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煜瑩
摘 要:程朱理學的盛行,導致了明清兩代對女性地位前所未有的壓迫。但是即使是在這樣的社會大背景下,也存在著一些相對而言為婦女申辯的文學作品。其中,“三言”“二拍”為代表的一系列短篇小說成就尤其突出。由于“三言”“二拍”中有著大量勇于沖破封建制度的牢籠,敢于追求愛情的女子,因此在女性主義文學史上也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該文運用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觀點,從婚前、婚內、婚后三個方面,著重探明“三言”“二拍”中蘊含的女性主義表現。
關鍵詞:“三言”;“二拍”;女性主義
任[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17-0-03
明朝,可以說是我國古代女子地位到達冰點的時期,程朱理學的壓迫,使得“人”的各種欲望都被關進了理學的牢籠,更不用提從古至今都被視為男人附屬品的女子了,最顯著的一個壓迫女性自我意識的特點就是貞節牌坊在民間的流行。然而,即使是在這樣的大社會背景下,在文學作品中依然存在著一些不同的聲音,明代白話短篇小說,流露出“以情反理”的傾向,最顯著的文學作品,莫過于“三言”“二拍”等一系列關于女性與家庭的故事,例如《白娘子永鎮雷峰塔》,滲入了民主思想、重商意識以及強調“知己之愛”的新愛情觀。那么在“三言”“二拍”中,都有著怎樣具體的女性主義表現呢?
一、婚前——尊重與愛慕
古代女子崇尚三從四德,自古以來似乎從來都沒有獲得過真正的自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基本社交都被限制在了小小的閨房內。她們接觸的,只有自己的親人,連外戚入內也要回避,在這樣的情況下,女子似乎從來沒有體會過被陌生人尊重愛護的感覺,更不用提一個陌生男子對自己青眼有加并且尊重體貼了。
在《醒世恒言》卷三《賣油郎獨占花魁》篇中,“花魁娘子”莘美娘的愛情,便是收獲了一份起碼的愛慕、尊重和體貼。秦重對美娘的愛,與其稱為愛戀,倒不如說是愛慕。他把美娘當作一個和自己一樣具有平等人格的女性來尊重,交往中給她溫暖,體貼她、關心她,真心地喜愛她,原著中有這樣一段情節:“卻說美娘睡到半夜,醒將轉來,自覺酒力不勝,胸中似有滿溢之狀。爬起來,坐在被窩中,垂著頭,只管打干噦。秦重慌忙也坐起來。知他要吐,放下茶壺,用手撫摩其背。良久,美娘喉間忍不住了,說時遲,那時快,美娘放開喉嚨便吐。秦重怕污了被窩,把自己道袍的袖子張開,罩在他嘴上。”[1]描寫的是美娘和秦重的相處的第一晚,美娘喝醉了秦重對她百般的照顧。受夠了衣冠子弟凌侮作踐的莘美娘,突然間有這樣真情的男子對自己關愛有加,在鮮明的對比下她的內心泛起了洶涌的波濤:“相處的雖多,都是豪華之輩,酒色之徒,但知買笑追歡的樂意,哪有憐香惜玉的真心。”[2]于是答應了秦重的追求,并嫁給了他。“秦莘婚姻不靠門第不靠財產,不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靠功名和地位,靠的只是一片真心”[3],而這真心的前提是男子對女子最起碼的尊重與照顧。“男人不再依靠外在條件買得女人的獻身,女人不再為外在條件獻身或拒絕獻身所愛的人。”[4]可以說在這篇白話短篇小說中,已經具有了超越當時的現代婚姻觀念和性愛意識。
二、婚內——對失節的同情
雖然“三言”“二拍”中對于女性保持貞節也持贊同態度,認為女性在婚內只能從屬于丈夫一人,若是婚內戀上他人,那就是連她的家族都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可是在表達這樣的封建社會所謂的正統觀念時,卻也隱約透露著對失節婦女失節的辯解與同情。
《蔣興歌重會珍珠衫》中,王三巧先“失節”陳商,后改嫁王杰,作者認為雖然王三巧沒有恪守貞節,但是她的失節是可以被諒解與同情的。作者雖批評了她的錯誤,以“妻還作妾亦堪羞”的結局懲罰了她。但卻寫出了她本質的善良,寫出了她“失節”的各種客觀原因。[5]而與之對比,《水滸傳》卻把王三巧塑造成為一個十惡不赦的淫婦形象。作者在文章開始,不斷地渲染王三巧與蔣興哥之間的感情有多么深厚,在蔣興哥外出后她也像所有的正統女子一樣恪守貞操、自尊自愛,在王三巧遭薛婆暗算后,到蔣興哥休妻前,作者對王三巧的描寫還是略微有些貶義,雖然如此,卻也仍然借蔣興哥的口表達出了對她的同情,以及因暗算而失節的體諒,尤其值得一書的,是蔣興哥遇到禍難后她不忘舊情,極力援救的情真意切。蔣興哥與她的重修舊好,使本篇蘊含著對貞操觀念由猶到破除的新思想,表現了不同于“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進步意識,也表現了對不幸失身婦女的同情和諒解。“你道三巧兒被蔣興哥休了,恩斷義絕,如何恁地用情?他夫婦原是十分恩愛的,因三巧兒做下不是,興哥不得已而休之,心中兀自不忍,所以改嫁之夜,把十六只箱籠,完完全全的贈他。只這一件,三巧兒的心腸,也不容不軟了。今日他身處富貴,見興哥落難,如何不救?這叫做知恩報恩。”[6]蔣興哥在休妻后,將十六只箱籠完完全全地送給了王三巧,在封建社會,離婚就是對一個女子最大的羞辱,作者描寫蔣興哥把箱籠給王三巧,初步表現出了他的進步意識和男女平等意識。
雖然“三言”總體來說,還是尊崇著程朱理學“存天理,滅人欲”的基本觀點,贊成婦女的“三從四德”,從一而終,為丈夫守節,但與此同時,作者又似乎對女子守節有著十足的疑慮,認為守節守不住也是情有可原的,是可以被諒解和同情的。這種矛盾的心理在《況太守斷死孩兒》中邵氏的塑造上非常典型。很多人在讀完這篇文章之后,都覺得這就是一篇勸誡女性“守節”的教化文章,但是實際上作者的意圖卻在于說明“孤孀不是好守的”[7]。邵氏丈夫去世時,她才二十三歲,便“立志守寡,終身永無他適”[8]。即使是家人勸說,她也絕不改嫁,可以說是明代很多貞節烈婦的選擇,是一名典型的“節婦”。起初她對得貴也是拒于千里之外,最后卻“俏邵娘見欲心亂”[9]也實在是由于年輕氣盛,得貴又是虎狼之年步步緊逼,邵氏難以控制潛意識時不時萌動的對情欲的渴望,這種渴望使她一旦遇到“人欲”的挑戰,就忘記了“婦道”,聽從情感與生理要求行動了。作者嘲諷的是邵氏前后不一的言行,對獨居的孀婦生活有著發自內心的同情。
三、離婚——平等的地位
談及和離,很多人都認為古代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只有被休妻的份,沒有主動提出離婚的說法,“夫有再娶之矣,婦無二適之文”。世人皆曉“七出”“三不去”,甚至認為“三不去”已經是對女子最大的寬容,可是卻鮮有人知婦女也能主動提出離婚,在離婚后獲得應得的財產,更可以獲得孩子的撫養權。雖然這種現象極為少數,但可貴的是“三言”“二拍”將其記錄下來,也算是對當時世人腦中固定觀念的一種沖擊。
《李將軍錯認舅,劉氏女詭從夫》(《二刻拍案驚奇》卷六)就展示了一段由妻子主動提出離婚,并且獲得了孩子的撫養權的故事。富商王八郎因為想要娶一個妓女為妻,不斷地對自己的原配妻子找茬,為了趕走妻子他不斷地無緣無故地責怪她。王八郎之妻在發現自己丈夫的不正常之后,便開始盤算著離婚,她先是忍氣吞聲,以孩子年幼為借口留在王八郎身邊,實際上私下里已經在為自己離婚后的生活作打算,直到王八郎帶著妓女住在了家宅附近,她才開始真正采取行動,先是變賣家中財物引起王八郎的不滿,當王八郎想要趕走她時,她乘勢提出到官府和離,義正言辭地在公堂之上說道:“丈夫薄情,寵娼棄妻。若留女兒與他,日后也要流落為娼了。”[10]如此便名正言順地獲得了女兒的撫養權。在離婚后她自力更生,先買了一套房子和女兒住下,做了些小生意,最后非常體面的給女兒辦了婚事,如此有才干有魄力有智慧的女性,不僅證明了女子也能有自己生活的智慧和能力,不再是男人的附屬品,可以追求自身幸福,而且還顯示出作者對女子經濟能力的肯定,對家庭中不平等地位的反抗意識。
還有一類女性,在生不如死的婚姻中有自我主見,并且敢于實施,勇敢地逃離。《張溜兒熟布迷魂局,陸蕙娘立決到頭緣》(《初刻拍案驚奇》卷十六)中的女主人公陸蕙娘就是這樣的典型,她的丈夫十分狡猾,利用她的相貌去詐騙別的男人的錢財供為己用,蕙娘屢勸不聽,甚至在勸說之后還招來了丈夫的責罵。在這樣的家庭中,蕙娘與所謂的正統女性的反應截然不同,她選擇了用將計就計的出逃來反抗丈夫的專制。但也不是隨便挑個誰就嫁了,蕙娘還有著自己的一套方式,“倘然遇著知音,愿將此身許他,隨他私奔了罷”[11]必得是此生知音才好,即蕙娘的內心也是渴望著尊重與平等的婚姻關系的。在燦若對她一見鐘情并且癡心一片的情況下,她也保持冷靜地先思考了和他出走的成功率有多大,能否徹底逃離張溜兒,在一番細心的查探后,才終于決定了與燦若私奔。凌濛初對這位離開品質惡劣的丈夫另結良緣的反叛女性不僅沒有任何譴責,反而給予熱情歌頌:“女俠堪夸陸蕙娘,能從萍水識檀郎。巧機反借機來用,畢竟強中手更強”。[12]
四、其他——享受教育
在“三言”“二拍”中,女性除了在婚姻中有一些初步的平等意識的表現,在其他方面也頗有突出特點。例如《蘇小妹三難新郎》(《醒世恒言》卷十一)中描寫了蘇東坡的妹妹蘇小妹這一非常有名的文學形象,她從小耳濡目染自己的父兄吟詩作對,因而也有了一定的才學積累,甚至在某些層面上比蘇東坡還要有天賦。蘇小妹十歲便能“不待思索”依韻續完父親的詩,且所續詞意俱美。因而其父感嘆道:“可惜是個女子!若是個男兒,可不是科制中一個有名人物!”[13]并且在之后非常開明的讓蘇小妹研習詩文,“不復以女工督之”[14]盡管這些都是文學作品中為了藝術表現而添油加醋的描寫,但是出現在明代“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代背景下,家中父兄能夠允許她研習詩文而不問女工,是與社會現實非常格格不入的。盡管如此,作者也仍然將其表現出來并且對蘇小妹大加贊賞,可見馮夢龍的思想中多多少少有著一些女性主義意識。“聰明男子做公卿,女子聰明不出身。若許裙釵應科舉,女兒那見遜公卿。”[15],在《蘇小妹三難新郎》結尾處出現的這樣一首詩,既總結了蘇小妹這樣一個勝似男子的女性形象,充分肯定了她的才能和智慧,又與文章內容相呼應,從應試、參政的角度觸及到男女地位上的不平等現象。
五、結語
明代是中國封建社會商品經濟空前發展的時代,正是因為經濟的發展,才引領了市民階層思想觀念的解放。雖然在整體上仍然保留著封建社會的糟粕,并且在宋元以來程朱理學的影響下,對女性的壓迫到達了冰點。但是隨著經濟的發展時代的進步,一些打破世俗的觀念正在逐漸萌芽。這種守舊中透露著革新的萌芽,也正是孕育“三言”“二拍”的土壤。“三言”“二拍”中所體現的女性主義意識,雖然與真正的男女平等觀念還有著一定的差距,但已實屬難得,在明代的一系列小說中,可以稱得上是女性的美好品質的集中表現了。
這是一個值得討論的現象,在當下社會,有些影視劇作品仍然消費著封建社會殘留的糟粕,甚至在當下很多號稱“新新人類”的女性眼中,到了一定的年齡不結婚生子就是一個失敗者,或是認為自己作為女性天生就該平平靜靜地相夫教子。反觀“三言”、“二拍”中眾多的前衛女性,真是對當下現實的一個強烈的諷刺。現代社會的女性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存在著這樣一絲“內在的殖民化”,即維護著男權中心地位的,恰恰是我們女人自己。或許這些傳統文化中的糟粕根深蒂固不能根除,古典文獻中已經成型的文字也無法改變,那么目前能做的,只有不斷地加強女性主義教育,提高女性的受教育程度,讓女性們自己從思想根源上站起來,并且發動男性參與,改變女性地位,獲得與男性真正的平等。
注釋:
[1](明)馮夢龍.醒世恒言,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
[2](明)馮夢龍.醒世恒言,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
[3]《“三言”“二拍”所顯示的男女平等意識》,王引萍,西北民族第二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1期.
[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第79頁.
[5]《“三言”婦女描寫之我見》,王引萍,西北民族第二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7年第3期.
[6](明)馮夢龍.喻世明言,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
[7](明)馮夢龍.警世通言,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
[8](明)馮夢龍.警世通言,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
[9](明)馮夢龍.警世通言,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
[10](明)凌濛初著.二拍 初刻拍案驚奇.北京:中華書局,2014.10.
[11](明)凌濛初著.二拍 初刻拍案驚奇.北京:中華書局,2014.10.
[12](明)凌濛初著.二拍 初刻拍案驚奇.北京:中華書局,2014.10.
[13](明)馮夢龍著.古典文庫 醒世恒言.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09.
[14](明)馮夢龍著.古典文庫 醒世恒言.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09.
[15]明)馮夢龍著.古典文庫 醒世恒言.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09.
參考文獻:
[1](明)馮夢龍.醒世恒言,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
[2]《“三言”“二拍”所顯示的男女平等意識》,王引萍,西北民族第二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1期.
[3]《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第79頁.
[4]《“三言”婦女描寫之我見》,王引萍,西北民族第二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7年第3期.
[5](明)馮夢龍.喻世明言,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
[6](明)馮夢龍.警世通言,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
[7](明)凌濛初著.二拍 初刻拍案驚奇.北京:中華書局,2014.10.
[8](明)馮夢龍著.古典文庫 醒世恒言.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