自《維摩経》;《語源大辭典》和《日本國語大辭典》中均把“不思議”解釋為“不可思議”的縮略形。這大體可以反映出日本學界就“不思議”一詞來源的認識和定位。然而,根據上文考察,“不思議”最早出現于后漢安譯佛經中,比漢譯《維摩経》要早很多年。另外認為它是“不可思議”的縮略形也顯然不妥當,至少可以認為二者是在大體相同的時間內出現的。又根據《日本書紀》記載,佛教于飛鳥時代(即中國隋唐時期)經由朝鮮傳入日本。而其最有力的推動者是著名的圣德太子。圣德太子曾派出小野妹子等赴隋朝求取佛經,隨即把佛教設為國教,其所著《法華經義疏》、《維摩経義疏》、《勝鬘経義疏》被稱為“三經義疏”,是由日本人最早撰述的佛教類著述,其中多處用到“不思議”一詞。
(18)又有此品來者顯法華經有十不思議。即是十種妙義。《法華義疏》
(19)一其力最大故五不思議中龍為其一也。《法華義疏》
(20)智叵思議者非長非短能示長短。雖示長短未曾長短。故名不思議。《法華義疏》
(21)若昔短今長何名不思議也。《法華義疏》
(22)標說教之主。辨不思議。明所弘之法也。《維摩経義疏》
(23)內無功用。不假思量。外化幽微。物莫能測。謂不思議也。《維摩経義疏》
(24)別不思議者。別有不思議品。示不思議事。謂別也。《維摩経義疏》
(25)不二法門。不思議之本也。香積佛品。辨不思議之跡也。《維摩経義疏》
例(18)、(19)中為“接頭數詞+不思議”的用法;例(20)、(21)中為“名詞(作主語)+不思議”和“名詞(作主語)+不思議+也”兩種用法;例(22)、(23)中為“動詞+不思議”、“動詞+不思議+也”兩種用法;例(24)中為“不思議+名詞”作修飾詞的用法;例(25)中為“不思議+之+名詞”的用法。由以上“不思議”用例可推知,“不思議”在隨著漢譯佛經中傳入日本之際,其在漢語中的各種用法也都進入了日本漢籍文獻中。尤其作為修飾詞的用法,對“不思議”作為形容動詞流傳到后來有很大的影響,也是本文要考察的重點。
平安時代以后,隨著佛教在日本的進一步傳播,日本僧侶或知識階層除了繼續對佛經進行注疏外,也開始嘗試撰寫一些個人的著述,以順應佛教民間化的大潮,這部分著述也大都由漢文寫成。
(26)開通如前,即是心波若經不思議也。《日本靈異記》(僧 景戒)
(27)誠知示於大乘不思議力,試于願主至深信心,更不可疑也。《日本靈異記》
(28)法之不思議。用之無窮盡。福延現親。壽考光寵。《性靈集》(空海)
(29)即心變化不思議、心佛作之莫怪猜。《性靈集》
(30)弘誓深如海,歴劫不思議。《山家集》(西行法師)
從以上所舉例句可以看出“不思議”在平按時代的日本撰述中大體繼承了此前即飛鳥時代以來的用法,稍值得一提的是在例(29)中出現了“名詞(作主語)+之+不思議”的用法,而這種用法在前述漢語文獻中并未出現。經查閱漢字“之”的相關用法,發現有用在主謂之間,取消句子獨立性的用法,如“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又鑒于作者空海曾有入唐朝學習佛法及漢語的經歷,故而可以推測其或許將佛經文獻以外的用法運用到了自撰的著述中。由此可以推知,進入平安以后,隨著日本人對漢語結構理解程度的加深,對“不思議”一詞的使用也更加靈活化了。
三、漢字假名混合文獻中的“不思議”
平安末期時日本人在漢字的基礎上發明出一套用以表音的文字系統,即假名。隨著假名的普及,以漢字假名混合方式撰寫的文獻逐漸成為日語表現方式的主流。從語言類型的角度而論,現代日語仍是一種漢字假名混合的形態,只是假名的比例逐漸在增大。以下將以其中之典型代表即《今昔物語集》和《大鏡》為線索,考察“不思議”在漢字假名混合文獻中的情況。
(31)實に長谷の観音の霊験不思議也。《今昔物語集》
(32)亦、光を放て法を説き給ふ事、不思儀也。《今昔物語集》
(33)但し醫師の力、藥の驗、不思議なりとなむ、語り傳へたるとや。《今昔物語集》
(34)いとふしぎなりしことぞかし。《大鏡》
(35)観音の霊験の不思議なる事此くなむ有ける。《今昔物語集》
(36)御とぶらひにまいらせたまへりしありさまこそ、ふしぎにさぶらひしか。《大鏡》
通過以上例(33)-(34)可知,平安時代末期出現了以“不思議+なり”或“ふしぎ+なり”的用法,前者明顯蛻變于“不思議+也”,即其中的“也”被加以日語化成“なり”,而后者則是在此基礎之上的進一步的日語化表現。進而,例(35)中的“不思議+なる+名詞”用法,其中“なり”出現了連體化的表現,也就是說,相較于此前“不思議+名詞”的用法,“不思議+なる+名詞”已經具備了修飾詞的標識,而例(36)中的“不思議+に+動詞”,其中“さぶらひ”是動詞“さぶらふ”的連用形,由此可知作為修飾詞的“不思議”不僅可以修飾名詞,而且也可以修飾動詞,即進入平安時代末期,“不思議”通過附加詞尾“なり”,逐漸獲得了發展成為形容動詞的主要條件。另外還出現了例(32)中“不思儀”的用法,可以視為“不思議”的一種變體形式。
(37)二重を射通すだにも不思議におぼえ候に、伊藤五が鎧の袖うらかきて候。《保元物語》
(38)御弟子、ふしぎに思ひて、聞きしまゝにかたる。《宇治拾遺物語》
(39)信西が萬の事を知て候も不思議に覚て候。《平治物語》
(40)今まで御命ののびさせ給て候こそ、不思議に覚え候へ。《平家物語》
(41)イカニアカツハ、水船ニユバリヲバシ入ルヽゾ。不思儀ナリ。《沙石集》
(42)人の國にかゝる習ひあなりと、……あやしく不思儀に覺えぬべし。《徒然草》
(43)不思議なりけることなり。《古今著聞集》
(44)剩へ荒言葉を言ふこそ不思議なれ。《義經記》
(45)彼舜天の名の尊敦と、……暗合せしこそ不思議なれ。《椿説弓張月》
由上述例句可知,進入鐮倉時代以后,“不思議+に+動詞”的用法被廣泛使用。例(43)-(45)可以看到,由于“なり”具有尾部的可活用性,使得“不思議”作為修飾詞在用法上變得更加豐富了。此外,就“不思儀”的用法,經查閱《時代別國語大辭典?室町時代》,其被解釋為與“不思議”通用。同時查閱中世時期文獻亦能發現,“不思儀”被廣泛使用,甚至現代日語中也依然能夠見到部分用例。
(46)マアマアふしぎな御縁でよいとこでおめにかゝつた。《東海道中膝栗毛》
(47)そして隱れて居る此所が知れるといふもふしぎなこと。《春色梅兒譽美》
(48)おめへは不思議な縁で、姉妹同前になつて居るから???《春色辰巳園》
(49)こは不思議なる事を聞くものかな。《椿説弓張月》
以上例(46)—(49)均出自江戶時代文獻資料,該時期出現了“不思議+な+名詞”的形式,盡管此時“不思議+なる+名詞”的用法依然存在,但用例已明顯減少。換言之,進入江戶時代以后,“不思議”基本朝著“不思議+な+名詞”、“不思議+に+動詞”兩個方向演化,乃至一直延續到現代日語之中。
四、結語
經以上考察得出如下結論:現代日語 的“不思議”一詞,其來源于自東漢至唐代以來漢譯佛經中的“不思議”,而“不思議”是來源于梵語“acintiya”的譯語之一。在梵語中,“acintiya”的詞性屬于未來被動分詞,翻譯為漢語“不思議”后,轉而具有了名詞和形容詞兩種屬性。由于“不思議”一詞在結構上不符合漢語的構詞規則,故而在魏晉南北朝時期曾一度被世俗文學吸納,但最終沒有被沿用下來,至今仍主要存在于佛教類文獻資料中,即作為佛教專門術語使用。另一方面,“不思議”一詞隨著佛經被傳入日本,在最初的漢籍文獻中承續了漢語中的主要用法,繼而與助詞“なり”的結合,即以“なり”作為詞尾,使其表現形式變得多樣化和靈活化,最終又經擺脫“なり”的束縛,而在“不思議+な+名詞”和“不思議+に+動詞”兩種形式上得到鞏固,完全演化為一個現代日語意義上較為常用的一個形容動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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