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愛妹
性別與領導力研究的范式轉變
文/郭愛妹
性別與領導力研究既是對領導學的充實與完善,亦是對性別研究的深化與拓展。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第二次女權運動促進了女性意識的覺醒,使得女性領導力出現了“井噴”之勢,社會各個領域都迅速涌現出大量杰出的女性領導者。20世紀80年代,性別與領導力逐漸成為領導學重要的研究領域。經過30多年的發展,性別與領導力的研究范式已經發生了重大的轉變:在研究視角上,表現為從“差異視角”到“平權視角”的轉變;在研究隱喻上,表現為從“玻璃天花板效應”到“迷宮”與“玻璃峭壁”的演變;在研究方法論上,表現為從“認同同質化”到“交錯性范式”的變革。
綜觀性別與領導力研究,主要有兩條路線:一是基于性別差異的性別與領導力研究;二是基于社會性別理論的女性主義領導力研究。從性別差異的領導力研究轉向女性主義領導力研究反映了性別與領導力研究視角的轉變:從強調性別比較的“差異視角”到強調賦權與平等的“平權視角”的轉變。
差異視角的性別與領導力研究主要聚焦于男性和女性特質及其與領導力的關系,認為男性與女性在本質上具有不同的領導風格,而男性與女性在行為、能力和態度方面的差異構成了女性領導力發展的障礙。主要包括兩種研究取向:生物本質主義的差異取向和文化本質主義的差異取向。20世紀七八十年代,性別與領導力研究主要基于生物本質主義的差異取向,主張男性與女性的生物學差異構成了女性領導力發展的障礙:“女性的特質、行為、態度及社會化使女性不適合或不足以擔當領導者職責,因為這些因素與所謂的成就恐懼或不愿意冒險有關。”20世紀90年代起,基于吉利根等文化女性主義理論,在知識經濟與全球化的推動下,性別與領導力研究開始轉向主張“女性領導優勢論”的文化本質主義的差異取向。伴隨著現代科學技術的迅猛發展和組織環境的變化,傳統的領導風格已經不能滿足知識經濟時代的要求,當代領導應該授權、支持和鼓勵員工、注重團隊合作等。文化本質主義的差異取向認為,這些變革性的領導風格與文化女性主義所褒揚的女性領導風格具有高度的匹配性,女性領導者更傾向于通過“鼓勵參與”“強化他人的自我價值”“分享權利與情報”以及“激勵他人”等手段,建構一種明顯區別于男性的命令-控制式的互動式領導風格。
進入21世紀后,性別與領導力研究對本質主義的差異視角提出了挑戰:從“女性被贊美擁有一種新的領導方式,但她們卻從這種贊美中收獲寥寥”,轉向基于社會性別理論的“平權視角”。“平權視角”實質上是在領導力研究中引入社會性別的視角,而非僅作為人口社會學意義的性別,強調領導力發展中性別歧視的普遍性,強調關注女性的多元經驗,挑戰權力結構與父權制,賦權于女性,并導向平權的女性主義價值目標。J. K. Fletcher從女性主義視角闡釋了女性主義特質(feminist attributes)與女性主義目標(feminist goals)之間的區別:女性主義特質是關系的和合作的,但忽視性別與權力機制的環境并不導向女性主義目標。盡管組織可能并不是有意地排斥女性,或許還努力為女性創造更為平等的環境,但重要的是必須認識到她們需要挑戰權力結構與男性化的框架;如果缺乏這樣的認知,或許隱喻是女性主義的,但目標并不是。因此,平權視角的女性主義領導力模式需要導向女性主義價值目標的實現。
“玻璃天花板”(glass ceiling)一直是探討勞動力市場性別不平等問題的最為引人入勝的隱喻之一,是指一種“看不見的、然而卻是使少數民族和女性無法登上組織階梯上層的不可逾越的障礙”。但是,隨著越來越多的女性開始躋身于組織高層,女性在獲取權力與權威方面已經取得了一定的進展,如今,玻璃天花板仍在作祟嗎?隨著社會的進步,男女機會日趨均等,當代女性領導者所面臨的障礙“已不再是過去那種無法翻越的‘水泥墻’(concrete wall)或難以突破的‘玻璃天花板’,它涉及到進入陌生領域過程中的多元挑戰、間接迂回與涉險,而不是遵循直線發展直至頂端的路徑”。A. H. Eagly和L. L.Carli以“迷宮”(labyrinth)這一新的比喻來“描述女性在其獲取領導權的蜿蜒崎嶇、險象環生的道路上遇到的各種挑戰”?!懊詫m里有數不盡的障礙,有些障礙很隱蔽,有些則是一眼就能看穿”;但是幾乎沒有法律或明確的、廣泛認可的準則將女性拒于高層領導職位之外。女性在晉升道路上遇到的迷宮中的主要障礙來源于組織習俗和慣例,而這些習俗和慣例又反映了傳統的家庭勞動分工,常常使女性領導者面臨著工作與家庭的沖突;男性化的組織文化不利于女性積累晉升所需要的社會資本。女性只有迂回地通過這些復雜的路徑,解決好在兒童照顧需要、種族主義、性別主義以及其他認同基礎上的歧視,才有可能最終到達高層領導職位。
當女性到達組織的頂端之后,這些障礙是否會消失呢?M. K. Ryan和S. A. Haslam的研究發現:女性領導者更可能被安排處理具有高風險并可能導致失敗的情境,因而往往被擱置于“玻璃峭壁”(glass cliffs)之上?!跋氲焦芾碚?,想到男性”(think manager-think male);“想到危機,想到女性”(think crisis-think female)。當組織處于危機之時,相對于男性,女性更可能被置于領導職位;而這些職位有著較大的失敗風險,因而具有更大的不確定性。與此同時,進入組織高層的女性常常還面臨著職業角色的認同危機:“看起來像女士,行動像男士”;社會期望女性領導者必須行走于“不太懦弱”與“不太專橫”的狹窄范圍之內——這是一種阻礙女性領導力潛能發展的“普羅克汝斯忒斯式的妥協”(a Procrustean compromise)。
“迷宮”這一隱喻更形象地刻畫了女性在獲取領導職位的蜿蜒崎嶇、險象環生的道路上遇到的各種挑戰,以此說明女性擔任領導職務的現狀是由極其復雜的原因所造成的;“玻璃峭壁”則將“玻璃天花板效應”比喻的意義進一步延伸,以此來表達女性領導者的處境以及她們在職場邊緣充滿危險和不確定性的岌岌可危的生存經驗。這種對女性領導力發展障礙從直線轉變為迂回的多元挑戰的認知,揭示了女性領導力的曲折軌跡;在女性領導力面臨巨大發展機遇的今天,挑戰與障礙也變得撲朔迷離。性別與領導力研究隱喻的演變既反映了女性領導力所面臨的挑戰的時代變遷,亦反映了女性領導力理論研究的進一步深化。
“認同同質化”假設某一或數個認同或差異最具解釋性;而“交錯性范式”強調多個社會認同或范疇的交錯建構對個體經驗的影響。
長久以來,認同同質化一直主導著性別與領導力研究,領導力被視為性別或文化中立的現象。一方面,基于美國白人男性立場的主流領導理論堅持價值中立與客觀性立場,聚焦于不同性別、文化及民族/種族背景下的領導者所面臨情境的相似性而非差異性,很少從文化、性別、種族或民族、階層等角度探討領導的多元性問題;另一方面,性別與領導力研究往往只是關注領導者的性別影響,忽視其他認同的共時性影響,存在著同質化性別范疇的本質主義傾向,導致難以發現與諸如刻板印象和圖式、內群體-外群體動力機制、角色期望、權力和地位差異,以及基于同一行為的差別化對待等與迷宮相關的因素對女性領導力的重要影響。
隨著世界人口和領導情境的日趨多元化以及社會性別理論的發展,領導者的多元交錯認同對領導力的共時性影響逐漸進入研究者的視野,“交錯性”(intersectionality)成為領導學新的研究范式。將交錯性引入性別與領導力研究具有重要的認識論與方法論意義:第一,交錯性強調對多元邊緣化群體的關注,反對傳統認同研究的同質化與本質主義取向,使研究者關注到同一范疇內亞群體之間經驗的差異性與多元性;第二,交錯性主張個體社會身份認同的多元交錯建構性特征,有助于對領導力的多元性達成更為豐富與更為深刻的理解。作為一種分析工具,交錯性用于研究、認知以及回應性別如何與其他認同交錯,這些交錯又如何影響壓迫與優勢的獨特經驗;而且,認同的結合不是簡單的累加,它們互動并由此建構了女性領導者完全不同的經驗。第三,交錯性范式尤其強調多元研究方法的使用,拒絕采用社會認同的單一視角與累加的方法,而聚焦于多元水平的復雜過程與系統的交錯互動本質。因為任何單一的研究方法均難以達成對“情境性建構”的研究,多元方法對動態的、交錯建構的過程與系統的研究至關重要。
總之,性別與領導力研究發生了從“差異視角”到“平權視角”、從“玻璃天花板”到“迷宮”與“玻璃峭壁”、從“認同同質化”到“交錯性范式”的轉變。研究范式的轉變不僅有助于糾正主流領導理論及性別與領導力研究中的認同同質化的本質主義傾向,促進對多元邊緣化群體的關注,揭示女性領導者復雜的多元經驗;而且有助于促進研究方法論的變革:性別與領導力研究應該包含多元認同群體的經驗,關注多元維度對領導力理論的建構以及來自多元群體的追隨者對多元領導的期待和偏見對領導力實踐的影響,從而厘清多元交錯的社會認同對女性領導者經驗與行為的影響,揭示權力和社會不平等的生產機制,促進女性主義價值目標的實現。
(作者系南京師范大學金陵女子學院教授;摘自《婦女研究論叢》201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