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聰(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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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老舍小說人物中的精神和文化的困境
張立聰
(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00)
摘要:老舍對北京市民階層的描繪給中國現代文學的畫廊抹上了神采飛揚的色彩。他不僅描寫了城市市民在當時的歷史背景里所面對的物質生存困境,而且對市民的精神、文化困境同樣予以關注,這使得他與同時代的作家的水平相比更勝一籌。
關鍵詞:老舍小說;精神困境;文化困境
老舍從小生活在北京的一個貧窮的家庭里,老舍自己說過:“我自己是寒苦出身,所以對苦人有很深的同情。”[1]他對北京的底層民眾,帶有深厚的感情,關注著他們的苦與樂,生與死,用手中之筆寫出他們的深沉的苦難。毋庸置疑,老舍是20世紀中國最杰出的現實主義作家之一。他在新中國成立前的寫就的作品,更是寫出了清朝末年到新中國成立前那一個風云變幻的時代背景下城市百姓的生活苦難和艱辛。描寫中國百姓的生存苦難的作家,在現代文學史上比比皆是。但是能夠深入人物內心,展現人物精神世界,呈現人物所面臨的精神、文化困境的作家,卻少之又少,老舍就是這少數中的一位。八十年前,老舍所展現的精神、文化困境,直至今天,對人們仍然具有認識的價值。這就是老舍的作品在當今時代仍然生命力不衰的原因。因此,本文主要從老舍小說中人物所身處的文化困境和精神困境這兩點來簡單論述。
老舍在《和工人同志們談寫作》[2]時說過:“人物最難寫”,描寫一個人物,不僅要“靠樣子支持著”,還必須要有人物自己的性格和自己的思想。老舍塑造人物時,特別注重描繪人物的思想,刻畫人物的心理,深入其精神世界。他的短篇小說《大悲寺外》[3]就寫到了人的精神困境。雖然小說中出現了一個太理想化而顯得不真實的形象:具有基督教博愛或者佛教“慈悲觀”色彩的學監黃先生。但是正是因為黃先生之死而引起故事的繼續發展。小說的主人公丁庚本來是一個“老實”,“不好說話”有點忽東忽西的小姐脾氣的男孩。在學生風潮和其他謀著學監位置的老師的挑唆以及丁庚自身捉摸不定的性格等多重因素作用下,丁庚從窗外扔磚頭,把黃學監砸死了。雖然自從黃學監死后,丁庚的人生道路似乎越走越順,差一點當上了軍長,但他的內心一直都在黃學監臨死前的那句話里掙扎——“我決不,決不計較!”在他看來這句話仿佛是一種報復,一種懲罰。丁庚說“它的顏色是紅的一條布,象條毒蛇;它確是有顏色的。它使我把生命變成一陣顫抖;志愿,事業,全隨顫抖化為——秋風中的落葉。”他在小學教書,在河務局工作,在洞房之夜,在與軍中的好友交談——這四件事里,因為對方無意中說出口的“決不計較”一次又一次地敗下陣來,最終成了一個蓬頭垢面的“有妻室而沒家,不當和尚而住在廟里的”落魄之人。他住在廟里,只是因為離黃學監的墳墓近,“好天天來詛咒他”。丁庚本來扔磚頭的錯誤行為只是屬于無心的“過失殺人”,但是他由始至終都不承認他的做法是錯的,是違背法律、道德與人性的。即使他承認磚頭是他扔的,那也只是“多半出于自夸”。對于黃學監的寬恕之語,他反而認為是假惺惺的偽善,假慈悲的原諒,甚至是惡毒的詛咒。“決不計較”這句話如同一個救生的網,本來出于善意的原諒和寬恕,在他看來卻是報復的網,他越掙扎反而陷得越深,越不自如,越動彈不得。他陷入了一種偏執,迷茫,恐懼,甚至歇斯底里精神困境之中不能自拔。丁庚在潛意識里一直帶有負罪感,一種出于人類“性本善”的對于“殺人”行為的難以磨滅的自責感,罪惡感,因此他不能也做不到像屠戶殺豬或者劊子手處決犯人那樣活得自如而不覺得是罪愆。但是當時又是他的意識促使他做出扔石頭這個他認為是“正確”的行為。他受到意識與潛意識不斷斗爭的折磨,活在了“決不計較”的陰影里,一輩子都出不來。黃學監葬在“大悲寺外”,暗指黃學監的行為有著佛教的“普度眾生”、“大慈大悲”、“出家人以慈悲為懷”的意味——以慈悲之心寬容犯過錯誤的人。而作者把丁庚安排“住”在大悲寺里,也許是給出一個啟示:凡事不要過分執著,要學會拿得起放得下,對一切不平等不公正之事要心懷釋然之心,消除“我執”,才能超脫自我,擺脫精神的枷鎖與束縛,最終走出精神的困境。
老舍大部分小說的背景安排在清朝末年到新中國成立前這四十多年的時間里。在這個混亂的時代里,文化會隨著經濟與政治的不斷變化而改變,最終不免帶來悠久的歷史文化傳統的淘汰與丟失,這一點讓老舍唏噓不已。老舍借小說主人公之口,說出了自己對這些文化沒落的傷感和日益消逝的文化傳統的留戀。
《老字號》[4]選自短篇小說集《蛤藻集》。這篇小說寫的是舊的一套經營方式——“君子之風”的買賣,已經不適合時代的發展和需要。取而代之的反而是一種不講道德,以假冒真,大張旗鼓地宣傳,千方百計討好顧客的欺騙式的經營模式。小說先寫錢掌柜走了,周掌柜繼任,后寫周掌柜離任,錢掌柜回來繼續執掌老字號“三合祥”,直至一年后三合祥最終倒臺。小說情節看似平淡,內里卻波瀾起伏。錢掌柜的回歸還是沒能挽回店鋪的虧損,那些老字號“三合祥”昔日光榮的情景終將成為歷史。作者老舍借主人公辛德治之口說出了自己的感慨:“年頭是變了”,“世界的確是變了”,“昔年的光景,大概不會回來了”。長久生活在有著古老歷史的北京城里的老舍,目睹著時代的變遷,西洋商業文明對中國傳統商業文明的沖擊。西方列強帶來的不僅是物美價廉的洋貨,也隨之帶來了西方式的經營理念和商業運作模式。優勝劣汰,在文化的傳承與交流中同樣存在著,所以“老字號”的墨守成規的經營方式,終將跟不上商業的發展,時代的發展。“在歷史前面,誰人能夠不感惆悵?”[5]所以老舍也只能心生感慨,獨自憑吊往日講道德的商業文化——舊有的貨真價實,體面優雅,誠信經營的“商業之風”。對于這樣的一種飽含傳統文化和歷史記憶的經營方式行之消亡的現實處境,即使老舍知道“年頭變了”,他還是心生留戀。小說里的“老字號”經營模式象征著整個中華傳統文化,是中華傳統文化的一個縮影。面對著“要么改變以適應時代的需求,要么隨時代的進步而走向沒落消亡”這樣的文化困境,老舍給出了一個頗為精妙而且確實可行的方法:老字號是要繼續保存的,西方的經營方法也學著用,各取所長,“字號與利益兩顧著”——就是繼承中華優秀的傳統文化,同時也學習西方先進的文化,兩者同時兼顧。正如老舍在《蛤藻集·序》[6]里所期待的:“出奇的蛤殼是不易拾著,而那些豆兒且有益于身體的藻也還沒能找到”,不能“眼高手低”,倘若外國優秀文化還沒學好,就把本民族優秀的傳統的東西拋棄了,這是不可取且極為愚蠢的。
同樣描述了文化困境的《斷魂槍》[7]是《蛤藻集》的第二篇小說,這篇小說剛好放在了《老字號》的后面。小說的第一段只有一句看似平平淡淡的話:“沙子龍的鏢局已改成客棧。”緊接著第二段的第一句:“東方的大夢沒法子不醒了。”主人公沙子龍所屬的那個江湖,那個他叱咤風云的時代也已定格為歷史,他的看家武藝和事業“都夢似的變成昨夜的”。“過去的,有誰能攔住不讓它過去”?(沈從文《老伴》)這是一個日新月異的的時代,這是一個“走鏢已沒有飯吃”的時代,這是一個火車、快槍,通商與恐怖的時代。沙子龍早已意識到這一點,他知道“五虎斷魂槍”不再適合社會的需要了。文章的最后,沙子龍在夜靜人稀的時候,一口氣把整個槍法刺下來,回想起光榮往事,慢慢地撫摸槍身,為自己的“不傳”而感到滿意。沙子龍為自己的槍法感到自豪,深知這套槍法的威力及其文化價值,但他也清楚“斷魂槍”的時代處境——對于社會不能發揮它的現實層面的價值了,而只能發揮一種“無用之用”。因此槍法的傳授與否,成了一個解不開的文化困境:不傳,代表著槍法只能成為歷史,“跟人一起進棺材”;傳人,槍法又不能發揮它本身的價值與作用:“押鏢”,或者更深層次的——懲惡揚善,維護正義,而最終只能淪為武癡比武,武人賣藝的技藝。傳給執迷不悟的武癡孫老者那樣的人,或者傳給賣藝求生卻看不到時代變化的王三勝那樣的人,都不是保護這種武術文化的最好的方式。“一齊入棺材”不是對文化的消極傳承,而是隨著時代的發展需要,順勢而動。把握文化和自身發展的命運——這才是對這種文化最好的保護和尊重。正如作者說的,只是因為那時候“國術還沒被革命黨與教育家提倡起來”。
老舍關注人類的精神困境和文化困境的創作,是對人類生存困境的思考及其超脫之路的探尋,是對簡單的物質經濟上的生存困境的超越,能給現代社會的人們啟示,表現了他對人類生存狀況的關注和生命價值的尊重。這也是老舍超脫于二十世紀現代文學的一般的作家群體而能夠與魯迅等中國現當代最偉大的中國作家并列的原因。
參考文獻:
[1]老舍:《<老舍選集>自序》,《老舍文集》第十六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
[2]老舍:《和工人同志們談寫作》,《老舍文集》第十六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
[3]老舍:《大悲寺外》,《老舍文集》第八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
[4]老舍:《老字號》,《老舍文集》第八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
[5]沈從文:《老伴》,《沈從文選集》第一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
[6]老舍:《蛤藻集·序》,《老舍文集》第八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
[7]老舍:《斷魂槍》,《老舍文集》第八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
[8]馮健飛:《“笑中含淚”的荒謬世界——老舍小說存在主義特色分析》,《湖南文理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32卷第4期。
[9]湯景泰,翟德耀:《末世人的生命之思——論老舍小說的生命主題》,《濟南大學學報》2005年第1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864X(2016)04-00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