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養匠心，窮養形骸

魏忠

堅持“愚直地、認真地、誠實地”工作的工匠精神，不僅僅需要精神生活的奢侈品熏陶、物質世界的價格彈性的熏陶，還需要一個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保持工匠本色的一萬小時、數萬小時的持續動作不變形。

2010年，破產陰霾下的日本航空虧損1800億日元，成為日本自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來最大一宗非金融企業破產案。日本時任首相表示希望京都陶瓷公司名譽董事長、78歲的稻盛和夫出場救火。出乎意料的是，已經親手將兩家企業打造成世界500強、在家休養病體13年的稻盛和夫并沒有推辭，以不收一分錢、不帶一個人的勇氣，一年半后讓日航盈利，2年后重新上市。

稻盛和夫1959年創立京瓷公司。我的一位學生在京瓷工作，送我一把京瓷的陶瓷刀，做工精細令我愛不釋手。從工匠精神到陶瓷工藝再到陶瓷的電子產品核心部件，日本企業將工匠精神融入現代科技，其利潤大大超越了傳統企業。

窮困一直伴隨稻盛和夫的青少年時代。然而，很多人忽略的是稻盛和夫家人和師長對他的“富養”。稻盛和夫從小學習不好，又喜歡當領袖打架，有擔當的同時又到處惹事。然而，父親總是在價值觀上給他正面的鼓勵，傾其家業支持兒子追逐自己的夢想。稻盛和夫的幾位老師，也都傾其能力和關系，幫助稻盛和夫讀好的學校、心愛的專業、找符合自己的工作。在他最困難的時候，親人們傾其所有為他找到工作，而在所有大學生背叛這家企業的時候，家人想盡辦法讓他留在這家企業。他從此吃住在這家企業，以極度認真的精神開始了他精細陶瓷的事業。

我們有富養女兒的傳統。事實上這是對中華文化極大的誤解。富養女兒的真義是從小培養氣質、開闊視野、增強閱世能力、增加見識。這樣“富養”的女孩，因見多識廣、獨立、有主見、有智慧，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什么是真正值得追求的東西，等她到花一樣的年齡時，就不易被各種浮世的繁華和虛榮所誘惑。

培養工匠精神與養女兒一樣，即使物質上貧困，也要給予精神上極大的富足。稻盛和夫的家鄉鹿兒島，是著名的日本武士道之鄉，日本著名的武士西鄉隆盛就是鹿兒島人，人稱“最后的武士”。鹿兒島人、稻盛和夫的父兄、稻盛和夫自己，都以西鄉隆盛為榮，熏陶了富養精神的匠心。稻盛和夫童年，叔嬸感染肺結核，多人病逝，然而父親和哥哥從不避諱積極救助，卻從不生病，這在稻盛和夫心中種下了精神世界的種子。

有時候，富養不僅僅是指精神世界的富足，更和物質配套組合起來才有作用。目前，中國在推崇工匠精神，讓孩子從小接受工匠精神的洗禮，這是非常好的。然而精神往往不是獨立存在的，而是和物質載體共生的，合適的物質載體，非常重要，更是容易被忽略。大家注意到一個事情，就是瑞士的工匠、阿瑪尼的服飾、德國的產品，具有工匠精神的背后，都是和皇室的采購標準和穩定的皇室奢侈品消費非常相關。而中國具有工匠精神的幾個地方、和手工相關的工藝品、食品非物質文化遺產地，也都和“貢品”直接相關：蘇州的紅木、繡娘、古典建筑裝飾業；武夷山的紅茶、景德鎮的陶瓷、紹興的女兒紅、揚州的包子、宜興的紫砂、無錫的金磚，工匠精神的物質傳承多數出自皇室及奢侈品的使用習慣。我們如果畫一張世界的奢侈品品牌地圖，就會發現，這基本上是一張工匠精神地圖；如果我們客觀地將持續的非物質遺產畫一張地圖，基本上是貢品地圖加皇帝的南巡地圖。工匠精神的喪失，基本上是由帝王之家奢侈品的沒落所引發的。

蘇州的胥口，在伍子胥墓的不遠處，是蒯祥的墓。蒯祥是天安門的設計師和建筑師。蒯祥距今已經600年左右了，然而今天的蒯祥的家鄉胥口香山，仍然是中國古建筑工匠之鄉，也是聯合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所在地，如今全國大部分的頂級古建筑的木雕、石器，仍然是香山幫的天下。蘇州自古園林市場很大，香山幫工匠的衰落是趨勢卻還能堅持，然而另外一個輝煌了近300年的建筑工匠之家，卻遺憾中斷，那就是“樣式雷”家族。由于清王朝的倒臺，樣式雷后代衰落，到最后將圖紙賣掉后再也不見復蘇。

比圖紙更值錢的是工匠精神世界的傳承方式。科技和工程起源不同，其精神訴求不同，培養路徑也完全不同，這是很容易被教育工作者忽略的。科學精神講究的是理性精神，而工匠文化卻完全朝相反方向發展。工匠一般傳男不傳女，宗教意味濃厚：不僅行業都有祖師爺、燒香磕頭、家規森嚴，每當重大工程的時候，還有嚴格的儀式，具有工匠精神的人都基本有一個共識，那就是相信神靈般的感應。

稻盛和夫就是相信產品與精神世界的天人感應。稻盛和夫年輕時曾經“抱著產品睡”；隨時帶著放大鏡在現場觀察產品有無瑕疵，把產品當成孩子精心呵護；“仔細傾聽機械哭泣的聲音”“將自己化身為機械、化身為產品”，達到“物心一如”的境界，由此而制造出完美無缺的產品。正是這種精神和文化，反映在京瓷是精密的陶瓷工藝，反映在KDDI是稻盛和夫的阿米巴管理方法，反映在日本航空是嚴絲合縫的成本管理，工匠靠精神在企業和行業間轉換，稻盛和夫才能被稱為經營之神。

如何看待工匠精神背后的“神叨叨”的東西？事實上，這些并非全部都是偽科學的東西。在主宰工匠精神的精神層面，幾百年一個家族、一個群體聚集在一起，要想具有統一的思維，必然要靠一種大家都信奉的等級的秩序和難違的規則增加進入門檻、淘汰不誠信和危險因素。一個大的工程充滿了很多細節和系統脆弱點，被工程沖昏頭腦的成功者，為避免大意，總是被家族和商幫的宗教般的儀式提醒重視；而一個人在遇到事業的挫折和工程的不順時，精神的力量也是很強大的，只有具有一些工匠傳承和情懷的人，才會悟到了超越現實的想象力和創造力產生的真實過程，而我們所做的產品的好壞，從客觀上映射了內心世界的和諧與否。

稻盛和夫說：“一旦發瘋地投入工作之中，對某個目標有強烈的渴望，就會在腦海里形成一個意象，身邊的任何一個新發生都會堅定地指向那個意向，這時，神靈就會給你一把照亮前途的火炬，智慧之井就會向你洞開，當你竭盡全力時神靈將會現身。”

不僅如此，工匠背后的富養，還有著往往被忽視的科學的原理。古代工匠傳男不傳女，除了保密和知識產權因素外，保證基因學上男性性別顯性基因一致性和可傳承性，是很重要的。兒子長相像父親，性格特點一部分像父親，這種遺傳基因可以通過Y染色體一代一代相傳，因此雷氏家族傳了二百多年。而女兒有母親一半的基因，女兒的女兒在基因科技的當代社會以前，根本無法看到屬于祖父母、外祖父母的那一支。因此，同樣的蘇州，核雕紅木藝人就能家族傳序，而鎮湖的繡娘群體就很難有百年家傳。

堅持“愚直地、認真地、誠實地”工作的工匠精神，不僅僅需要精神生活的奢侈品熏陶、物質世界的價格彈性的熏陶，還需要一個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保持工匠本色的一萬小時、數萬小時的持續動作不變形。工匠比起科學來說，更多和人的肌肉記憶力相關，如拳不離手、曲不離口，一旦物質生活富足了，肌肉很容易萎縮，工匠的水平就會大打折扣。景德鎮的瓷器、大紅袍的紅茶、宜興的紫砂、蘇州的紅木、蘇州的園林、無錫的金磚、安徽的歙硯、蘇州的核雕、日本的武士刀、瑞士的鐘表匠，有的百年，有的千年，祖祖輩輩，每代人均收益很大，卻能祖祖輩輩做工，其實難度是相當大的。如果富養是精神世界的養和物質世界的熏陶，那么能保持工匠傳承的一個很重要的因素是保持對物質追求的平常心。稻盛和夫將兩個世界500強企業的股票送給員工、蒯祥一輩子不坐轎子、晉商要求子弟“不準嫖娼、不準納妾、不準賭博”，都是窮養形骸的重要舉措。

2015年，上海科技城實驗小學開學，徐瑛校長向我展示了學校一樓的衣食住行材的工匠博物館，讓人最驚訝的是全部的雞翅木的書架陳列在小學的課堂。這些蘇州工匠的原作品和雞翅木的富養，不僅是精神的也是物質的。每天早上我都經過這所學校，看到滿滿的車輛送孩子上學。我想，僅僅是富養還是不夠的，比起日本公主自己奔跑上課，我們的家長，還應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