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雅萍
內容摘要:明代大家徐渭以學界“徐渭”與民間“徐文長”的符號以完全不同的形象分兩條渠道流傳,學界“徐渭”天才超逸,于詩文書畫戲劇各個方面均成就卓著;民間“徐文長”則是集智慧俠義風趣幽默乃至促狹下流于一身的“箭垛式人物”。這一現象的形成,與徐渭卓越的文學藝術成就及狂傲不羈的個性有極大關系,與同屬浙中王門的王畿、季本的心學思想有極大的關系。
關鍵詞:徐渭 徐文長 割裂現象 浙中王門 關系
關于明代大家徐渭(字文長),有一個非常奇特的現象:學界“徐渭”與民間人物“徐文長”以完全割裂的形象,在學界和民間分兩條渠道流傳。究其原因,與文長卓越的文學藝術成就及狂傲不羈的個性有極大關系,而文長的一切與同屬浙中王門的王畿、季本的心學思想有直接的聯系。
一、割裂現象
在紹興歷史文化名人中,徐渭不是最有名的,但可以說是最特別的一個,特殊之處不僅在于其奇絕的文學藝術成就,更因為作為文學藝術大家的“徐渭”與作為民間傳說中的“徐文長”二者之間是割裂的,同樣被人關注,兩者卻風馬牛不相及。
在學界,人們對“徐渭”已達成共識,即徐渭的一切可歸結為 “奇絕” 兩個字。第一,身世奇絕。聰明絕倫卻一生坎坷最后落得“有書數千卷,后斥賣殆盡。幬莞破弊,不能再易,至藉稿寢。”]第二,才能奇絕,徐渭工詩、工文、工書、工畫、工曲,還擅長曲論,各個領域的建樹無人能望其項背,許多大家都對其推崇備至,湯顯祖“安得生致文長,自拔其舌”,鄭板橋更愿為“青藤門下一走狗”;第三,思想奇絕,文長的興趣愛好極其廣泛,他學書學劍學古文學詩詞歌賦,學道學仙學儒學軍事學陰陽百家,尤其深受王陽明心學影響,他的思想奔放恣肆,引發并推動了明代進步思潮產生和發展。
在民間,知道“徐渭”的人不是很多,人們卻普遍知道“徐文長”,因為聽說過很多徐文長的故事。故事中的徐文長有許多版本,有好的,有壞的。好的說徐文長是個專打抱不平的人,聰明機智、抑強扶弱,是漢族的“阿凡提”;負面的故事則把徐文長描繪得刁鉆奸滑、下流無恥,常常欺侮人。
對于“徐渭”與“徐文長”的認知的差異,筆者在紹興市民中進行了兩次調查,一次是問卷調查,一次是訪談調查。
問卷調查:分發調查統計問卷總計250份,收回234份。問卷調查對象分別是:紹興市武術協會二十四站會員、浙江郵電職業技術學院大一學生、紹興市高級中學高二學生、紹興市袍江中學初二學生。調查結果顯示,對“徐渭”與“徐文長”的感知,年長者比年輕人多近35%,本地人比外地人多67%,對“徐文長”的了解比對“徐渭”的了解多22%。
訪談調查:紹興市博物館廣場隨機采訪與紹興市前觀巷青藤書屋周邊居民訪談,訪談結果突出的有兩點:一是對“徐渭”與“徐文長”的感知度有差異,知道后者的受訪對象更多;二是對流傳的徐文長故事中徐渭形象多有促狹低級趣味這一現象,一部分訪談對象客觀陳述不加褒貶,一部分訪談對象則認為是徐文長因愛打抱不平而招來官府詆毀所至。其中相當一部分年齡較長者認為徐文長是漢族的“阿凡提”,之所以有那么多促狹下流的傳說是因為他的仗義損害了某些人的利益而招致的刻意歪曲。
二、徐文長故事的流變
最早為徐渭作傳的陶望齡袁宏道的筆下,對徐渭的記錄是比較嚴謹的。晚明到清初,錢謙益在《列朝詩集小傳徐記室渭》中完全依照了陶袁之說,其他如章重的《夢遇》、沈德符的《野獲編卷二十三徐文長》、顧景星的《白茅草堂集卷四十三徐文長遺事》、傅維鱗的《明書徐渭傳》、王鴻緒的《明史稿文苑三徐渭傳》、張廷玉等的《明史徐渭傳》等等,各有短長,已出現編者添加各種傳聞的現象。如章重作《夢遇》中說:“方江陵當國時,欲以翰林待詔官先生。先生佯狂,往往臥臭塹中。作四聲猿有所刺。先生厭毒煊赫如此。”據梁一成考證,章重之說為相當明顯的錯誤。馮夢龍《情史卷十三徐文長》中也有了新的內容:“渭常出游杭州某寺,僧徒不禮焉,銜之,夜宿妓家,竊其睡鞋一只,袖之入幕。詭言于少保,得之某寺僧房,少保怒,不復詳,執其寺僧一二輩,斬之轅門。”更繁衍出文長錯殺妻子是因為錯認妻子與一俊僧偷情的緣故。
學者作傳尚且如此,民間流傳的故事更是五花八門,莫衷一是。民國時期,自周作人在《晨報》副刊上發表徐文長的故事起,大批徐文長的故事出現在各家報紙上,林蘭等人把它們結集出版。從民國初年到解放初,出版的徐文長故事有三四百篇之多,有林蘭編《徐文長故事》《徐文長外集》、王枕石編《徐文長故事》、石在恩《徐文長趣事》、王芮《徐文長笑話》等。可惜的是這些故事集散失殆盡。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起,紹興文藝工作者對民間流傳的徐文長故事進行了搜集整理并充實了新的內容,陸續公開發表,八、九十年代,徐文長故事結集出版。1974年,美國出版了霍華德·S·列維的譯作《中國惡作劇的能手:有關徐文長(1521——1593)的故事》。
早年流傳的徐文長的故事中徐文長的形象負面多于正面。如林蘭所編徐文長故事,趙景深將它分為無事興波、顯弄巧計、喜作報復、代抱不平四個類型。林蘭兩次將編成的徐文長故事集送給魯迅,魯迅隨手將它轉送他人,從側面反映出文長在故事中的形象大多不討人喜歡,當時所編故事的流失也變成情理之中了。解放后文藝工作者對徐文長故事的搜集整理,經過了一個“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的篩選過程,作為中國古代十大畫家之一的徐文長,其藝術成就重新進入人們的視野,民間故事中的形象也因為編者的感情因素變得更符合民眾尤其是紹興民眾的情感需求。
有學者根據這些故事對徐文長的形象展開討論。鹿憶鹿認為:“徐文長故事中的小混混角色,沒事與人耍耍小聰明,教訓當權者,更多的內容是欺壓比自己卑微的、勢單力孤的小百姓,甚至占占可憐女人的便宜,以此沾沾自喜,這是小人物的劣根性。”把徐文長與魯迅筆下的阿Q相提并論。劉守華對此提出討論,認為在非遺的評審中需本著激濁揚清、去粗取精的態度,滌蕩“國民劣根性”之遺留。
胡適把黃帝、周公、包龍圖等人稱為“箭垛式的人物”。這種類型的人物如同小說中諸葛亮借箭時用的草人。徐文長即是這種“箭垛式人物”。民間流傳的徐文長故事中,有大量尖酸刻薄促狹下流的故事,其中最不站不住腳的一則當屬《弄父出屎》,故事中徐文長把瀉藥放入包子中騙父親吃下,等父親藥性發作急著上茅房的時候,使計讓別人擋住父親,導致父親拉屎入襠,他在一邊拍手稱快。對文長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文長父親徐鏓在文長出生百日即已去世,這個故事的真實性一目了然。探討文長的為人如果以民間傳說為依據,學術研究恐怕很難做到“嚴謹”與“科學”。
然而,文長何以成了民間傳說中集智慧俠義、風趣幽默及促狹下流于一身的那個“箭垛”了呢?
三、與浙中王門的關系
文長之所以成為“箭垛”,最直接的原因是文長的行事為人。文長卓越的文學藝術成就引起了人們對文長個人生活的興趣,離奇的遭際、狂傲的個性、對權貴的蔑視令普通人無法理解,人們于是津津樂道于文長的趣聞軼事,好事者甚至編排出許多故事安在文長頭上,關于文長的民間故事大多系后人敷衍而成,但未必完全空穴來風,許多故事與徐渭的為人處事有絲縷關系。
探求其深層的原因,這就不能不談到浙中陽明弟子季本與王畿了。
《徐渭集 畸譜》中載:“嘉靖廿六年丁未(1547),渭始師事季先生。”“廿七八歲,始師事季先生,稍覺有進。前此過空二十年,悔無及矣”。季本正式收文長為徒,文長關于季本的書信詩文很多,如《奉師季先生書》、《奉贈師季先生序》、《師長沙公行狀》等等。從這些文章中可以看出,學生對老師充滿了仰慕與感恩,老師對學生有很深的憐惜與賞識。
王畿(字龍溪)是文長的表兄,王陽明高足弟子,《明儒學案》認為“文成之后不能無龍溪”,其學說在當時影響極大,文長以師視之,有《答龍溪師書》、《送王先生云邁全椒》、《次王先生偈四首》等詩書往來,《洗心亭》與《繼溪篇》更表達了對王畿的崇敬之情。《明儒學案》中說:“……(先生)以篤信謹守,一切矜名飾行之事,皆是犯手做作。唐荊川謂先生篤于自信,不為形跡之防,包荒為大,無凈穢之擇,故世之議先生者不一而足。”我們從中可以看出文長為人的影子。
根據日本學者岡田武彥的分法,王畿屬“良知現成派”,主張“良知現成”、“直下承當”、“一了百當”,其后學又被人譏以“狂禪”;季本主張“龍惕”,強調修身功夫,與錢德洪等屬心學正統,即“良知修正派”。文長從王畿與季本身上吸取了他們各自的觀點,一方面是“君子終日乾乾”的自我約束,要做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君子,另一方面是“滿街皆圣人”的自我超拔,視所有陳規為無物,兩相交戰的結果造成了徐渭自己所稱的“畸”:個性上,表現為時而狂傲不羈時而幽默風趣;藝術上以心學的“心即理”、“吾心即宇宙”作為哲學依據,情順自然,隨心率性,完全不受傳統的束縛,開天辟地,看似天馬行空,實則腳踏實地,雖“畸于人”,卻“侔于天”。
文長是季本的學生,又視王畿為師,這兩位同為陽明弟子的心學大家相左的學術主張使得文長在思想上經歷了煉獄般的考驗,正是他們造就了文長文學藝術上的輝煌成就,也正是他們造就了文長特立獨行的個性,為后世各類故事提供了一個可以附著的“箭垛”。民間創作者為了滿足聽眾的需要,不吝對文長的故事添枝加葉,小百姓街談巷議為了引人入勝,每每冠以徐文長的名號。久而久之,造成了“徐渭”與“徐文長”在不同的領域各領風騷的現象。
[注:本文系2016年紹興市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十三五”規劃重點課題成果,編號135048]
(作者單位:浙江郵電職業技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