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詩孟

溫飽問題解決之后,自醒的中產群體能夠為社會帶來什么
晚會之變
北京富力萬麗酒店3層,首府宴會廳。燈火通明。
離晚會正式開始還有一個小時。鄭洪一襲長裙,站在入口處從容地和來往賓客寒暄。在她的對面,簽到處,郝荃正忙著。
看到葉小瑋出現,鄭洪一把把她拉住,介紹給我。
會場里,孫海陽不時地進進出出,留意著各種狀況。
這四個年齡相仿的女人都是蒲公英項目的創始人。2005年,該項目資助建立了北京第一所也是目前僅有的一所專門為外來務工者子弟創辦的非營利初中—蒲公英中學。自2007年始,每一年蒲公英項目都要舉辦公益慈善晚會,這是第九次。
提及學校的建立,作為校長的鄭洪不想居功,自稱“很多細節都忘了”,建議我和葉小瑋談。
葉小瑋是前美國眾達律師事務所合伙人,2004年,她和前美國駐華大使夫人Sarah T. Randt(中文名雷婷)發動周圍的朋友,打算回國一起做點回饋社會的事情。她們考察了很多項目,由此結識了鄭洪。
鄭洪1992年赴美前是古生物博士。49歲時,她在美國哈佛大學肯尼迪學院攻讀公共管理碩士,專業方向非營利組織。回國后,她開始籌辦蒲公英中學。
葉小瑋了解到鄭洪非營利模式辦學的構想,向她發出了邀請。蒲公英中學于是成為蒲公英項目資助的第一個子項目,“大家都覺得蒲公英這個名字很好,代表著頑強的生命力。”葉小瑋回憶。
其后,歸國律師孫海陽、畢馬威中國合伙人郝荃等人陸續加入到創始團隊中來。十一年過去,從創始人到志愿者,蒲公英項目都由職業女性構成。
晚會被一陣細密的鼓點喚醒,強有力的重音打斷了人們的閑談。穿著校服的孩子們在臺上一陣酣暢淋漓地敲擊,臺下起了叫好聲。同桌之人有初次受邀前來的,開始向周圍志愿者打聽臺上的演奏者。
錢靜坐在會場左區第二排頭一桌,作為蒲公英項目的老志愿者,她和會場里大部分人都相熟。很多志愿者和她一樣,從項目發起時就一路相隨。
她告訴《中國慈善家》,這次參加慈善晚會演出的孩子們所使用的樂器來自陽光藝術、荷風藝術、音樂之帆三個公益機構的資助,指導他們的除了學校老師還有志愿者。
孫海陽走過桌旁,被錢靜一把抓住手腕,“這是《中國慈善家》記者。”
自2007年以來,一年一度的蒲公英公益慈善晚會皆由孫海陽負責。“以前媒體主動想來,我們都給‘趕出去了。蒲公英項目很可能因為過于低調而失去一些捐助人。”孫海陽說,“因為之前不太重視宣傳,很多人都認為我們的資源足以支撐兩個項目的發展(注:蒲公英項目的另一項目為西藏“雪域母子”項目,是一個專門為西藏邊遠山區培訓助產士,以降低當地婦女生產中母嬰死亡率的公益項目),但實際上資金不足仍然是我們面臨的問題。”
臺上,主持人敬一丹介紹稱,蒲公英中學的校舍原為大興區一家工廠的破舊廠房,部分校舍已成危房,2012年起,學校面臨因市政規劃帶來的拆遷壓力,建設新校舍勢在必行。去年,中國民生投資股份有限公司得知這一消息后,慷慨捐助3000萬元用于蒲公英中學新校舍的建設。
這是一個新的轉變。孫海陽說,在以往的每一次晚會上,蒲公英項目不會對捐方的慈善行為過多宣揚,只會在活動結束后向他們郵寄捐贈證書和孩子們制作的答謝卡片。
因為人員、精力等原因,“有時捐贈人可能沒收到我們的感謝。”孫海陽說,在總結前幾年的活動經驗后,今年晚會增加了對捐贈方的答謝環節。她理解,企業捐贈也是企業CSR的一個部分,適度的宣傳可以為企業品牌增加競爭力,對蒲公英項目的募款也有幫助。
敬一丹說完串場詞,從臺上下來,同孫海陽簡短交談。敬一丹建議,可以適當優化答謝環節,讓捐方和“不在表演狀態下”的學生一起交流。
孫海陽說,敬一丹從去年開始就主持了蒲公英慈善晚會,還有很多央視人也是蒲公英項目的志愿者。“以前(敬一丹)太忙,要不是從央視退休,也請不來的。”
到田野里招生
在慈善晚會舉行兩天前,趙凱和蒲公英中學的其他老師圍坐在一起開了一次例行的家訪動員會。
在蒲公英中學,鄭洪要求老師們每年對每個學生至少進行一次家訪。學生們都是進京務工人員隨遷子女,家分散在北京各郊區,父母多在建筑業或服務業謀生。
趙凱曾經從學校所在的南五環一路趕往東北五環外順義家訪,下了地鐵換乘公交,還要走上很長一段路。“遇上大冷天,也有家長騎著電動小三輪來接。”
有一次,有學生家長來接趙凱,車里裝著肉豬,“記得很清楚,都是糞便的味道。”
蒲公英中學剛成立時,沒有知名度,為了招生,老師們跑去學校附近的田間地頭發傳單,“還要隨時提防被城管追著跑。”
因為老師非常負責,學費又比很多公立小學便宜,捐方捐的東西比如月餅等,學校都會發給孩子們,慢慢地學校在家長中累積了良好的口碑,很多家長都是通過老鄉的介紹了解并找到蒲公英中學。
“從第二年開始,就不為招生發愁了。”趙凱介紹,蒲公英中學現有497名學生,因為家庭流動性等原因,低年級到高年級的學生數量是遞減的。
今年,有600多個孩子參加了蒲公英的入學考試,但由于學校規模所限,每年只能招收約240個學生。
學生入學時的成績和普通公立學校學生相比有很大差距。趙凱告訴我,有些孩子在老家念的小學,教育水平與北京有一定差距;有些孩子入學之前,在社會上飄蕩過一段時間。孩子們的入學考試成績平均只有幾十分,及格率不足1%。而今年中考,蒲公英中學學生的平均成績已經比大興區平均成績高出一部分。
成績之外,趙凱發現孩子們身上的惡習也在慢慢改掉。
“大部分學生家長對家庭教育沒那么重視,最開始,學生打架抽煙的很多,現在沒有吸煙的了,打架也很少,也養成了好的個人衛生習慣,說明學校形成了一個系統的價值觀構造。”
有很多國內外的學生到蒲公英中學做志愿者,“他們的經歷會帶給我們的孩子不同的視野和對人生的態度,”鄭洪解釋這樣的安排,“我們希望把他們培養成真正能為社會做出貢獻的特別陽光的一群孩子。”
蒲公英中學的學生隨父母流動,因戶籍原因,并不能在父母務工城市讀公立高中,最終能夠順利考上大學的不多。為此,學校為大部分學生的未來做了考量,對接了一些職業高中,同時也為學業佼佼者提供了去國外知名高等學府讀書的機會。曾在蒲公英中學就讀的付娜,便于2013年通過申請成功進入美國厄勒姆學院學習非營利組織管理。
“學生們做適合他們的事情就可以了,讓他們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自己覺得能夠安安穩穩地生活,能夠成長就好。” 葉小瑋很認同鄭洪對這些孩子未來的解讀。
更自由,更有生命
2008年,趙凱大學畢業后便來到蒲公英中學應聘做老師。“因為之前鄭洪校長在我們大學做講座,介紹蒲公英中學,我聽了很感興趣。”他說。
蒲公英中學的老師由趙凱這樣的全職教師和一些志愿者組成。全職教工大部分是外地人,在北京安家落戶的不多。像趙凱一樣,留任超過5年的老師已經占到所有老師的60%左右。
“也有很多老師離開了這里,可能因為結婚生子、家庭的壓力、嫌錢掙得少等各方面原因。”
有時候,趙凱也會感覺到,“做事的時候有千千萬萬個矛盾和沖突在那里,會耗費你的心力,你會覺得痛苦。”他問自己,“為什么做這件事情,給的薪資這么低值不值得做?”
他也想過要為自己想一個退路,但是最終仍留了下來。“有次外出參加一個會,那里的氣場和大家追求的目標,已經和我完全不一樣了,(我的)價值觀已經很難融入另外一個地方,離開這里會很難受。”
趙凱的妻子是他的大學同學,也在蒲公英中學當老師。“人一輩子,如果可以做一件特殊的事,溫暖一群特殊的孩子,不也挺值嗎!”趙凱說。
裴廣蕊和趙凱一樣,來蒲公英中學之前沒有師范經驗,但鄭洪對老師的要求并不苛刻,很多年輕老師在這里得到了實踐機會。
2008年裴廣蕊從西安美術學院畢業來到蒲公英中學任美術老師。當時學校周圍很荒涼,她清楚記得,“去面試的路上,心越走越涼。”
在她之前,蒲公英中學還有一個美術老師,后來離職,加上新招的,學校目前一共兩位美術老師。
雖然美術老師數量不如其他學科,但重要性并沒有因此受到忽視,不會出現“主科”侵占美術課的情況。鄭洪特意要求老師們不要死按教學大綱照本宣科,而是針對孩子們基礎差但想象力豐富等特點制定有針對性的教學計劃。
蒲公英中學教學樓的走廊里有一張“大畫”—幾十幅畫著父母的手的作品拼接在一起,這是裴廣蕊布置給孩子們的一份作業。
她說,那個時候孩子們還不太會調色,畫作粗獷但很有特點,可以看到手上枝干樣的青筋,有的加重了粗糙皮膚上的紋路,有的著重描繪父母變形的關節……裴廣蕊覺得,這里的孩子畫畫“更接地氣”。
“我們也會帶著孩子用廢舊物做一些東西,比如慈善晚會上義賣的幾個作品。”除了廢物利用,美術課所需的很多材料都依賴捐方捐贈,裴廣蕊還記得有次發顏料,一個學生興奮得抱著顏料盒繞操場跑了好幾圈,笑得瞇瞇眼。
“葉老師之前帶著學生們一起做的‘環境轉換工程作品還在今日美術館參加過展覽。” 裴廣蕊指著走廊另一側色彩對比鮮明、意向大膽的一幅“大畫”說。
她口中的葉老師叫葉蕾蕾,是“藝術家無國界”組織的創始人,也是蒲公英項目的創始人之一,曾在美國費城北部的城市貧困社區里參與創建了一個名為怡樂村的慈善組織,主要工作是將傷痕累累的社區轉換成為一個生機勃勃、充滿歡樂的家園。
葉蕾蕾一直想對一個學校進行整體改造,使其成為一個充滿靈性的學習場所。蒲公英中學為她的靈感提供了一張畫布,她帶著學生和老師們一起給大門做了馬賽克貼面,圖形靈感正來源于宿舍樓側面由藝術家庫淑蘭創作的以剪紙為原型的生命樹。
“這個過程往往還會引發其他方面的轉化,會觸動到人們的思維和心靈,并通過個人將變化的能量傳遞到整個社區。”葉蕾蕾相信蒲公英的學生在參與裝飾學校的過程中獲得了對自身創造力的信心,從而能夠更堅強地追隨夢想,付諸行動去塑造屬于自已的未來。
裴廣蕊說,這里的孩子可能沒有城市孩子有章法,但他們對美的理解沒有被束縛,更自由,更有生命狀態。
“我們老師也被鼓勵去學習,培養包括美術方面的新興趣、技能,和孩子共同成長。我覺得美術是通識性教育,它并不用來體現成績,而是為了健全孩子包括老師的成長。”裴廣蕊說。
不止于溫飽
慈善晚會上,鄭洪在臺上說得動情,“感謝學生家長,蓋好了今天我們晚會的華麗會場,還有數不清的城市高樓大廈,他們承受的苦難時時鞭策我們,回報他們的付出,將學校辦得越來越好。”
從美國回來后,年逾50的鄭洪發現,北京350所外來務工者子弟學校里,沒有一所初中。經過一系列調研,她了解到,因為中學的投資大,“辦學的老板不可能辦中學,這樣他是沒錢賺的。”
鄭洪看到了不公。“孩子在父母務工的城市讀完小學,如果不能保證接下來在這個城市還有學上,那么教育公平就是一句空話。”
在一次接受媒體采訪時,鄭洪說,蒲公英作為一個非營利的公益學校,它的社會責任是給這些孩子提供享受優質教育的機會。“我們要給本來毫無希望的孩子播撒希望的種子,構建他們人生的意義,還要培養他們幸福的品格。”
2015年教育部發布的《教育規劃綱要(2010-2020年)》中期評估報告顯示,2013年和2014年全國隨遷子女進入公辦學校就學的學生比例始終保持在80%以上。
“現在政策上其實是可以讓這些孩子在北京讀公立初中的,但因為很多原因,情況并不樂觀。”葉小瑋說。
回國前,孫海陽在美國《華爾街日報》工作,她的公益理念多少受到周圍美國同事的影響,“美國人都喜歡做公益,一直為個人的物質去掙錢沒什么意思。”
蒲公英的創始團隊多有國外求學、供職的經歷,對社會責任的承擔有著類似的看法。孫海陽說,美國社會整體過了溫飽,所以更多人愿意去幫助解決一些政府、企業解決不了的社會問題,給社會一定的溫度,救助一些極度需要幫助的人。
“當然,一定要解決了‘溫飽問題,你才能更系統地去做。”她補充道。
“溫飽”的概念同樣適用于一個成長中的項目。如果不能解決自身的“溫飽”問題,一個項目便很難長遠發展下去。
蒲公英中學創辦至今,鄭洪為學校的發展下了多少功夫,葉小瑋看在眼里。接下來,蒲公英中學將迎來一個新的階段,如果一切順利,新校舍建成后將能夠容納800名學生就讀與住宿,同時可容納100名接受職業技能培訓的社區成員,以及80名教職員工和30名住校支教的志愿者。
“但建設資金仍有很大缺口。”葉小瑋說,募款是幾乎所有慈善機構遇到的頭號挑戰,入賬時間很不確定,“你要支持一個學校一個項目長期發展,光靠募捐,實際上現在還是有一定困難的,因為大家的慈善意識還沒有發展到一定的水平。”
葉小瑋和其他蒲公英項目創始人都在試圖探索公益發展的有效途徑。接下來如何走?葉小瑋和孫海陽都提到了“社會企業”的構想。這個概念從2006年由BC引入中國,已經被越來越多的公益人和企業家了解、應用。
“如果自己做一些事情能夠為自己造血,支持自己事業的發展,是最好的。”葉小瑋說蒲公英還在探索,“如果做社會企業,做什么?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