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金鎖記》發表于1944年,是張愛玲的代表作之一,被傅雷先生譽為“目前為止最完美之作”[1]。夏志清教授也稱贊該作品是“中國自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2]。小說描寫了麻油店出身的曹七巧嫁到大戶姜家后,30年間,從一個不失為好人家的姑娘變為一個瘋狂報復兒女的乖戾婦人的過程。品鑒《金鎖記》,張愛玲作品所展示的蒼涼的敘事風格,她在文章中駕馭傳統與現代互轉能力的嫻熟技巧令人稱奇,小說雅俗共賞、不涉政治的海派韻味也讓人回味無窮。
關鍵詞:蒼涼;海派;意識流;傳統與現代融合
張愛玲有著顯赫的家世,她的外曾祖父是晚清重臣李鴻章。她的一生充滿了傳奇色彩。多變的命運,豐富的經歷激發了她的創作靈感,她根據自己的生活和當時的時代背景,寫出了四十年代上海市井人物的兩性感情,例如《金鎖記》《紅玫瑰與白玫瑰》《傾城之戀》等,表達了她對當時女性的一種新的審視,也奠定了她在現代文壇的獨特地位。
《金鎖記》寫于1943年,小說描寫了一個小商人家庭出身的女子曹七巧的心靈變遷歷程。由于她的家人對金錢的欲望,她被迫嫁給了姜姓大戶人家的二少爺,一個骨癆病人,在財欲與情欲的壓迫下,她的性格終于扭曲,不但自己一生痛苦,還嫉妒并破壞兒子的婚姻,逼死兒媳,陰謀拆散三十歲女兒的姻緣。小說寫到“30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3]。表達了張愛玲對那個時代市井女性的審視,也間接表達了對當時社會現狀的失望與茫然的情懷。
一、四十年代海派的代表作品
“海派”一詞從其出現之時起,就是相對于“京派”而言的,意指出現于上海區域內的帶有商業消費色彩和異端特質的文學藝術。海派作家都自覺迎合大眾的審美趣味,以刻繪男女的情愛世界為賣點,把文學作品的消費性看作創作的首要目的。
張愛玲是40年代海派的一支,海派作家還有葉靈鳳,劉納鷗等。張愛玲對海派小說有強烈的認同感。張愛玲的小說里揮散不去的那種舊式脂粉氣息很大程度上源于她對海派小說的癡迷。她也直言不諱地指出自己對鴛蝴小說的偏愛,張愛玲早期還拜訪過周痩鵑,《沉香屑·第一爐香》就發表在周痩鵑主編的《紫羅蘭》上。身為作家,張愛玲的姿態是“小市民”的,她的題材也取自她所熟悉的人和事。上海陰暗弄堂里小市民的悲歡人生是她最拿手的題材,她一直努力“在傳奇里面尋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尋找傳奇”[4]。
二、蒼涼的美學
張愛玲在《公寓生活記趣》里寫到“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張愛玲對于人生的態度是冷漠的、悲觀的、灰色的。她的作品有著美麗而又蒼涼的文字,這既與她所處的時代風潮有密切聯系,也與她個人的際遇休戚相關。她在《傳奇》中寫道,“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張愛玲的感覺是凄涼的,因此也就悲從心來。而張愛玲對家庭也是充滿了失望,出身顯赫的她,父母離異,被父親幽禁于小閣樓半年之久,她的心里必定會留下許多陰影,這些在她的文章的字里行間彌漫著。
這部作品從頭到尾籠罩著的淡淡的、若隱若現的悲涼氣氛,例如剛開始由月亮開題,“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30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30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30年前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著凄涼”[5]。月亮本就有著清冷、傷感的情愫在其中,讀來令讀者有一種涼意涌上心頭。這種涼意不是讓人立刻警覺的,好似入秋季節,一場秋雨一場涼,伴隨著小說情節的推進,雖還是平靜的語氣,但讀者的傷感之情越來越濃、揮之不去,結尾寫道,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6]
曹七巧是張愛玲在《金鎖記》里著重打造的一個人物,曹七巧在姜家的30年,本就是一個難忘的歷程,從開始的受歧視,到自己對感情的絕望,以及對兒子女兒變態的折磨,讓人脊椎發涼。麻油店老板的女兒出身,自由生長,說話尖酸、市儈氣重,本就跟大家族的行事說話格格不入,連丫鬟們背地里都瞧不起她,又因為丈夫低人一等,自己也總覺的家里人欺負她,怨聲載道。她在姜家沒有一點地位,在丫頭嘴中是“低三下四的人”[7],在親哥哥親嫂子嘴里也變得“沒一點得人心的地方”[8]致使她在壓迫中觀念被扭曲,最后不僅她自己的婚煙被她攪得一團糟,她還親手毀掉了她兒子和女兒的婚煙。從她剛一出場張愛玲就濃墨重筆地刻畫了一番:“誰教我的窗戶沖著后院子呢?單單就派了那么間房給我,橫豎我們那位眼看是活不長的,我們凈等著做孤兒寡母了——不欺負我們,欺負誰?”[9]正是因為當時的時代背景和她在姜家這幾十年來所受的壓迫,才讓曹七巧這個可憐的人可惡地毀了自己的一生也搭上了別人的一生。最后落了“前半生怨人,后半生被怨”的下場。
兒女的一生在她的陰影下也是蒼涼的,長白娶了芝壽,本以為可以一直幸福,但是新婚第一夜她就被七巧叫去吸鴉片,一夜未回,七巧還不斷地議論他的房事,讓芝壽十分難堪,這正像書中寫的一樣“丈夫不像個丈夫,婆婆也不像個婆婆”[10]。最后芝壽還得了肺病,結局十分不幸。長安是上了30還未嫁的老姑娘,直到碰見了童世舫,兩人互相喜愛,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但是誰知曹七巧不但不因為自己女兒找到了愛的人而高興,而是偷偷暗示童世舫長安吸食鴉片,她也親手毀了自己女兒的幸福。
另外,張愛玲小說敘述文字是伶俐的,讓人讀起來便不忍釋手,對于曹七巧的人生變化是用平靜的語氣、冷冷的心態描寫出來的,讀者并不是恨得咬牙切齒,而是脊梁骨陣陣冒寒氣。隨著張愛玲駕馭文字不斷地深化,當七巧在煙鋪上回顧自己的一生時,“她的子女恨透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又何嘗不恨她周圍的人們!”[11]整部作品透露出的對情感、物質的辛辣卻又帶著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劇感
三、傳統與現代融合的高超技藝
張愛玲的小說既是通俗的,又是先鋒的,既是傳統的,又是現代的。
傳統寫作手法明顯表現在紅樓印記。“我們讀張愛玲的小說,首先要欣賞她那工筆細描的寫實手法,她的描繪以細膩、逼真見長,頗得《紅樓夢》的神韻。例如她對人物服飾的精細勾畫,被人稱為《紅樓夢》之后沒有第二人。”[12]張愛玲在七八歲時就閱讀《紅樓夢》,每隔幾年就翻閱一次,自己都說“稍微眼生點的字自會蹦出來”。由此可見《紅樓夢》對其創作的影響很大。
《金鎖記》在敘述技巧和語言上明顯反映了《紅樓夢》的影響。比如,文章開頭讀者就通過兩個陪嫁丫鬟的對話得知了曹七巧的過往,以及她在姜家的地位不高,這在紅樓夢的敘事中很常見。又如,“我們老太太古板,連奶奶小姐們尚且做不得主呢”,這是《金鎖記》里丫鬟們的話,在紅樓夢里丫鬟們“奶奶小姐們”這樣的說辭從頭至尾。《金鎖記》里許多事情都是從丫鬟們的談論中得到的,所以整篇文章中對話十分多。《紅樓夢》里的許多情節在《金鎖記》里也都有體現。《金鎖記》中小雙給鳳簫披上小襖說“仔細著了涼”,在紅樓夢里就有賈母道:“這里潮濕,你們別久坐,仔細受了潮濕”[13]。以及《金鎖記》中鳳簫撲嗤一笑“真的?她這些村話又是從哪聽來的?”[14]還有《紅樓夢》中“如今新興的,外頭聽了村話來,也說給我聽……”[15]。“村話”指的是聽別人說的話。《金鎖記》和《紅樓夢》用別人對話來側面描寫有很多處。《金鎖記》人物語言個性多樣,文白交雜,還有些直接套用紅樓夢里面的話,足以見《紅樓夢》對張愛玲的創作有一定的影響。
寫作中人物出場氣氛渲染也有《紅樓夢》式的印記。曹七巧出場:“四下里一看,笑道‘人都齊了。今兒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遲到……”[16]生動地把一個言語直白,少些教養的曹七巧的形象表現出來,十分與眾不同。紅樓夢中王熙鳳的出場也是“只聽后院中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17]鳳姐的出場也使得第一次進入賈府的林黛玉感到此人“隨性無禮”,與眾不同。
現代的寫作手法表現在,比如蒙太奇手法的運用。把不同的鏡頭有機地、藝術地組織、剪輯在一起。張愛玲在《金鎖記》中寫年華流轉,非常新巧。《金鎖記》由三部分組成,第一部分是曹七巧在姜公館的生活,第二部分是曹七巧成為富有寡婦的十年,被張愛玲巧妙地略去。這里的過渡是以類似于電影中的蒙太奇手法來完成的:“……風從窗子里進來,對面掛著的回文雕漆長鏡被吹得搖搖晃晃,磕托磕托敲著墻。七巧雙手按住了鏡子,鏡子里反映著翠竹簾子和一副金綠山水屏條依舊在風中來回蕩漾著,望久了,便有一種暈船的感覺。再定睛看時,翠竹簾子已經褪了色,金綠山水換了一張她丈夫的遺像,鏡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18]這段話就像電影中的一個鏡頭,一閃而過,十年就過去了。這也展現出了時光荏苒,一去不復返。
張愛玲也借鑒了西方意識流小說的寫法,末尾曹七巧跳躍多變的回憶就是。另外,奇特意象的運用更能體現出傳統與現代的融匯。如文章中寫到的鳥籠里的金絲雀,還有墻上的蝴蝶標本,都是中國式意象,運用象征的手法,巧妙地用金絲雀和蝴蝶標本表明曹七巧是被束縛著的,無法飛上天空,很符合她在姜家的形象,沒有一點地位,她被關在姜家的大院里,出不去,盡管她是多么渴望得到自由。
張愛玲還使用意象傳達人物的特定心理狀態,這又是很現代的手法了。她用“月亮”的意象貫穿全篇。“月亮”的意象表達出了那“兒子不像兒子,婆婆不像婆婆”的扭曲的心態。她還從一些最尋常的意象中傳達出美感,增加了小說的生動性、畫面感和可讀性。她帶著讀者捕捉到了鉆入姜季澤紡綢褂褲的風,“晴天的風像一群白鴿子鉆進他的紡綢褲褂里去,哪兒都鉆到了,飄飄拍著翅子”,很傳神。
有關張愛玲,是常說常新的話題,正如香港文壇才女李碧華形容的,張愛玲是一口古井,古井無波,越淘越有,大方得很,又放心得很。因此,對于我們來說,認識張愛玲、學習張愛玲還有一段較長的路要走。
注釋:
[1]http://baike.so.com/doc/6342442-6556061.html
[2]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中文大學出版社,2001年漢譯版,第343頁
[3]張愛玲:《金鎖記》,《張愛玲作品集》,北岳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300頁
[4]張愛玲:《傳奇》
[5]張愛玲:《金鎖記》,《張愛玲作品集》,北岳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272頁
[6]張愛玲:《金鎖記》,《張愛玲作品集》,北岳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300頁
[7]張愛玲:《金鎖記》,《張愛玲作品集》北岳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273頁
[8]張愛玲:《金鎖記》,《張愛玲作品集》北岳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281頁
[9]張愛玲:《金鎖記》,《張愛玲作品集》北岳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275頁
[10]張愛玲:《金鎖記》,《張愛玲作品集》,北岳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292頁
[11]張愛玲:《金鎖記》,《張愛玲作品集》,北岳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300頁
[12]溫儒敏:《〈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學習指導》,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42頁
[13]曹雪芹:《紅樓夢》,浙江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五十回,第658頁
[14]張愛玲:《金鎖記》,《張愛玲作品集》,北岳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273頁
[15]曹雪芹:《紅樓夢》,浙江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二十六回,第343頁
[16]張愛玲:《金鎖記》,《張愛玲作品集》,北岳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275頁
[17]曹雪芹:《紅樓夢》,浙江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三回,第35頁
[18]張愛玲:《金鎖記》,《張愛玲作品集》,北岳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282頁
作者簡介:王鈺霏(1999-1-16),女,漢族,籍貫:陜西省,就讀于西安市第六十六中學,高中在讀,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