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兒

達娃央金

每天一大早，大鐵門吱呀一響，村長來到村委會院里，我就知道村長又要來“廣播”了。大喇叭就安裝在我們工作隊男隊員宿舍里，屋頂的兩個大喇叭朝著東西兩個自然村。“嘟啷”話筒開了，村長習慣性地清了清嗓子。老人打開了廚房的窗戶，地里的男人停下了手里的活，擠奶的女人放緩了速度，被窩里的孩子們探出了小腦袋……村長的開場每次都一樣，但內容各異且豐富多彩：傳達鄉里開會精神、發放農田補貼、縣里統一發放碘鹽、鄉衛生所來給幼兒打預防針、黨員們要去修水渠、明天全村人要去鄉里體檢……不一會功夫，村民就會擠滿村委會。村干部把會召集得熱熱鬧鬧，村民們總是興高采烈的。

但今天會議的氛圍很凝重，村民個個臉上不見了平常的笑臉。會議與羊有關，在前兩天的洪水中全村20多頭羊死亡，鄉政府工作人員來統計具體受損情況。為了準確核算損失，縣民政局要求村民提供與死羊合影的圖片。村民們用手機拍下了自家羊兒受災情景，工作隊將主人的一寸相片貼在羊兒圖片的一角復印，這是他們最后的一張合影。

這場洪水來的和去年一樣。隨著午后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后山峽谷中的雨水從兩村間沙灘中洶涌而過，雨水滾著沙土跨過了柏油馬路，沖進了村莊。村民們立即用沙袋擋住大門，并用鐵鍬在家門口挖出排水道。家家戶戶的男人跑出來，集中在村委會門口，等待著山上放羊人的消息。

“有羊被沖下來了！”有人大聲喊。

隨即聽見男人們趟著渾濁的洪水急速離開的腳步聲。

大雨來的太突然，兩位放羊人來不及反應，羊兒們便跟著頭羊一個個跳下山坡，被洪水沖到了沙灘上。正當村民們束手無策的時候，雨勢漸弱，大家悲傷地看到了二三十只羊稀稀落落躺倒在沙灘上，還有七八只羊兒被洪水沖到了沙灘與馬路拐角處，一只壓著一只，鼻子、耳朵里滿是沙土。沒有人說話，顧不上看羊背上的顏色，大家輕輕抱起羊兒，緊緊貼在前胸，往地勢較高的河灘邊挪去。雨水順著男人們卷起的褲角不斷往下流，每走一步鞋帶孔里便冒出渾濁的水來。村長用力甩去順著濕漉漉的頭發滴下的串串水珠，動員大家分辨各自的羊兒。灰突突的羊兒躺在河灘上，似一坨坨泥堆，冷風吹來，羊毛夾雜著沙土緊緊貼著身。村民們默默地撫摸著羊頭。嘴里念念有詞，眼里淚光閃閃。

幾十只羊兒離開，村民們知道他們的緣分已盡。明年，會有羊羔降臨，村民們將伴著他們快樂地成長，羊兒也將用羊毛、羊肉等回饋主人的養育。春夏秋冬，耕種的艱辛，收獲的期待，年復一年。日子雖然單調，但村民們都知道“每天的太陽都是新的”，“咩咩”的叫聲喚醒的一天將和阿媽“湯庫”（羊皮袋）里的糌粑一樣，越揉越香。

每天清晨，太陽把整個村子照得暖暖和和的時候。家家戶戶會把羊趕到村委會門口。在等輪班放羊人的功夫，村民們或捻牦牛線漫無邊際地聊著，或坐在石頭上背對太陽，享受陽光，抑或者蹲下來撫摸著小羊們的背部。突然，“扎扎”的聲音引得大家都往羊群中看，原來是兩只強壯的山羊正在斗角。只見它倆分別后退，頭稍稍朝下，集中精力，勇往直前，四只角絲毫不差撞在一起，發出“扎，扎”的聲響。幾個回合下來，沒有要停的意思，我擔心山羊的角會被撞傷了，跑過去“噓噓”地阻止它們。

陽光把羊們的身子曬熱了，主人的手在羊背上來回撓癢癢，羊們微閉著雙眼，全身酥軟，像在搖籃里即將睡去的嬰兒。

每每羊們在村委會門口集中的時候，我們必須格外關注村委會大院鐵門。駐村工作隊在村委會院子里種下的小白菜和張大人花（波斯菊）正長勢良好，水嫩嫩的葉兒引得羊們垂涎不已，蜂擁而至。羊們那張小嘴可厲害著呢，看起似蜻蜓點水，可對嬌嫩的花兒、小白菜來說，還真的是不小的災難呢。同來的小張是一名漢族女孩，在城里長大的她，每每驚奇于羊們一邊搶吃我們的青菜和花苗，一邊“釋放”羊糞的舉動。她揮舞著雙臂趕著羊們，用漢語不停地和羊們講“啊！仁慈一點吧，這不是草”，引得在村委會門口的村民們笑個不停。

等輪班的放羊人到了，羊們你擁我擠地出發了，留下一堆黑壓壓的羊糞在村委會門口。村里每家都養著幾十只羊，以二十只羊為單位，值一天的放羊班。西洛是東北財經學院的大三學生，暑期剛好回家。他家36頭羊，按例應該放兩天羊。連著兩天，他帶著墨鏡，塞著耳機，背著裝了午餐的方形竹筐。瀟灑地趕著羊群向后山走去。羊兒們一路走，一路咩咩叫著。背上的羊毛五顏六色，綠的一撮，紅的一撥，藍的一溜……遠看似花海，那是主人為了區別各自的羊兒染上的。

今年剛生下來的羊羔卯足了勁，跟在羊媽媽后面，時不時地跑去喝上幾口奶。一路不停地咩咩叫，聲音顫顫地，仿佛在向媽媽撒嬌“我累啦，我累啦”，隨著大部隊的行走，小羊再一次落在后面了。羊媽媽回頭喚著孩子，小羊便急促促地趕在羊媽媽身后。最小的羊羔通常都是被放羊人抱著，全身雪白，嬌小玲瓏。山羊羔一身黑峻峻的，一股機靈勁，格外惹人喜愛。在拉薩的轉經路上，經常可以見到穿著白氆氌。背上繡著日月圖形的老人，那是藏族人給八十歲老人最好的禮物和祝福，祈福老人長壽，與日月同輝。聽老年人講，要織就那一身純白的氆氌，必須選擇全身雪白的羊毛。如果你粗心讓那些頭部黑，身上白的羊毛摻進來，白氆氌純色必將受到影響。

在狹窄的巷道里，在細長的田埂間。在開闊的沙灘上，村民們都會和放羊人一起走上一段路，送送羊們。在羊群們掀起漫天的塵土中。聽得見村民們有聲有色的聊天和孩子們推著破舊車輪的嬉笑。咩咩聲漸弱，村民們才稀稀疏疏離開。村子又恢復平靜了。

和西藏很多農區一樣，普章崗村坐落在悠長的河道邊，兩面被沉默的大山緊裹著，沒有廣闊的草場可供羊們享用。在夏季，青稞、油菜、土豆苗還未露出腦袋的那段時間，放羊人會穿過村子和田野把羊趕到河邊吃草。臨著湘曲河有一片狹長的草場，羊群點綴其中草場便活了起來。待農田綠成毯子般，便會把羊群趕到村后面的山上。山上不怎么長草，遠遠看去，羊群和山上的石塊渾然一體，分不清哪是哪。今年的雨格外稀少，河邊、山上草兒稀疏。在回家的路上，人們聊著關于雨的話題，不停地回頭望望遠去的羊群，時時露出擔憂的神色，但羊們快樂出發的腳步聲和叫聲會沖淡這一切。

幾次看到有女人去放羊的，我也很想去體驗一下放羊人一天的日子，但直到駐村工作結束，都未能成行。

夏季的傍晚八點多鐘，陽光從云層中露出半點光，柔柔的，瀉在了村后半山腰上。隨著涼涼清風吹過，此起彼伏的“咩咩”聲從遠處傳來。羊們回來了，村里活躍起來了。家家戶戶的人再一次來到村委會門口迎自家的羊兒。這讓我想起在拉薩市里下午六點左右每所幼兒園門口，家長翹首等待孩子放學的情景。學校大門被前擁后擠的家長們死死堵著，踮起腳尖苦苦地往里張望，生怕自家寶貝被別人錯領似的。見到孩子，都會長久未見般或親親或擁抱。在村里，村民們把這樣貼心的待遇留給了羊們。

羊群愛著野外，也愛著回家的這段路。細心的村民知道一天下來，能吃的不足以喂飽羊們，羊圈里青草還帶著泥土的味道，鐵桶里滿滿的清水照著藍天。羊群們乖乖地各自回家，不一樣的顏色代表著不一樣的路。

也許是還未玩得盡興，總會有那么一兩個調皮的羊，不情愿這么早回家。悄不聲息地跟著別家的羊跑。待主人們發現時，它已經遠遠走到別處了。喊是喊不會來的，主人只得跟著羊的節奏緊趕慢追。貪玩的羊被抓回來了，主人只是在腦袋上輕輕敲打幾下，以示警告。

羊群排著隊，邁著輕快的步伐，一路揚著灰塵，在自家頭羊的帶領下，迫不及待地回家了。黃昏的村莊，祥和靜謐。夕陽西下，遠山泛出淡淡的綠，裊裊炊煙慢慢升騰，村莊再一次沉默起來。夕陽將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像一株孤獨的楊樹。目送著人們和羊群消失在各個岔道口，我仿佛聽見回到家的羊們“噗，噗”享用晚餐的聲音，也仿佛看到了主人們舒心的笑容。這多么像我曾經把孩子從幼兒園接回來的情景啊，我開始異常想念家，想念我的孩子們。

夜臨近，村前村后的山漸漸凸顯黝黑的面龐，滿天的星星照著村莊，流星從我們村子劃過，不知去向。飽餐一頓之后，羊們安然入睡了，各家的燈也次第熄滅，只有狗兒們在村莊里巡邏著，依舊叫個不停。

責任編輯：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