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子卓
簡析《報任安書》中司馬遷的史學思想及對漢統治者的看法
陸子卓
《報任安書》是司馬遷回復其友人任安的一封書信,信中陳述了司馬遷在為李陵辯護后的一系列不幸的遭遇,表達內心的痛苦,交待了撰寫《史記》的原由,其中更包涵了司馬遷的歷史觀與人生觀。從《報任安書》中可以小見大,充分反映出了司馬遷的史學思想“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史學思想以及他對當時漢朝統治者(漢武帝)復雜的態度。
司馬遷 史學思想 理性評價 人文精神
魯迅先生曾以“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高度評價了司馬遷的《史記》,對司馬遷的史學地位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報任安書》詳細交待了司馬遷撰寫《史記》的背景,是研究司馬遷史學思想不可或缺的文本。本文以《報任安書》為主要研究材料,結合《史記》與《漢書》中的史實材料,從中歸納總結出司馬遷輝映后世的史學思想的特點以及從中映射出的司馬遷對于當時漢朝統治階層的態度。透過《報任安書》此文,我們不難想象當時司馬遷在困境中的堅持與抉擇,敬佩于司馬遷精神的不屈和撰史的嚴謹。
《報任安書》中“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此句精簡而深刻的概括了司馬遷對待歷史的態度,并以其為中心發散成多方面的視角來觀察種種歷史現象,在尊重史實敘述之中穿插加入自己的評判。《報任安書》主要體現了司馬遷史學思想這兩個方面:以人為本、注重人性的態度和不以成敗論英雄的評判標準。
(一)以人為本,注重人性
司馬遷“究天人之際”的主要內涵在于探討“天道”與“人道”的關系。“天人之際”這個命題提出的真正意義在于明確探討歷史的主體是人而不是神,是一種人文主義歷史觀。以人為本,注重人性的真實自然也就成了司馬遷史學思想的一大特點。這或許也可以理解成是司馬遷的《史記》采用的是以人物為主的紀傳體的原因之一。
歷史說到底是人的歷史,記載的是“人事”,這就避免不了對一個歷史人物的行為、性格,思想表現進行充分的認知、剖析和評判,而這些都是人性的一部分。撰寫歷史要做到相對真實客觀,就必須注重還原人性的真實,若是以全知全能的“上帝視角”去敘述評判,活生生的歷史人物豈不都成了模板傀儡一般毫無生氣與真實感可言。“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至激于義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對這些基本的人性情感抱以充分肯定的態度。雖然在某些“大義”的角度上看,這些人性情感中包含著自私的成分,但司馬遷對此還是予以肯定。即使是對自己撰寫《史記》的原由,司馬遷也沒有一面的說“大義”之類的冠冕堂皇的話,而是“所以隱忍茍活,幽于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直白的表達出自己有著通過立言而流芳百世的私人追求,也有幾分受辱之后“不得已”的成分在其中。這種率真正是因對真實人性的肯定而產生的,令人人可嘆可敬。
而這種以人為本的“動情”并不會影響到歷史記述的客觀真實性,令史實扭曲。相反,正因為有了這種對人性情感肯定的態度,使司馬遷能夠站在各個傳主的立場來看待世界,表現歷史人物為人稱道的光輝一面的同時也剖析其劣根性,如此,《史記》才能達到“不虛美,不隱惡”的境界。《史記—高祖本紀》便能集中體現這一點,要知道司馬遷寫的可是漢朝的開國皇帝,但即便如此,他也能不留情面的把劉邦一些地痞流氓式的行徑與虛偽的一面展現在《史記》中。正是有著這種“不虛美,不隱惡”的境界,才會有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提到的想把《史記》“藏之名山”的策略。
總之,“究天人之際”的司馬遷已然認識到人在歷史中的主體地位,人才是推動歷史進步的主力,而并非是所謂的“天道”。“天道”也必須服務于“人道”。而以人為本,還原人性的真實,才能達到“不虛美,不隱惡”的史學境界。
(二)不以成敗論英雄
司馬遷“究天人之際”的態度表現的是一種以人為本的人文主義歷史觀,而“通古今之變”的過程則是揭示了司馬遷的因果觀。《報任安書》中寫道:“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司馬遷注重的是歷史發展所經歷的過程以及其中能夠給予后世以啟迪的永恒精神價值的結果,而不是世俗的成與敗的結果,奉行的并不是“成者為王敗者寇”的評判原則。
“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李斯,相也,具于五刑;淮陰,王也,受械于陳……”司馬遷透過這些王侯將相的成敗經歷,得出了“勇怯,勢也;強弱,形也”的結論。成與敗是形勢所趨、因素多樣,非一己之力所能決定。若是單以“成與敗”作為評判歷史人物的標準,那么我們不禁要發問:勝利者就一定是公平正義、仁愛無雙的嗎?失敗者就一定是殘暴無情,罪有應得的嗎?答案不說不是,但至少是不一定的。人都“在塵埃之中”,成與敗也是“古今一體”,無法避免且變化莫測。司馬遷對此的態度是“審矣,何足怪乎?”,也就是說結果的成與敗是正常不過事情,沒什么值得引以為奇的。評判歷史人物的重點不在其成敗之結果,而是在其過程中產生的永恒的精神價值。
“不以成敗論英雄”的史學思想在司馬遷的《史記》中也有著充分的體現。最典型的莫過于給楚漢之爭中的失敗者項羽單獨寫了本紀,這可是帝王才有的待遇;還有給一生都未封侯的李廣單獨寫了列傳,連功名赫赫的衛青和霍去病也沒有受到此等待遇。而司馬遷在《史記》中對這兩位“失敗者”的評價也是精神層面多于世俗功名層面,對項羽“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氣概與光明磊落的精神表示肯定,對李廣的忠厚樸實,與士卒的同甘共苦表示高度的贊賞。
再以司馬遷自身為例,他在《報任安書》中寫到“詬莫大于宮刑”,自己還有什么名聲可言。而對于自己的職位,更是“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所畜,流俗之所輕也”顯然也無顯赫之功能表,而通過撰寫《史記》的方式,不僅能為后人留下一筆寶貴的精神遺產,而且能使自己的名字為后人稱道。而如今的事實以的確如此,談到《史記》我們便會自然而然地想到司馬遷,想到各種褒揚人的詞語。這也證明了司馬遷評判歷史人物時以其永恒精神價值為標準的史學思想。
綜上所述,司馬遷不是以成與敗來評判歷史人物的,而是用歷史人物所創造的永恒精神價值來評判一個人重于泰山還是輕于鴻毛,也以此標準來“成一家之言”。
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詳細敘述了李陵事件的全過程,除了表達自己的憤懣與羞恥外,其中也不難看出司馬遷對當時漢朝統治者即漢武帝的些許看法與評價。
司馬遷因為李陵辯護,以塞睚眥之辭,使得司馬遷因言獲重罪。再結合《報任安書》的寫作背景,任安在“巫蠱之禍”中對太子受節但閉門不出。在事件平息后,漢武帝一開始認為任安的做法得當,但后來有人進言太子“子盜父兵”,又使漢武帝的態度突然轉變,認為任安是坐持兩端,就判任安腰斬之刑。任安寫信向司馬遷求助,于是就有了這篇《報任安書》。而任安的情況與司馬遷“仆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黨戮笑”的遭遇實在是如出一轍,都因漢武帝一時之憤怒而遭此橫禍,漢武帝晚年殘暴多疑且善變的一面由此被司馬遷表現出來。
在司馬遷敘述李陵事件時還有一個細節,便是漢武帝“以為仆沮貳師,而為李陵游說,遂下于理”,也就是說,司馬遷因言獲罪的真正原因也許并非是為李陵辯護的行為,而是被漢武帝懷疑在攻擊貳師將軍而已,而史實表明李陵事件主要責任的確在于貳師將軍。那么貳師將軍李廣利是何許人也,能讓漢武帝如此袒護。其實與衛青、霍去病相似,李廣利的姐姐是漢武帝的寵妃李夫人,和漢武帝同樣有著裙帶關系。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有意無意地提到這么一句話,想必也是對漢武帝的任人唯親、處事偏私有所不滿。
“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這是班固對司馬遷《史記》的評價。但司馬遷畢竟不是圣人,因為漢武帝對司馬遷施了宮刑,司馬遷出于個人情感,很難客觀公正的評價漢武帝,這也是歷代史學家早有定論的。所以《史記》有“謗書”之稱。司馬遷在《史記》中對漢武帝的政策負面描寫較多,時不時暗藏諷刺。對漢武帝所寵愛的人多作譏貶,包括霍去病,衛青等一代名將。揭露漢武帝的殘暴虛偽,奢侈縱欲,《孝武本紀》所記的幾乎都是有關漢武帝“尤敬鬼神之祀”的一系列荒謬事件。《酷吏列傳》所記酷吏,則絕大部分是漢武帝時期的官吏。一方面,司馬遷用諷刺的文辭,揭露了漢武帝的爪牙張湯等酷吏的兇殘和虛偽。《酷吏列傳》中記錄了兒時的張湯審鼠的故事:“父為長安丞,出,湯為兒守舍。還,鼠盜肉,父怒,笞湯。湯掘熏得鼠及余肉,劾鼠掠治,傳爰書,訊鞠論報,并取鼠與肉,具獄磔堂下。”“磔”是古代的一種酷刑,就是我們俗稱的“五馬分尸”。少時的張湯對待一只老鼠尚且殘忍至此,那么其對待真正罪犯時的嚴酷也就可想而知了。但另一方面,司馬遷對酷吏制也不是一味地譴責否定。他在《太史公自序》中寫道“民倍本多巧,奸軌弄法,善人小能化,唯一切嚴削為能齊之。作酷吏列傳。”司馬遷承認酷吏制的產生也是有其現實必要性的,它的產生也是漢武帝時期政治經濟狀況的需要。但若全是歌功頌德之辭,司馬遷也就不會有如此高的史家地位了。正因如此,漢武帝時期朝政的種種弊端,其個人的不足,也能通過司馬遷的筆展現在后人面前。
總的來說,司馬遷對當時漢統治者是全無盛贊的。雖有對統治者功績的肯定,但更多的則是對時政的針砭。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司馬遷在的《報任安書》中“稽其成敗興壞之紀”,從而分析當下的體現。
“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是司馬遷對于自身史學思想的高度概括,以此種以人為本、愛憎分明的態度,以人類永恒的精神價值為標準進行對歷史的實錄并發表自身的看法與觀點。其史學思想無愧于魯迅那句“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評價。但司馬遷在對漢統治者(主要是漢武帝)的態度上,由于受到個人情感因素,撰寫評論的又是當代的人物,大多還未蓋棺定論,司馬遷對此在認知上難免有局限性,再加上司馬遷評論時政更多的是站在國家民生經濟的角度上,而漢武帝一朝主要的豐功偉績則是在軍事上表現最為突出,而軍事上的消耗的確導致了民生、經濟上的艱難。因此司馬遷對漢統治者的看法是弊端過錯多于豐功偉績,“全無盛贊”也就不難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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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常熟理工學院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