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偉
[摘要]多元價值觀的碰撞與沖突不可避免地導致價值矛盾的集中爆發和社會失范行為的大量衍生,這是價值調適的過程和階梯,也是價值整合必然經歷的陣痛。電影《老炮兒》聚焦在老北京底層社會的市井文化,形象地描繪了頑固而執著地游走在社會邊緣的小人物“老炮兒”形象,意圖透過父子間的嫌隙隔膜和新舊兩派的對峙搏殺,展現在中國改革開放的歷史巨變中不同價值觀念互相碰撞、沖突的困頓狀態,探討了轉型社會中價值調適的指歸和趨向。
[關鍵詞]價值觀念;困頓;沖突;調適
價值觀念屬于社會歷史范疇,它與社會變革的趨勢相聯系,因時代主題的轉換而嬗變。在相對穩定的常態社會里,社會價值觀念是趨于一元的,人們判斷是非曲直的標準、權衡利弊得失的依據以及考量榮辱進退的尺度具有高度的統一性和同質性。但是,在急劇變革的社會轉型期,社會價值觀念系統不可避免地走向多元,價值目標的多層次和價值標準的多樣化使得人們在價值實踐中經歷著沖突與對抗的苦楚,陷入了無所適從又茫然自失的混亂。電影《老炮兒》講述了曾經名噪京城的“老炮兒”六爺,原本蟄居在巷陌里弄中過著遛鳥聽書、勸架講和的閑散生活,因兒子曉波與“官二代”小飛結怨而被非法拘禁,六爺決定重出江湖,他要用自己堅守的“規矩”,有尊嚴和血性地擺平這樁糾葛。這部電影包裹著娛樂片的外殼,卻顯露著文藝片的內核,意圖透過父子問的嫌隙隔膜和新舊兩派的對峙搏殺,展現在中國改革開放的歷史巨變中不同價值觀念互相碰撞、沖突和調適的困頓狀態。
一、多元價值觀念的交錯與碰撞
1978年開始的改革開放,啟動了中國全方位的社會轉型,從計劃經濟轉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從工業社會轉向信息社會,從倫理社會轉向法理社會。改革開放既是推動我國經濟社會快速發展的超能引擎,也對包括思想文化、價值觀念和行為方式在內的社會所有構成要素系統產生了空前的強勁沖擊。放歌牧馬的田園生活被優勝劣汰的市場競爭所取代,重義輕利的傳統價值被求名逐利的利己主義所排擠,純粹倫理化的人際關系讓位于互利互惠的經濟交往。社會轉型是一個矛盾運動的過程,表現在價值觀念系統的轉變中,則是新生的價值觀念體系不斷挑戰、質疑和撼動著原有的價值觀念體系,傳統價值觀與現代價值觀、道義價值與功利價值、倫理價值和法理價值各種價值觀念交相盤錯、激烈碰撞構成了社會轉型期的時代特征。《老炮兒》是一部探尋社會轉型中人們價值觀念變遷的影片,它跳出了價值中立的窠臼,拋開了高昂奮進的主流,真實地聚焦在老北京底層社會的市井文化,形象地描繪了頑固而執著地游走在社會邊緣的小人物“老炮兒”形象,通過表達“老炮兒”們的價值選擇與追求,呈現出在改革的洪流中多元價值觀念的交織與碰撞,這其中不僅有滾滾向前的潮頭,也有不合時宜的逆流和叛逆激起的旋渦。
六爺代表的老炮兒們在市場經濟的浪潮中是不入時宜的“逆流”,是一幫背負著傳統道義在動蕩無序的特殊年代里產生的特異群體。每一種價值觀都是社會歷史的客觀映照,老炮兒們大都是在家國動蕩的十年浩劫中度過自己的童年與少年,當成年人在政治運動中傾軋爭斗,這些原本應當接受義務教育的孩子卻在教育解體的時空里獲得了無羈無絆的自由,如同《陽光燦爛的日子》里的馬小軍、《血色浪漫》中的鐘躍民。沒有紀律的約束,沒有法制的懲戒,少年們在混亂無序的時代里任性地成長,傳統倫理的忠義、英雄主義的激情混合著崇尚暴力的荷爾蒙共同滋生出老炮兒們特有的既重情重義又好勇好斗的價值取向。六爺是不向歲月妥協的老炮兒,信義、情分、規矩是他固守的價值準則。縱然早已不復當年勇,他仍然在自己的世界中堅持自己的信念。傳統價值的重義輕利和倫常關系的忠信禮敬,是老炮兒們的江湖規矩和處事原則,六爺正是守著這些老理規矩在自己營造的小小烏托邦里有范有面地做起了民間仲裁人。就像城管和“燈罩兒”的爭執,六爺絕不會冷眼旁觀,凡事他都要在自我的價值天平上度量,無照經營不對,毀人生計不對,蓄意傷人不對,暴力執法不對,所以他讓“燈罩兒”主動上繳違法家當,自己掏錢賠償砸壞的警車,順勢打了暴力執法的城管一耳光,哪怕花了錢還得罪人,但是守住了道義與規矩,六爺心里才踏實。可是一旦走出了那個古舊的場院弄堂,六爺的規矩便不靈光了。傳統價值觀中的保守性、狹隘性以及非理性的宗法觀念、權威意志等價值標準同現代市場經濟的競爭觀念、民主觀念、法制觀念和權利意識是格格不入的。因而,當六爺要用自我信奉的價值準則去解決曉波與小飛之間的爭執時,偶發的民事糾紛就轉變為必然的價值沖突。
小飛是叛逆激起的“旋渦”,他擁有世人羨慕與嫉恨的一切,有豪車出入,有美女相伴,有兄弟的擁戴,有權貴老爸的庇護,可是他所擁有的正是他所憎恨的,他所倚仗的正是他所鄙視的。在父親的權勢與金錢打造的世界里,他表面上是飛揚跋扈的“三環十二少”,內里卻是苦悶迷惘的叛逆少年。小飛不甘淪為只靠爹的廢人,也不屑于聲色犬馬的勢力,他向往的是快意恩仇、情深義重的自由江湖。所以,在北京三環的冬夜里他用飆車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的尊嚴,宣告自己的獨立。正是由于小飛價值觀上的彷徨與渴求,才導致他與六爺之間從兵戎相見到袒露心聲。
曉波這個人物的設計是合乎邏輯的,恰當地反映出青少年價值觀塑造中的兩極矛盾。在曉波的精神世界中,獨立性與依賴性的矛盾、開放性與閉鎖性的矛盾、理想與現實的矛盾,深深地困擾著他。他渴望獨立,也向往父愛,與父親多年累積的芥蒂,讓他憤然離家出走,但看到父親被小飛等欺凌卻滿眼疼惜與憤怒。他有現代的信息觀念和競爭意識,可又仇視社會的不公,所以他招惹了小飛的女友,還劃花了人家的車。他有腳踏實地的理想追求,但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卻不知所措,因而當他雄心勃勃地向父親提出要開酒吧的夢想時,還要面對囊中羞澀的尷尬。
小飛父親與龔叔一幫人是傳統道義價值的踐踏者。在改革的浪潮中泥沙俱下、良莠難辨,西方個人主義的理性、尊重和自由等積極因素尚未被消化吸收,享樂、縱欲、拜金等消極觀念卻迅速充斥了人們的精神世界。小飛父親一伙人正是個人主義價值觀的擁躉,他們背棄了注重社會整體利益的中國傳統主導價值取向,而在西方以個人主義為核心的價值觀的腐蝕下徹底淪陷。他們只講個人利益,無視國家集體利益;只顧一己之需,枉顧公理法紀;沉湎于感官享樂,最終成為侵蝕社會肌體的蛀蟲。
二、價值沖突的爆發與失控
多元價值觀的沖突不可避免地導致價值矛盾的集中爆發和社會失范行為的大量衍生,這是價值調適的過程和階梯,也是價值整合必然經歷的陣痛。
首先是傳統價值與現代價值的沖突。傳統價值的單一內向和自我封閉,與現代價值的開放外向、自由多元是針鋒相對的。老炮兒身上體現出傳統價值的特質與局限,他們居仁由義、安貧樂道、重禮誠信,同時又保守僵化、妄自尊大,所有這些自然與講效率、講競爭的現代社會格格不入。影片中的大鴕鳥就是對六爺價值觀的影射,六爺初見鴕鳥,看門的就對六爺說:“這位爺也是角兒,天天都得扮上。”現實中的六爺何嘗不是如此,明明自己捉襟見肘、落魄潦倒,卻處處行俠仗義、助人為樂,見到乞討的女孩要幫忙,借錢也要把哥們悶三兒保釋出來,想管管袖手旁觀的圍觀者,卻換來譏諷與嘲笑;第二次六爺去喂鴕鳥,流露出顧彼自憐的無奈,被鐵籠束縛的鴕鳥,與他一樣陷在價值的困頓中苦苦掙扎;第三次是鴕鳥掙脫束縛,跑到街上,六爺十分希望它擺脫羈絆、活出自我,可是最后鴕鳥要么被生擒活捉、屈從溫順,要么四處亂撞、頭破血流,六爺的命運與鴕鳥不是如出一轍嗎?
其次是倫理價值與法理價值的沖突。農耕文明的倫理社會孕育出敬天孝親、安老懷少、親親相隱的價值標準,工業文明的法治社會需要的是權益、公正、秩序、民主的法理精神,倫理價值與法理價值的沖突是影片的主線,主要體現在六爺與小飛的數次交鋒以及六爺與曉波的父子矛盾。六爺是講規矩和禮數的,在他看來兒子曉波“刮了人家的車,嗅了人家的蜜”這是不道義的。責任必須擔,子債父要還,所以他懷揣著僅有的2000元,費盡波折地找到小飛,要與其當面了斷。小飛在骨子里與六爺是相似的,只不過六爺講的是老規矩,他信的是新秩序,因而他扣押了曉波,提出十萬元的索賠。六爺和小飛一起拋開了理性公正的法理價值,而共同選擇生殺由斷、血赤肝膽的江湖手段來解決彼此的恩怨。隨著矛盾的加深和局面的失控,六爺和小飛仍然堅持用“茬架”這種非理性的方式一決勝負。其實從法理的角度來看,曉波故意毀壞財物有罪,小飛非法拘禁有罪,六爺聚眾斗毆有罪,自負其罪、法不阿貴、罪刑相當這才是法理的價值追求;六爺與曉波的父子矛盾集中爆發在酒館爭吵這場戲中,六爺經歷父權的失控、崩塌與重覓,曉波則宣告了獨立意識、民主觀念的強烈訴求。傳統倫理價值遵循重人倫、親血緣的父權家長制,正所謂親親尊尊,子女的權利無從談起,只能對父母言聽計從。六爺從頭到尾都在氣勢凌人地教育年輕人守規矩、懂禮貌,但是傳統父權的強制和專斷早已被現民主自由的法律意識消解得支離破碎。因此,我們可以看到酒館里的父子爭執在千千萬萬的中國家庭上演著,六爺與曉波之間劍拔弩張、互不退讓,事不能慢慢談,話不能好好說,似乎父子倆誰都找不到解決問題的出路。不過,影片還是在積極地尋找代際溝通和價值調適的關節點,后來曉波傾吐了多年的不滿,六爺默默地掩面而泣,雖然矛盾并沒有和解,但至少觀眾看到了愛與親情的那抹亮色。
三、價值調適的指歸與趨向
無論社會發展到什么階段,社會價值觀念體系都必須有一個符合歷史規律和時代潮流的基本定位,否則無休無止的價值沖突,會把社會的現代化禁錮在時代的牢籠中。《老炮兒》這部影片雖然沒有勾畫出社會價值觀念體系重構的遠景,卻也嚴肅地探討了轉型社會中價值調適的指歸和趨向。
首先是義與利的并舉。“義”是涵蓋著道義、信義、仁義、情義、恩義等豐富外延的廣義概念,“重義”的價值取向是中華民族的優良傳統,也是被草根階層所仿效和推崇的行為范式。“利”是人們求得生存的自然屬性,也是自我發展的社會需要。“義”與“利”不是水火不容的兩極,而是相輔相成的矛盾共同體。“義”是精神追求,“利”是生存基礎,取義舍利,社會必然停滯,取利舍義,人類終將萬劫不復。六爺的“義”是令人敬畏的,雖然六爺的保守僵化和好勇尚武并不能被認同,但他對道義價值的執拗與堅持著實讓人欽佩。正因如此,六爺贏得了小飛的敬佩,得到了曉波的理解。影片中通過對諸多細節的處理,表現出義利矛盾的調節。比如,在六爺借錢的過程中,有出手相救的仗義,也有人心不古的悲涼。不過當六爺單刀赴會、身處險境時,當年攜手闖江湖的老哥們卻都無人退縮、勇往直前。此外,受到六爺資助的山東女孩如期寄回了信和200元路費。這些情節要傳遞的是:見義思利、義利并舉、大義為先,實現精神價值與物質價值的統一,這才是現代價值追求的根本指歸。
其次是情與法的統一。倫理價值的確有著“親親相隱,官官相護”的劣根性,但是從人性的角度考察,情與法有著共同的精神實質。所謂的“法不容情”的情,不是指仁義之心、憐憫之情、正義感和責任感,而是指個人私情。法是懲惡揚善、除暴安良、體恤貧弱的重要手段,情是宣揚正義、自由、責任、民主的意志表達,情與法的統一是倫理價值和法理價值整合的趨向,也是法治社會價值標準的現代闡釋。影片的結尾,六爺在與小飛決斗之前向紀委舉報了小飛父親的貪腐行為,有的評論認為這是迎合了當前反腐的基調,可筆者卻覺得這是六爺的不二選擇。因為,六爺就是傳說中的“朝陽群眾”,他與小飛之間是有關個人榮辱的小節,而他與小飛父親之間是關乎大是大非的大事。“重大義、明是非”,這是倫理價值與法理價值共同兼容之處,更是多元價值觀彼此調適的根本原則。
最終,六爺在決斗的冰場上轟然倒下,曉波開了間名為“聚義廳”的酒吧。六爺應該是欣慰的,因為他得到了他想要的聲名——你已不在江湖,江湖仍有你的傳說。曉波應該是滿足的,因為他夢想成真了。可見,價值沖突的結局不是此消彼長,而是在敬畏傳統的條件下和現代精神的引導中實現社會價值體系的整肅與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