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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瓢潑

2016-12-23 03:06:57
山花 2016年14期

羅 漠

大雨瓢潑

羅 漠

羅 漠,苗族,貴州思南人,現居銅仁,1967年出生。1988年開始發表小說作品,先后在《花溪》《山花》《民族文學》《四川文學》等刊發表小說、散文數十萬字。作品入選《中國西部散文精選》《新世紀貴州作家作品精選·小說卷》《新時期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作品選集·苗族卷》《中篇小說選刊》等。已出版小說集《鄉村與城市邊緣》(貴州省文聯“新夜郎文藝叢書”)及散文合集《攝氏八度》。

兩只小白兔

作家呂逢先養了兩只小白兔。

小白兔是剛讀初一的女兒買回來的。

放學回家路上,女兒看見有人正圈著幾只小白兔在賣,買的人都要拎起來捏捏有沒有膘,討價還價一番,就剩下了看上去沒有膘的這兩只。女兒就是屬兔的,她后來說,她想起了自己的命運:要是也被人這么買來賣去的,而最終買去的人無疑是要將它殺了做成餐桌上的美味,多不幸、多可憐啊!還有,她記得早在小學一二年級時就學過一篇要愛護小動物的課文,于是就把剩下的兩只買回來了。

呂逢先一家住在最高樓層,樓頂上是可以由他們挑上去幾挑沙土砌個花圃,或者違章搭建一間偏廈什么的,只是還沒來得及整弄,女兒就把小白兔放上去,暫時讓它們有一個可以蹦來跳去的家園。父女倆還一起動手,釘了一個小木架,鋪上一層塑料薄膜,做成了一個遮風擋雨的兔子窩。

因為是自己十分疼愛的女兒,也就不想懷疑她像電視、報紙新聞一樣拔高了的表達,而小白兔也著實輕靈可愛,皮毛柔順潔白,特別是那雙眼睛,瑩瑩的像鑲嵌著兩顆寶石,讓呂逢先也對它們充滿了憐愛。看著小白兔,他心里的雜蕪,心里的荒涼,心里的褶皺,都被滋潤得清清爽爽,撫慰得蔥綠蒼茂,熨燙得服服帖帖,許多失意和得意的事,都在這一瞬間被拋到了九霄云外。

女兒要上學,從家里到學校的路途,又不可能為小白兔撈到足夠的草料,它們顯然又對人的吃食不感興趣,最后,呂逢先就責無旁貸,擔下了為小白兔尋找食物的重任。

呂逢先是我們區文聯創作室主任、區作協副主席,“專業作家”,時間充裕,讓女兒的小白兔有足夠的吃食得以健康成長,應該說,真真不過舉手之勞。他不需上班,就在創作疲累或者一時靈感不濟時,打上一輛的士去城郊的田邊土角轉一圈,就可以采到小白兔兩三天的食物。

但總有例外的時候——譬如,要去省城或北京開一次會,通知上告知的會期是三天,因為會后通常都會組織去一些名勝古跡或風景點逛蕩逛蕩,來來去去加起來不就是六七天七八天?那么就一則利用走前的時間多為小白兔打撈一點食物,一則囑咐女兒,有空時也去為小白兔服一下務。

有一次就很不湊巧,他外出耽擱的時間比預計的多出了三五天,女兒也被功課忙得稀里糊涂,忘了她的小白兔,餓極了,兩個小東西就翻墻越脊,爬去鄰居家的陽臺上,把人家養的花草吃得光禿禿,挨了一通怨責不說,呂逢先還不得不破費四五百元,賠了人家。

他一時不勝惱怒,要把小白兔拎去賣了,女兒哭著懇求才作罷。他就擰著一只小白兔的耳朵說:“你不是個東西!”放下后又去擰另一只小白兔的耳朵說:“你也不是個東西!”

看著兩只小白兔“唧唧”叫著跑開了,呂逢先無可奈何地指著它們說:“都不是些個東西!”

作家呂逢先

我們接到通知說,區文聯計劃在近期為呂逢先開一個作品討論會。

按照文聯曹志桓主席的指示,參會名單由呂逢先擬定。我們后來看到的名單上,最知名的就是為他的第一本小說集作序的北京著名評論家孫章主,為了不致旅途孤單——我們認為,更可能還是,從給身邊的作者朋友創造一個熟識一兩個編輯,增大發表作品機會考慮,并請孫章主轉邀了兩個省的兩家都有相當知名度的雜志社的兩位編輯;此外就是省作協的主席劉皇樹和兩位副主席關禹、張菲,曹主席特別提示“必須邀請”的市作協副主席兼秘書長辛佐治,以及本省本市兩所文科大學中文系的一位副教授陶前和一位講師陳嶝。其余十來人就是看起來都有一定創作勢頭的本區文學界的“中堅力量”。

我們起初都有些喜不自禁,因為我們太不容易見到大地方特別是北京來的名家、大家了,何況其中還有文學發達省份的名刊編輯——不指望結識他們后就真能方便我們發表一些作品,僅憑他們多年編輯經驗所積累的文學修養、所站的文學高度、所執行的編輯方針,哪怕給我們蜻蜓點水似的講講,也會讓我們獲益良多、受益匪淺的。

但我們中間,更多人私心里期盼的還是會后組織的采風活動,回歸大自然,便于暫時“放飛”一下自己“枯焦的心靈”。

日程安排是一天時間討論呂作家的作品,一天時間由曹主席、呂作家和區文聯轄下幾家協會的主席,一起陪這些評論家、編輯、教授和講師,去逛逛郊區的幾個風景點,欣賞幾段民族民間歌舞,吃一頓茅棚煮的農家飯。

呂逢先私下透露說,如果研討會能產生“立竿見影”的積極效果,那這就是說,孫評論家和兩位編輯都愿意為大家帶去幾篇作品,或推薦或就在自己的刊物上發表出來,與會的本區作者更是普遍感覺勝讀了十年書,曹主席的意思,會畢就去逛逛貴州的梵凈山。有資料介紹,梵凈山素有“武陵正源,名山之宗”之稱,是著名的彌勒菩薩道場,是與山西五臺、浙江普陀、四川峨眉、安徽九華齊名的中國“第五大佛教名山”,還曾兩度榮膺“中國十大避暑名山”美譽。連省城都只去過三五回的我們本地的很多作者,與會后還有可能去一趟自己朝思暮想的貴州梵凈山,興奮勁實在是要超過獲邀出席這種高規格研討會的。

近兩年,我們常聽呂逢先自己也這么說,他迎來了自己創作的巔峰期、“黃金”段:兩三年前,他的一個中短篇小說集獲評一個省級文學獎,分別成為本區、本市文學創作獲省級獎的第一個和第三個作家,而且還是其中最年輕的作家;前年,區電視創作中心根據他的一部長篇小說改編的一個同名電視連續劇,又先后獲評區、市、省影視局優秀編劇獎;同是前兩年,本市五年一度的文學創作獎第二次開評,他又列入了小說組的獲獎名單中;今年一開年,他又向廣大讀者捧出了兩部長篇新作,并在市作協于開春不久召開的一次例會上被增選為常務理事。區級獎更是數不勝數,擺滿了一櫥柜的獎證獎狀獎杯,領得他都越來越“不忍心”再領下去了。

在摯朋知友不需掩飾的場合,他甚至“擔心”,市作協的下一次換屆選舉,他說不定還會有一個“副主席”的名頭。

“擔心”和“不忍心”都是他的原話。在我們面前,他也實在不想掩飾自己的那一份得意和驕矜。

歐陽可人 桃花雨

呂作家成果豐碩。呂作家聲名日隆。

作家呂逢先已經成了本區乃至本市的一張名片。

成了我們創作學習的榜樣。

呂逢先是我們區文聯主席、“副調研員”曹志桓從一個鄉以“特殊人才”之名“挖掘”上來的。

但最初,我們偶或碰在一起進行交流的時候,呂逢先還說過,他的心里一度警惕著曹主席。作家多半都容易犯這個司空見慣的毛病——呂逢先也認為,曹志桓大半輩子都在官場廝混,肯定有官場人的一些惡習,流氓習性,氣性乖張,趾高氣揚,頤氣指使,驕橫跋扈,面善心毒,心狠手辣,貪婪狡詐等,都是一些貶義詞。

但后來他還是向我們承認,這回對曹志桓,他是少有地看錯了一次人。

曹志桓剛剛入主區文聯,趕赴區轄各鄉鎮文聯調研時,呂逢先與他的第一次見面,就贏得了一聲“呂老師”的稱呼。直到不久后曹志桓把他調進區文聯,這一稱謂都保持了較長時間,呂逢先不得不再三再四地客氣,要曹主席別這么叫別這么叫,因為他畢竟是他的下級,這么叫對曹主席的身份有影響;一次一次下來,他才得以從曹主席口中慢慢變成了“老呂”或“呂主席”。

這自然讓呂逢先不久就將曹志桓從他嫌厭的那一類人中區劃了出來,還從心底里給了他一個“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禮賢下士”的評價。

文聯主席曹志桓

出任本屆文聯主席之前,曹志桓是一個邊遠貧困鄉的“一把手”——民間越來越通行的叫法是“老大”。因為據說誰都不愿去這個不僅貧窮,而且各種矛盾錯綜復雜的鄉,區里就決定本鄉出生、時任一鄰鄉鄉長的曹志桓——坊間已傳言他將出任區敬老院“一把手”——戴一頂“區常委”的帽子接任該鄉“老大”一職。

因為就在前年,這兒的鄉政府為了加大力度打造延續了幾屆的“書法之鄉”這個“鄉域特色”經濟增長點,特意從外地購進一批高檔筆墨紙硯,要求村民必須每戶前去采買一份:筆是浙江吳興縣善璉鎮產的“湖筆”;墨是安徽徽州屯溪、歙縣、績溪產的“徽墨”;紙有安徽宣州涇縣產的生鮮、熟鮮、半熟鮮等“徽鮮”;硯也是甘肅臨洮的洮河石、廣東端州的端石、安徽歙州的歙石、山西的澄泥硯等中國“四大名硯”。除了“湖筆”外,各種紙、墨及硯可由村民根據自己的喜好挑選,“政府保證不賺一分錢。”不料,卻有大半村民毫無商量余地表示了拒絕。鄉里只好組成工作組,將其一一分派到每戶人家,告之所值費用將從上級下發的其他補助中“如數扣出”。有的村民當著工作組的面就將攤到面前的筆墨紙硯扒下桌來,再幾腳踩得稀爛。

經不住攛掇、慫恿,后來,一鄉村民群情激憤,趁一個場天把鄉政府圍堵了起來,市里不得不火速出動一個中隊的武警才將他們驅離。

聽說有人還從“敵臺”——“美國之音”電臺——收聽過對這件事的報道,可見影響之惡劣非同一般,一鄉的主要領導被悉數調離或降職、免職、撤職,也可堪這個鄉的一場“官場地震”。

村民們說,這些領導也真是沒事找事。幾百年前有人給皇上題寫過什么匾額,這個鄉就成“書法之鄉”了?這個鄉是“書法之鄉”,這個縣就是“書法之縣”,這個市就是“書法之市”,這個省也能成“書法之省”,這個國也能成“書法之國”了?荒唐透頂!還說,我們是有些人愛寫點毛筆字,就圖個過年過節時不用去街上買對聯來貼,跟“書法”扯不上什么關系,怎么能強迫我們都去買這些家什,練什么“書法”呢?以前沒人來管我們用什么筆什么墨,磨什么硯和寫在什么紙上,成不成“書法作品”,對聯還不是一家家一戶戶貼過來了?不要說一個縣、一個省、一個國家,就是我們一個“書法之鄉”的人都成了“書法家”,就了不得,就可以申請進入“吉尼斯世界紀錄大全”了!再說,都是“書法家”了,哪個又去鏵田犁地栽秧打谷?沒有人來鏵田犁地栽秧打谷,“書法家”們又吃什么?沒有吃的,還有個狗屁“書法家”?

聽到村民這些牢騷之詞——這些牢騷之詞越過丘巒溝壑,少不了風吹日曬,雪凍霜欺,也就免不了皮開肉綻,體無完膚,枝殘葉敗,滿目瘡痍了——我們不由齊齊莞爾。

我們聽說,鄉里當時就有人在政府工作的人家,也有抗命沒去買上一副筆墨紙硯的。

五年過去了,無論是以宣傳報道“正能量”為導向的當地的主流媒體,還是民間的口頭評價,人們都沒有“曹老大”成就不俗的印象。其間倒是有一次,市報有記者要完成報社額定到頭上的廣告創收任務,拐彎抹角托朋請友,找上一個與“曹老大”關系篤實的人,說動他拿出一筆略低于廣告價格的“宣傳費”,被這張市報唯一一次整版地進行過“全方位報道”。那么到了換一個位置的時候,要想實質性地再升半格,就連曹志桓自己也想都不敢想;他甚至還擔心,未必不會像剛在鄰鄉任完一屆鄉長時,差點兒去敬老院那樣,也被塞到哪個區轄部門去充任個“一把手”閑職的,那個“區常委”的副處肯定也保不住。但游戲總得講規則,中國官場的游戲規則,“業內人士”誰又不是諳熟于心,就像小學生能夠把九九乘法口訣倒背如流呢?也就不好下調他原來的級別了,因為不管怎么說,一則就算當初把升半格進入“區常委”副處作為前提,也沒有人主動請纓去那個所有要員被齊齊抹掉的鄉衙,他曹志桓去了;二則這五年也還算平平安安過來,不見有個什么大麻煩大紕漏,起碼是再沒出現過如他的前任為打造“書法之鄉”強攤硬派筆墨紙硯,村民義憤不已,嚷著要去哪個山頭“起義”,還被“敵臺”添鹽加醋報道的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于是按照慣例,人大已著手為他騰了一個“副主任”的位置。

就因為曹志桓管轄了五年的這個鄉,歷史上曾出過一位為皇上題寫匾額的大書法家,一兩百年來,民間書風暢揚,都以能寫一手好字為榮;尤其是近二三十年來,每一屆鄉班子,都將其作為振興鄉域經濟的一個“興奮點”,省吃儉用東借西挪不遺余力進行宣傳打造,某一年,甚至還曾舉全鄉財力負債累累去央視打過幾秒鐘的廣告;不過說實話,攤派筆墨紙硯時,有一些確實愛好“書法”和膽小怕事的村民收下了送上門來的那一套寫書法的家什,農閑時也有不少人在一筆一畫地練習。曹志桓身處其中,接受一點書藝熏陶,完全在情在理,在劫難逃。

我們聽說,曹志桓最終走上書法這條道路,還在于某一年他的母親六十壽辰,他親自寫的一個“壽”字,受到了前去祝壽的同僚和非同僚的稱贊,其中有五位是市級書法家協會會員,有兩位名頭更響,還分別是省級和國級會員。

他們都表現出極驚訝的樣子,說,原來“曹老大”竟有如此深厚的書法功底呀,以前怎么不露兩手給我們看看呢?說,你們看,這個“壽”字,何其磅礴大氣,又何其內蘊深厚呀!都說,“曹老大”真人不露相,我們這些所謂的國級書協、省級書協、市級書協會員,原來都是露相非真人啊!

數十年走馬江湖,曹志桓焉會聽不出這些話中的水分?何謂“磅礴大氣”?何謂“內蘊深厚”?不就是一些文人藝術家慣常愛用的似是而非、似非而是、貌同實異、張冠李戴、模棱兩可、隨言隨棄的話語?但它們就是能夠給人帶來一種快感享受。一邊心里悄悄興奮著,一邊還是做出誠懇的樣子,說,不要取笑我啦——因為長時間謀稻粱于外鄉,疏于練習,我愧對這個“書法之鄉”得很啊;這個“壽”字,我不知臨了多少遍才得以勉強入流。以后我就拜各位為師,老師們要不吝賜教才是啊!

幾位書法家為了證明自己慧眼識珠,不久就自做介紹人,介紹他加入了市級書法家協會。

而曹志桓“曹老大”曹書法家,也就僅僅對這個“壽”字感興趣,楷隸行草,大篆小篆、“真書”“正書”、二王體瘦金體,包括誕生不久的燕體,不厭其煩一遍一遍練習它,并由此贏得了一個“‘壽’字大家”的美譽。除了鄉屬機關有人家里做壽都想方設法涎皮厚臉要請他題這個字以外,名聲還延及區里和周邊縣鎮,職位在他之下的,都要以請到“‘壽’字大家”寫了“壽”字而眉飛色舞地津津樂道好久。

呂逢先聽說,見求寫“壽”字的人絡繹不絕的時候,曹志桓就聽從辦公室工作人員的建議,收起了“潤筆費”——能夠開著一輛豪華的私家車出任區文聯的主席,鄉里七所八站年節約定俗成送的“紅包”積累不說,細算起來,那筆“潤筆費”也占著不小的比例。

曹志桓沒有理由不知道,文聯就是一個典型的“清水衙門”,一般都是那些實權部門實在安插不下了,或者本人沒有一個厚實的“底子”進到一個實權部門,不得已才來“養養閑”。但他卻稍有例外。因為據說區里的相關領導已經征詢過他的意見,不僅不像他一度擔心的那樣,去哪兒掛個“一把手”的閑職,接著被下調“副處”,還告訴他已在區人大給他安了個“副主任”,盡管不再是“區常委”,卻是名正言順的副處“實職”,排名也還在政府的一些副職之前。

不巧也巧,當初區委也正在為區文聯的主席一職焦頭爛額著:主政鄉里鎮里的好不容易才熬滿五年,誰都不愿平級來到這兒自是一樁情有可原的事情,而兩辦的正副秘書長,更是連覷都懶得覷一下這個位置,不能去哪個鄉鎮、辦事處干上“一把手”或權力也不菲的二三把手,那些實惠豐腴的區直部門總可以向往一下吧?我們中間就有人道聽途說得知,有關領導曾考慮過從哪個鄉鎮提一個副職上來,只是這個建議才在一次專門研究干部的會議上被提出,就遭到了幾乎與會同志的全票否決——理由就是,本區的人事制度上,還從來沒有過鄉鎮里的副職到區里從事正職的先例。

但文聯主席已經六十八歲了,而且竟然是這文聯成立近三十年來從未挪過位的一個主席,實屬罕見,到了年齡都還不退,是說不過去的。

因為有了一個“書法家”的身份,而“書法家”就是“藝術家”,“藝術家”不去同“藝術”打交道而去人大蹲去干什么?再說,有兩位書法家朋友就說過,曹志桓的書法藝術已經有了相當造詣,可以申請加入省級書協了——去文聯不正好可以多寫多練,方便多交一點道上的朋友,爭取以后再加入國級書協?

區幾大班子領導不消說都已知道了曹志桓的書法名聲,他的選擇就是一樁皆大歡喜的事情。那么當然,對他的如此高風亮節,區委上到市委都無由非議,甚至贊賞有加。后來,戴著對許多人來說確實是一個虛職的“副調研員”的帽子,曹主席卻是要風有風要雨有雨的。

呂逢先說,他站在一種單純的作家、藝術家的立場,還是認為曹志桓真是狡黠、“智慧”已極的,讓他不勝鄙夷。這就是他起初不太待見曹志桓的主要原因。

他說,鄙夷自然要藏在心里,面上他卻不能不在每一個需要的場合,極盡溢美之詞稱贊他們曹主席,說別看一個簡簡單單的“壽”字,要寫出它的內涵,要寫出它的骨氣,要寫出它的精髓,絕非庸常之資質所能,若無對這個“壽”字有超于常人的獨到理解,和懸梁刺股之苦練恒心,實難有如此超常境界;而他們曹主席,在主持一鄉建設、發展、民生之大計期間,心系數萬百姓衣食飽暖,勞心勞力,公務倥傯,卻能把這個“壽”字既練出鄧篆的渾厚宏偉,又練出張廟禮器碑的細勁雄健、端嚴峻逸、方整秀麗兼而有之,還練出了懷素草書的筆走龍蛇、滿紙云煙,羲之“書圣”行體的“點畫秀美,行氣流暢”……如此之出神入化,聲名鵲起,壓倒書界才人,青史留名,他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呀!

這些話也聽得我們都有些忍俊不禁,說,看來你呂逢先真是入錯道了呀,要不是“誤入歧途”當了作家,早早就去官場混,現在怕就是你在領導著曹志桓呢;說起狡黠、“智慧”,他不羞死才怪。當然,也只因你是作家,胸中溝壑縱橫,下筆雄文萬卷,出口舌燦蓮花,才能講出這些讓人心花怒放的話來!

而對曹志桓的感激,呂逢先告訴我們說,他還真是發自肺腑的,因為就是曹主席曹“副調研員”主持本區文聯工作大計不久,把他從一個鄉調上來的。

在那個鄉文聯,他當了近十年的“副主席”。

再說呂作家

早在20世紀80年代末期,呂逢先就出道了。當時市文聯主辦的那本青年文學月刊《天河》,其作品轉載率幾年之中一直高居鄰近幾個省區文學刊物之首,在全國都有一定的影響,本區、本市、本省的一大批文學愛好者,都努力要讓自己的作品自己的名字去上面晃晃,而呂逢先卻在某一年連晃了四次,在本區、本市甚至本省文學界引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轟動。一翻年,他就以無可爭辯的實力被任命為鄉文聯副主席。

應該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們開始“仰”上呂逢先的大名。

只是,在一般的場合,他對稱呼他“呂主席”的作者或讀者,都要顯出一絲難為情,因為他明顯不是“主席”,而是“副主席”;他坦率地要求對方,要么委屈一下自己,就稱他一聲“老師”吧,要么干脆叫他“呂作家”。稍后不久,他拉錢辦起那本雜志《甕溪》,封二即使有他“編輯部主任”的“頭銜”,也對不懂的人要稱呼他為“呂主任”流露出一臉的不滿、怨怒神色,因為這個“主任”根本不在官籍上,更沒有級別。再后來,鄉里也成立一級作家協會,他眾望所歸當之無愧當選為“主席”之后,盡管“呂老師”“呂作家”已經成為一種習慣性的稱謂,他偶或也會忍不住要暗示甚至明確提示一下對方,現在,某些場合,他也樂意被叫作“呂主席”,因為在這樣的場合,作協“主席”是一種有著一定崇高性和含金量的社會職務。

后來,區文聯的曹主席前來調研,也對他稱呼一聲“呂老師”時,他一度還將其與他曾要求作者們稱他“呂老師”,進行過某種聯想猜測。

呂逢先說,某一次睡覺前他少有地進行一次反省時,還是覺得自己年輕時城府淺了一點,少年得志,過于顧盼自雄高自標持了。不過也難怪,就文學成果和可以想見的前景,彼時整個鄉域也確實難以看到可與自己比肩者,顯在和潛在地就容易讓他流露出一種驕氣、霸氣,真是“老子天下第一”的氣息。也就讓他在一些事情上處理得不夠妥當。

我們已經說過,文聯是一個窮單位,經費包干,沒有一分的零花錢,但呂逢先能夠想辦法:既然這條道上嚶嚶嗡嗡擠了這么多的人,自己正巧又在其中,因為那個社會職務站在了一個眾人矚目的高坡上,他就利用這個高坡的位置,向一些較為富余的單位打起秋風。

收獲還真可觀:單位風行安裝電話的時候,他讓文聯安裝了一臺電話;見縣文聯縣作協一成立就辦起了一份為本縣培養文學人才的內刊,他也上行下效,涎著臉皮從一些單位和部門或多或少地要到一點錢,積少成多,為本鄉的文學愛好者率全區甚至是全市之先,辦起了一份讓自己的作品得以發表的內刊《甕溪》。讓他可能到死都會感覺自豪的是,他主持操辦的那幾年,《甕溪》的影響就要高出市下幾乎所有的縣刊一大截。

就因為過于自視,目空一切,很多時候他都把既定的游戲規則忘在腦后,負面影響也就接踵而至。

他對我們說起了這么兩樁他記憶猶新的事情。

第一樁事是關于文聯的電話機。

于情于理,呂逢先認為既然是自己找來的錢,電話就應該安裝在自己而不是主席的辦公室。

可主席是個原則性較強的人,他認為,你呂逢先名聲再大,為單位作的貢獻如何顯著如何突出,總歸還是一個“副主席”,而且,你去要來的這臺電話機,也是以文聯的名義,以后的相關費用無疑也是文聯來支付,因此毫無疑問,應該安裝在他主席的辦公室。

后來辦起那本《甕溪》雜志,呂逢先在自己的辦公室門口掛上一塊“編輯部”的牌子后,再名正言順地以“編輯部”的名義另外裝了一臺電話;鄉作協一成立,又掛上一塊“作家協會”的牌子,電話機的擁有和存在理由,就不知要比主席充分和必要多少倍。

但這是后來的事。

因為主席是從鄉兼任宣傳委員的組織委員的副科級位置上挪過來的,與鄉政府一干人的關系不必說還擱在那兒。把呂逢先以文聯的名義要來的電話機,竟然要安裝在他“副主席”辦公室的事向鄉里一反映,鄉里要支持誰就用不著說了。

于是文聯的第一臺電話機就安在了主席的辦公室。

呂逢先氣憤不已,但一時又無法可想,只好把一口惡氣儲在心中,暗暗發誓一定要“懲治懲治”“依權仗勢”的主席。

我們頻頻點頭,表示應該、應該,完全應該。

他想出的第一個“懲治”措施,是待主席正在打電話的時候,悄悄把剛好從自己辦公桌邊墻上牽過的電話線頭拔掉。

那么就有好幾次,主席正捏著話筒,或煞有介事或誠惶誠恐地說著聽著,突然就沒了聲音,“喂喂”半天直到有些聲嘶力竭臉紅筋暴都再無回音,就只好或沮喪或惱怒地甩下話筒;開始一兩次嘴里會兀自嘟囔一句:“什么東西!”三次四次五次六次都是一樣的情形,他就作出了一個肯定的判斷:這電話機有問題,要呂逢先去重新換一臺。

呂逢先要把嘴唇擰得變形才能讓自己不笑出聲。心想,就是電話機真有問題,我都不會去重新換一臺來的。

我們也跟著啞然失笑。

悄沒聲地趕快接好線頭,他走進主席的辦公室,說,我來打一個試試?撥完號碼,主席聽見一陣有節奏的“嘟……嘟……”聲響過,話筒那邊就有聲音傳來了:“請問找哪位?”

主席登時莫名其妙,一臉的疑惑不解,呂逢先則高深莫測地把譏笑無所顧忌地散布得滿臉都是。

但他到底馬失前蹄了一次。

有一次,主席才接通電話說上兩三句,呂逢先就拔掉了線頭;主席放下話筒以后,他也忘了把線頭重新接上,就下班了。

呂逢先曾經說過,主席是一個原則性較強的人,比如說上下班,沒有特殊情況,他就堅持準時,不遲到早退一分鐘;而呂逢先則相反,用他自己的話說,辦公室也就是一個領工資的地方,寫作場地完全不應該受限制,因此對上班,他已經習慣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

拔掉電話線頭又忘了重新接上這天,他下班后就有足足兩天沒有再去辦公室。

再去上班的主席,在辦公室坐了一會兒,想起打電話了,可捏上話筒,撥完號碼卻再也不是以前的“嘟……嘟……”聲可以接通的信息,他就納悶,他就百思不得其解了;鬼使神差地,從手邊電話機接線的地方開始,這兒扯扯,那兒敲敲,他沿著線路仔細檢查起來。

檢查到呂逢先的辦公室,看到被拔掉的線頭之后,主席就氣不打一處來,從祖宗十八代到眼前的娘親姊妹,他唾沫橫飛直把呂逢先詛咒得兩耳發燒。

即使兩耳發燒,呂逢先也沒有聯想到電話機的事情,他神出鬼沒似的在兩天之后踏進了自己的辦公室。聽到腳步聲,主席就氣憤不減當時地沖了過去,指著呂逢先,把兩天之前的罵詞幾乎一字不改地潑得呂逢先滿頭滿臉。

后來私下里進行檢省,呂逢先是意識到自己涵養不夠,當時也像潑婦一樣跺腳亂罵不說,怎么還會沖動地向主席揮舞起拳頭來呢?

這可不像個作家啊。

我們馬上有人寬慰他,說作家也是人,也有普通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樂和貪嗔癡怨、四諦八苦,殺人放火都不稀奇,不過就吵吵嘴、斗斗毆,算什么呢?

尤讓呂逢先覺得自己作家顏面掃地的還在后頭:和主席廝打得都鼻青臉腫衣破領爛了,蔫頭耷腦地還被一起請去派出所坐了一會兒。

因為一者是鄉里的“名人”,也是國家正規行政級別里的一個股級,一者是一個堂堂鄉級文聯的副科級“主席”,與級別相同的派出所也不過隔墻而居,抬頭不見低頭見,也沒有為難他們,簡單地問問情況再好言勸解兩句,就讓他們各自回去了;還善意地提醒,快回家把衣裳換了,再擦擦臉,給抓傷的地方敷敷藥,小心感染。讓別人看到,問起來也不好答。

另一樁事關乎鄉文聯辦的那本名叫《甕溪》的文學雜志。

雜志取名《甕溪》,倒是不見得有什么深奧難解的寓意,呂逢先向問及的人解釋說,我們最基層作者進行文學創作,就像“甕”中之溪,無比的涓細、柔弱,風都能把它吹干,當然也不容易被人瞧得上眼。但只要我們持之以恒,把目標鎖在山外鎖在大海,一點一滴匯集,就一定能流成溝流成渠,流成河流成江,最終流出高山流向大海。

按照縣里那本雜志的樣式,《甕溪》的扉頁上也署著一大串人名,分別是“名譽顧問”“顧問”“編委主任”“編委”“主編”“副主編”“執行主編”“編輯部主任”“責任編輯”“編輯”“美術編輯”“文字校對”等。因為經費是呂逢先從若干個單位部門籌措來的,他也就擁有了操辦這本雜志的全部權利。從提高這本內刊的層次考慮,他還分別給區作協、市作協包括省作協的主席和幾位副主席打過電話,除了區作協的老主席龐仕原——我們將在后面說到他——其余都不反對給他們“名譽顧問”的待遇。盡管一本小小的鄉級內刊,不準公開發行也根本公開發行不了,“名譽顧問”下就要排列上數十個人名,鄉里幾大班子的主要領導也要一起擠到“顧問”的名下來,提供資助的單位部門負責人都能當上“編委”,主席也毫無意見——“市場經濟”嘛,不就是一個利益交換的問題嗎?我贊助了你辦雜志的紙張錢、印刷費、作者的稿酬,落我一個名字,讓它被鄉外、區外、市外,甚至省外、國外更多的人“認識”,甚至被子孫后代記住,就該是一樁天經地義的事情。呂逢先要在“副主編”“編輯部主任”“編輯”“責任編輯”名目下都掛上自己的名字,主席也不想多說,因為事實上這一切的職責都是他在承擔,他不能接受的是呂逢先還要當“執行主編”。按照他的理解,“主編”就是“主持”這本雜志工作的“編輯”,“執行主編”又怎么解釋?他知道呂逢先的用意,在幾乎排了整整一扉頁的數十個名字中,他主席的名字就在“主編”下晃過一眼。這也就罷了,竟又別出心裁想出了一個“執行主編”的名目,也就是說,我主席的“主編”僅僅就是一個名,而你呂逢先則是“執行”的“主編”。

主席最先還是以商量的口吻說,我看到很多刊物都是刊印的“執行副主編”呢,既然有“主編”了,“執行主編”就顯得有點不倫不類,還是改成“執行副主編”吧?

呂逢先原本是一種搪塞的心態,隨口就說,下期改吧,下期改吧。他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不承想第二期在臨出膠片之前,主席偏偏就要當真,趁他沒在意,不聲不響地在“執行主編”中加進了一個“副”字。

但這一回沒有扯鬧起來,呂逢先出奇地讓自己忍住了。

呂逢先說,他是對得起主席的,因為給他掛了個“主編”名,組稿、編輯、文字的校對,都沒有讓他承擔一分的責任,他偶爾用自己的傻瓜相機照了張相,也會給他在封三封四發出來,讓他得以在不久后就順利加入了區攝影家協會;他覺得自己的名字在扉頁上出現了四五次,并不僅僅是為著圖個虛名,而是要名責相符——自己確實盡了這么多責任嘛,組稿、編輯、文字校對不說,每出一期《甕溪》,都是他跑到郵局給那些“名譽顧問”和受約寄稿來的名家以及相關的朋友熟人寄去,每每還要寫上一封信推介一下這本雜志,順便也為下一期約約稿。

這同樣是眾所周知的:財政通常都不能按文件規定保證文聯的辦公經費,更別說招待費以及召開一次小范圍改稿會所需的費用了,而這些費用又不可或缺。

市晚報社有一羅姓編輯,一度是呂逢先較好的朋友。根據他提供的信息——報社的編輯、記者聯系到一筆廣告或“宣傳專版”,實行20%的費用提成獎勵,以此刺激廣大采編人員聯系廣告和拉“宣傳專版”的熱情——他也把這個規定移植了過來:文聯的同志,凡為《甕溪》出刊聯系到一筆贊助費,也給予20%的費用提成。

文聯一直就只有他和主席兩人,一個經濟并不富裕的偏僻小鄉,會有什么廣告呢?能夠聯系到需要“專版”宣傳的商家企業,倒是不少,因為他們都覺得,與其花上數倍數十倍的費用,也只是幾十幾百字地上一次市報、省報,還不如在這本雜志上亮亮相,既圖文并茂,又實惠便宜。受鄰鄉打造“書法之鄉”的影響,鄉里也成立了書法家協會,幾乎每一期都要在《甕溪》的封二封三“聯展”幾幅十幾幅書法作品,頁面經費就由協會主席將要刊發的“作品”原件草草裝裱后,或在當地或去市里、省里的書畫市場拍賣,每次十幾元、幾十元一幅的,總能賣出幾幅來把錢交到“雜志社”。

呂逢先說,每一期賣出的“書法作品”,其實都遠遠超過交上來的那個數目,書協主席擱進自家荷包的,一定多于他呂逢先按總數20%的提成比例。但他還是覺得,本來,“聯展”本鄉“書法家”的“書法作品”,既是為響應鄉里打造“書法之鄉”的號召,更有裝飾、美觀雜志的意圖;如果想提高頁面費,讓書協主席的收入減少,他撂下不管,自己是可以單獨聯系書法家繼續舉辦“聯展”,但又哪有時間去一件件裝裱,再拿到書畫市場去拍賣、出售?

太斤斤計較也不行。

因為市報曾經給各區、縣宣傳部分配過拉廣告和聯系“宣傳專版”的任務,區、縣宣傳部又將這一任務分配到各鄉鎮、辦事處的宣傳委員,從宣傳委員挪位過來的主席,無疑已經嘗盡了苦頭——在一家家單位一個個部門提到“宣傳專版”,就相當于向人家討錢,好幾次都羞得他面紅耳赤。好容易才掙脫那邊的苦海,現在,哪怕他隨便用一只爛簸箕就能從這海里撮上滿滿一簸箕的金魚、銀魚,他也不想被這“海水”濕了自己的腳。

就像報社的“宣傳專版”一樣,《甕溪》也要負責為提供贊助的單位或商家企業,撰寫、刊發一篇“報告文學”,要不,就只有錢多得沒處用的人才愿意提供這筆贊助費。呂逢先根據對方提供的材料撰寫過幾篇,一度考慮過分一半的提成比例,讓不愿意去拉贊助的主席寫寫,但被或也不愿意寫,或干脆就寫不出來的主席給拒絕了。呂逢先就覺得,自己既要拉贊助,又要寫文章,勞力又勞心,費時更費事,就把拉贊助的提成比例提高到50%,不僅如此,他還將在《甕溪》上刊發報告文學的稿費規格也從10元錢一千字增加到50元錢一千字,以為主席該動心了。

但直到幾年之后調進區文聯,呂逢先就沒有看到主席何時拉過一筆贊助寫過一篇“報告文學”。

也就在這幾年間,呂逢先就因為頻頻拉到的贊助和陸陸續續寫就的“報告文學”,把日子過得滋滋潤潤,有聲有色,連素來就自我感覺良好的電管站、水管站、儲蓄所等單位部門的職工都要自愧不如了。

還不僅僅于此——這是呂逢先覺得自己作為一名至少在本鄉是很有名望很值得百眾翹首的作家,稍稍于心難安的地方。

在一次全鄉的文學愛好者參加的文學座談會上,呂逢先開誠布公地說,我們辦起《甕溪》這本文學雜志,是給大家提供一個練武場地,是大家培育自己禾苗的秧田。只有練好了自己的拳腳,才好去武林闖蕩和揚名立萬,也應該去武林闖蕩和揚名立萬;禾苗抽條了,才好移栽到大塊的田頭,也應該移栽到大塊的田頭去——“從‘甕’中流出的溪,必須流向大海!”但是,大家都知道,鄉里沒有為我們撥出一筆專門的辦刊經費,每一期的紙張費、印刷費,都得靠我們——主要是我,因為我臉皮厚,“討錢”也不怕招人嫌——一個單位一個部門去化緣得來,因此,就沒有稿費發給大家,請大家要想得開。

“當然,”呂逢先接著說,“為了提高我們這本雜志的檔次,我們要向外面的一些名家約一點稿——你們的文章同名家的稿子出現在同一期雜志上,名家未必不在空閑的時候翻看翻看吧?他要發現你們中間有哪一位有寫作前景值得栽培,要提攜提攜推薦推薦也難說呢——名家肯賜稿,我們肯定應該為人家付一點‘潤筆費’。都是一樣的腦力勞動,付稿費給這些名家而不付給在座的各位,我想大家都能理解,也希望大家都理解,我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請大家一定不要去作這種對比。”

作者們都表示完全能夠“理解”,說“呂作家”“呂老師”“呂主席”能夠為大家創造這么一個園地,指導大家的寫作,使大家都能獲得進步,就已經很難得了,誰還會斤斤計較這點稿費?沒要大家交多少錢才發一篇文章就很不錯,世間難找了。然后都言辭懇切地感謝“呂作家”“呂老師”“呂主席”,說,我們一定勤學苦練,爭取有更多的人從這個小小的練武場出去,到武林闖蕩和揚名立萬,把抽條的秧苗從這塊窄窄的秧田移栽到更大塊的田頭,爭取有更多的人走出鄉域、區境,走進市里、省里,最終走向全省,直到走向世界。

大家都激情昂揚表態說,“大海”就是由若干溪流組成的——我們就從“甕溪”出發,為“大海”作出我們應有的貢獻!

呂逢先確實也向主席通報過他計劃給受約寄稿來的名家們寄稿費的事,并考慮到名家的身份制定了80到100元一千字的稿費規格;只是主席并不知道,他最終是否如數為這些名家寄去了如是規格的稿費,因為包括出刊的一切費用既然都是他去找來的,他同時就是這些錢的會計和出納。

呂逢先難為情地告訴我們,事實上,他還真沒給那些受約寄稿來的名家寄過一分稿費;因為他覺得,稿費實在是太稀薄了,他擔心這些名家未必會為如此稀薄的一點點小錢去跑一趟郵局,幾個月后還得他一次次出證明蓋章取出這些被退回的稿費,實在麻煩。他也把這個意思寫進了給這些名家的信中,說,他相信老師們不會介意,因為這筆稿費甚至不夠買到你們撰寫這篇文章時所要抽的香煙。他希望老師們看在文學事業這個共同追求目標的份兒上,一如既往地支持他把這本“最最基層”,直接從泥土里培養文學人才的刊物《甕溪》辦下去,并辦出自己的特色。

他就從自造的表冊上代領了劃給這些名家的稿費,并把它們一筆一筆地記入一個儲蓄本,一一登記在冊,打算待這些名家寄來兩三篇,讓可以領到的稿費數有了一個讓他感覺不難堪的數字時,再給他們寄去。但一則因為幾乎沒有名家為這本非公開發行的“最最基層”的鄉級內刊《甕溪》寄來過兩篇三篇稿子,讓他無法為他們把稿費數湊到一個讓他感覺不難堪的數字;二則因為呂逢先自己也難免有時手邊突然緊促,比如,女兒兩三年前就嚷著要買一臺鋼琴了,他就只好先支借一下為這些名家們積存著的稿費;比如,老婆有一次打牌一個通宵輸了近兩萬,呂逢先還是挪用了兩個月的公款;“上面”要來查賬了,他又得取出為這些名家們積存著的稿費去搪塞一下……不一而足。久而久之,那個一度記有名家們稿費的儲蓄本,賬面上就常常只有讓這個賬面得以保留的一元錢。

名家們真沒把自己賜稿應得多少稿費當回事,主席也以為呂逢先能夠一篇又一篇地約來名家的稿子為手邊這本鄉級內刊撐著門面,他利用了自己在文學界的影響是一個原因,一期雜志發了數十個本地作者的文章,他們應得的稿費堆積起來就寄給賜稿的一兩位名家,數目應該說還是會令他們不覺得太掉價的;只是因為呂逢先包攬了這本雜志的一切業務,他順坡下坎不聞不問,懶得去留意到底有沒有或有幾位名家曾兩次三次賜稿,就是一個在情在理的結局。當然,他更不知道,幾年間,頭十個名家一期一期一年一年累積起來的數目可觀的稿費,都被呂逢先一次一次一筆一筆支借了,總沒有歸還過。

就這一件事,呂逢先有時不小心觸碰到它的某個細節畫面時,稍稍感覺于心有欠。但他最終還是找到了解釋方式——那就是,自己并不是有意要截留,而實在是“不經意”。

他的坦率、坦白讓我們感動。因此,我們都認為他是一個真誠的人。對他的感受表示同情后,我們異口同聲地說,情有可原。情有可原,若以小過掩大美,“則天下無圣王賢相矣”。

也就是這個被我們給予諒解的“不經意”的行為,呂逢先終于把他市晚報社的羅編慘慘地得罪了一次,兩人最終絕交。

《甕溪》雜志中途有一期得去朋友所在的晚報社印刷廠印刷,因為招商引資建在鄉場上的那家本地唯一印刷廠的輪轉機壞了,一時修不好。從減少路途來來去去奔波、時間耗省和其他開銷的角度考慮,加上當時呂逢先正在創作的一個中篇要煞尾,他就把稿子統籌好,郵寄給市晚報社的羅編,委托他全權處理文字編輯、校對乃至封面設計等一切編務,雜志裝訂完畢他再去把它們拉回來。

羅編就是本鄉人,大學一畢業就分進了報社。非常巧合的是,當時報社的總編姓馬,加上另有幾位都做編輯的同事分別姓楊、劉、朱、茍,便常自謔稱“馬鞭(編)”“駱(或騾)鞭(編)”“羊鞭(編)”“牛鞭(編)”“豬鞭(編)”“狗鞭(編)”。我們都吃過狗鞭、羊鞭和豬鞭,發現它們確實是一道“補身子”的好菜,盡管很少吃到馬鞭,更是從未吃過駱鞭或騾鞭,因其是“鞭”,而且比前幾種稀奇,估計就更是美味。恰恰這六“鞭”碰在一起時,總是免不了互相調謔幾句;某個季度商品廣告、“宣傳專版”接二連三上版,或者今年的報紙發行又打進了哪幾個村民組、哪幾個居民社區,財務室隔三岔五就來電話喊去簽字領錢,同事們就會眉開眼笑地開玩笑,說就全靠報社養了幾頭“畜生”,這“油水”才源源不斷的啊!

歐陽可人 山中山

但無論顯意識還是潛意識,我們還是習慣稱他們為“編”,行文更應該如此。

我們接著上文說羅編,羅編也是一個文學愛好者,也樂意為發展本鄉的文學藝術事業貢獻一點自己的綿薄之力。

辦這本雜志,既要組稿,還要承擔具體的編輯和文字的校對工作,工作量是相當大的,審校完一期十多萬字的文章下來,會弄得呂逢先頭昏眼花,身體好一陣子都有虛脫的感覺——他就說,那一陣他根本不敢與老婆同床;特別因為他始終都抱有一份對廣大的作者和讀者朋友認真負責的態度,每一篇稿子他都會一審再審一校再校,力爭不讓作者和讀者看到的雜志上有一個錯字、一個病句。因此,他就給自己制定了一個500元一期的“編輯費”標準。

盡管羅編沒有提到涉及報酬的任何要求,呂逢先還是從自己經歷過的辛苦角度考慮,主動提出雜志印好他去提拿時,給他帶去300元的“辛苦費”;還主動聲明說,他自己是按500元領取的,沒有給付羅編500元的原因在于,他已經準備好了稿子,羅編只是負責修改一下和校對校對。

羅編并不介意,說,根據你們的情況,你非要給就隨便給吧——我們也不知道羅編非要強調個“非要”是何用意,只要呂逢先知道就行。

呂逢先去晚報社印刷廠提運雜志的時候,就按照說好的報酬標準給了羅編300元錢,并要他寫了一張領條。

這不過是個手續問題,再加上羅編也認為,呂作家既是自己的朋友,更是一位有相當知名度的作家,就草草地寫了一紙領條,也懶得費些筆畫,把中文字的“叁佰元”寫成了阿拉伯數字的“300元”,交給呂逢先去作憑證。

其實也怪不得呂逢先,因為關羽都有敗走麥城的時候——在帶著幾大捆雜志回單位的車上,他后來猜想,大概就是上車擠得一塌糊涂那陣兒,他不慎被小偷扒去了1000元。

文聯是沒有錢補它回來的,就是出差費也從來沒有報銷過一次,所有的費用都得靠自己用關系用影響和一篇一篇地撰寫“報告文學”一點點找來。心里一時就惱恨不已。

摸到羅編那張領條時,呂逢先靈機一動,辦法出來了:就把阿拉伯數字“300元”的那個“3”改成“8”吧。這樣就可以堂而皇之、光明正大地從其他什么支出上劃500元過來,自己不過就被小偷扒走了200元,再把它理解成請幾位朋友撮了一頓,心里就好受了許多。

主席再不管事,程序上還得讓他過目一下自己的支出,再簽上一個“同意”——主席一接過那張“800元”的領條,登時就搖頭咂嘴起來:嘖嘖嘖!你已經做了那么多前期工作,他就僅僅校對校對,也好意思領這么多?這小子哪次回來我們沒有盛情招待過他?簡直是趁火打劫嘛!

呂逢先一聲不吱。

我們也認為,之所以會出現后來呂逢先與羅編鬧翻,被在電話里罵得狗血淋頭的情形,不一定就是主席把風聲透露出去的,因為呂逢先說過,主席當初不過就嘟囔了那么兩句,而且他與羅編并不十分熟悉,最終還是以城與鄉及腦力與價格的差異,理解了羅編;可能還是因為自己嘴巴不緊——記得就在稍后舉行的一次作者座談會上,一位作者從《甕溪》上自己的文章中看出了幾個錯別字,就感到奇怪,嘻嘻地笑著說,他終于揪到“呂作家”“呂老師”的毛病了,以前可是從來都揪不著的哩。

呂逢先為了維護自己從來就沒有毛病可揪的聲望,同時他還真以為負責這期雜志出版的羅編領他“800元”的報酬了,起先還用他是報紙的編輯、寫稿任務重、時間緊來向作者作解釋,說著說著又情不自禁嗔怪了一句:你這家伙再忙也要對我負責一點嘛,我可是給了你800塊錢的“編輯費”呢。

——他也曾在一次座談會上坦率地告訴過參會的作者朋友,他每編輯一期《甕溪》有500元“編輯費”的“文聯規定”。而當初聽他說起時,大家又無不認為,要審看、修改那么多文字,以及與編務有關的諸多雜事,一期卻只領500元“編輯費”,若不是為了繁榮本鄉的文藝事業,誰愿意干呢?也真是多虧呂老師了。這一期那個羅編不過幫忙做一點后續工作,就領走了800元“編輯費”,比他多領300元竟都還要出錯,就讓大家感慨:要么是這個報社的編輯朋友文字能力太差,要么根本就不是一個負責的朋友:“呂老師所托非人啊!”

他是隨口說的,沒有也不便于設置一道堵風的墻,這話就不知不覺像風一樣飄到了羅編耳邊——座談會沒散幾天,羅編就在一天清晨打電話來了,聽得出非常生氣,他都想象得出那一副臉紅脖子粗惱羞成怒的樣子,話也就顯得很粗暴很不文明,把平時稱呼的“逢先兄”更改成了“呂逢先”:“你他媽還是鼎鼎有名的大作家呢,就把錢看得這么重?真是把你們作家的皮都臊盡了喲!”

羅編就在電話里面向他宣布,兩人從此不再是朋友!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你成龍上天去,我做凡人心甘情愿待在人間!他想看看自己沒有呂逢先這個“著名作家”朋友,到底會早死幾年!

把羅編得罪慘,羅編也把他罵得慘。想到自己在文學界的地位,他也懶得把干戈化掉,反正朋友多的是,有你不多無你不少。再說,對朋友所托之事如此馬虎,“還算個啥子朋友嘛”;并且,心量竟是如此之狹小,芝麻小一樁事就暴跳如雷,這樣的朋友少兩個少三四個都無妨。

后來,呂逢先調進區文聯,偶爾與羅編打上照面了,也是互不理睬,不認識一般。

呂作家與曹主席

在鄉文聯任職副主席期間,呂逢先確實是深得人心的。廣大作者都能夠理解,在鄉財政沒有給一分錢辦刊經費的條件下,“呂作家”硬是靠自己厚著臉皮去一個個單位、部門,一個個商家、企業地“討要”贊助費和熬更守夜撰寫“報告文學”,辦起了這份讓大家得以發表作品的刊物,并且每一期都能約來名家(起碼呂逢先是這么告訴大家的)的稿子,為《甕溪》撐起了足夠的檔次,不僅周邊鄉鎮后來陸續辦起的內刊不能比,就連周邊很多縣刊也只能望其項背。而且,在他的耐心指導下,真還有幾位作者寫出了成績,把自己的作品“首發”《甕溪》后再發在了市作協、省作協辦的那些國內外公開發行的雜志上,有的甚至發表在了省外,也就是說,這條纖弱無比、細流涓涓的“甕”中之“溪”,真還得到了溝渠、河流、大海的接納。因此,大家對呂逢先的尊敬程度就遠超主席,對“呂老師”“呂作家”的親昵勁兒自不必說,后來鄉作協成立偶爾稱呼一聲“主席”時,情感上也實實在是“壓”過主席的。

但呂逢先究竟沒有在鄉文聯當上條件成熟可望獲得一個副科級的“正”主席,哪怕在中途的一次換屆選舉上,他的得票數超過主席一大把,“上面”卻非不讓他當。

受思維的限制,他就只能這樣想:讓他當“主席”了,又把現任的主席安插到哪兒呢?現任主席又沒有犯過什么原則性錯誤,對他找來辦刊錢,一切用度從來都由他說了算,不過為履行主席的職責,在一些發票上簽個自己的名字而已。

確實,他無法想到自己平時表現得太像個思想尖銳的作家,很不注意收斂鋒芒,一味地自我感覺良好,給鄉里一干領導留下了自視才高目中無人的輕狂印象。于是就很看他不順眼。“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眾必非之。”看來他就一直對古人的經驗之談置若罔聞著。

有一次,呂逢先從市里和區里請到了幾位作家藝術家朋友來鄉里“采風”,其中有兩級作協的主席,這兩位主席又分別是市、區文聯的副主席、副處和副科。

前面說到過,我們中間的很多人私心里就期盼著利用“采風”回歸一趟大自然,以“放飛放飛”自己的“心靈”,那些市里省里的作家藝術家,工作、生活的地方,無疑比我們區里、縣里、鄉里要人眾擁擠要空氣澀滯要紛攘嘈雜,他們更有理由希望到澄明清秀的山野里來逛逛,陶冶陶冶情操,激發激發靈感。那么,也如京城的作家藝術家來到省城,省城的作家藝術家下到市里區里,都不會有枉此行的感覺一樣,市里區里的作家藝術家到我們鄉里來,鄉里也一定會盡力而為的,即使比起那些行政上的官員下來考察調研一趟,待遇可能會差一些,但怎么也不會虧待他們的,何況他們也可能也應該不進行對比。

只是這次到我們鄉里來的作家藝術家中有副科和副處級的領導,就引起了鄉班子的高度重視,專門下發文件給財政所,要他們撥出足額的經費,保證接待好這批作家藝術家;并明確分管領導也就是組織委員兼任的宣傳委員來具體組織,讓這批并不算得上遠道而來的尊貴作家藝術家,高高興興而來,滿滿意意而歸。

呂逢先沒想到他不過就是請幾位朋友以“采風”的幌子來玩玩,會得到鄉里如此程度的重視,并還要他根據其他縣、鄉(鎮)文聯、作協組織類似會議的慣例,或去買點禮品,或發一個“紅包”。意料之外又自是求之不得,因為他可以表面上是為文聯,實際上是為自己節約一大筆開銷,而且絲毫不用緊手,就能夠讓市里區里來的作家藝術家朋友,看出他呂逢先非同一般的影響和能量。

在歡迎宴會上,呂逢先分別為鄉長和宣傳委員準備了一份發言稿,一篇是純粹的禮節性的歡迎詞,一篇的重心是介紹本鄉的書法藝術及影響、禮儀風俗和自然風光。歡迎詞自然是一些客套話,對象既然是來自區里市里的作家藝術家,還有副科副處的領導,身份尊貴,言辭就應該至誠而熱烈,平時讀慣了這類文字,鄉長就出口成章,口若懸河,煽情到位,一時把場面烘托得讓臺面上的幾位作家藝術家春風滿面、其樂陶陶;但他偏偏不慎把“蒞臨”讀成“位臨”。本鄉炒了二三十年的書法藝術,呂逢先肯定就得在發言稿里扯幾個在中國古代、現代家喻戶曉的書法大家進去。他想不到的是,鄉長認不出“蒞臨”的“蒞”字,宣傳委員也有眼無珠,生生把“趙孟頫”讀成“趙孟兆”。

看起來,作家藝術家們都沒在意,因為類似的情景已經不知道遇到了多少次,習以為常,見慣也就不怪,就如同讓他們中間的某一位來當鄉長或宣傳委員,誰都不敢保證不會鬧出行政笑話一樣,眼前這兩位一直就遠離著文字的鄉長、宣傳委員,為什么就不允許他們把“蒞”字和“頫”字給讀錯一次?

但呂逢先就沒有培養出這種雅量。會后跟幾位送稿到文聯來討教的作者談到當時的情形,他猶自哂然而笑,信口就說:“我們這兩位領導都他媽的順應時代潮流與時俱進,一個從高中一個從中專都‘讀’到本科文憑了呢,聽說一位還正在市里的什么機構函授個什么研究生,虧他們還好意思人模狗樣地站在臺上去對別人指手畫腳啊。當著那么多作家藝術家的面,我當時都替他們把臉紅到了脖子根,恨不得去撞墻。”

我們后來也想象得到,這話——而且中間還夾雜了個他的口頭禪“國罵”“他媽的”——肯定會如風似的吹到鄉長和宣傳委員耳邊,他們就對他恨得咬牙切齒,總想找到個機會把他的股級“副主席”抹了。

自視才高,顧盼自雄,言辭尖刻,鞭辟入里,差不多一樣的形式,呂逢先幾乎得罪了鄉里的所有領導。

還有平時開一個創作交流會、座談會,他也懶得把主席邀上,以為能夠哪怕少開一個人的飯錢,也把一個人的飯錢節約回來了。

主席沒有位置挪是一個原因,有位置挪了,他也肯定不會推呂逢先一把。

于是呂逢先就把一個鄉文聯的股級“副主席”當了近十年。

從那個鄉上來,天翻地覆慨而慷,短短半個月時間,作為“特殊人才”,呂逢先先被明確為區文聯創作室主任,接著再升級為“副主任科員”。

之前的經歷,“何遽不為福乎?”之后的經歷,同樣如我們借用《塞翁失馬》所想又“何遽不能為禍乎?”

盡管呂逢先被我們了解得知的所有遭遇,言禍言福都有嫌夸張。

曹志桓以“副調研員”副處的身份在區文聯主席的交椅上坐定,疾風驟雨似的改組和重建了文藝創作室、音樂室、舞蹈室、繪畫室等幾個二級機構,調整了作協、美協、音協、書協、藝協、影協、舞協、釣協、民協等協會組織,對各室各協會負責人實行競聘上崗,要求優勝者為本室、本協會制定出詳細的創作規劃,以一年一小計,三年一大計,在小計時段內沒有實現既定目標者,實行怎樣的懲罰和補救;在大計時段內未完成承諾考核任務者,則自動卸職。

參照國家和省市有關繁榮文藝事業的規劃,曹志桓親自制定了一個獎勵規則,規定凡在國級刊物發表的文學作品、在國級展(賽)中參展(賽)的藝術作品,含文學、音樂、書法、繪畫、攝影、剪紙等,每件獎勵原稿酬或相當于原稿酬的50倍,省部級獎勵20倍,市級獎勵10倍。獎金從文聯專門設立的獎勵基金中提取,這筆獎勵基金由他負責向財政打報告撥付的專門款項,和同樣由他向一些企業商家拉來的贊助兩部分組成。入主文聯才半年時間,他就向區財政要到了首期12萬元的獎勵基金,拉到企業商家贊助30萬元。

然后,曹志桓又馬不停蹄趕赴周邊區縣和省、市文化藝術界進行考察,吸取先進經驗;下車伊始,他又馬不卸鞍,履不洗泥,親臨區轄各鄉鎮文聯調研,發掘新秀,延攬人才。

到彼時為止,呂逢先除了以一鄉文聯“副主席”、鄉作協“主席”的身份,把本鄉的文學藝術事業開展得紅紅火火,使鄰近鄉鎮區縣不得不自艾自憐之外,他個人更是筆耕不輟,每年都要在市級以上刊物發表兩到三篇(部)作品,先后加入市、省作協,并剛剛出版了一部中短篇小說集。

被安置進這個鄉唯一的一家一星級賓館之后,呂逢先恭恭敬敬地向曹志桓捧上了他的小說集,說,曹主席時間寶貴,不一定要看他的作品,但最好看看集子前面的序言,因為序言作者孫章主是北京一位在全國都很有影響的文學評論家。

曹志桓當晚果真就先讀了北京那位“全國著名評論家”孫章主為小說集寫的序。

孫評論家對呂作家的創作給予了高度評價,并認為呂作家在這個地域跨鄰好幾個大省區的片區中間,才華充沛,佼佼不俗,如果他工作、生活在北京或津滬等大都會,哪怕生活在縣城、省城,視界拓寬,讓思想得到更多交流碰撞,他的創作前景當更其亮麗,更其輝煌!并還語意含蓄地提醒說,眼下已經不只是“伯樂相馬”,更多的是“馬相伯樂”,希望呂作家要懂得和善于推介自己,敢于走出狹小的鄉域、縣份,走出大山,走到外面的世界,主動而積極地去尋找“伯樂”!

這篇序言就這么打動了曹志桓。

風塵仆仆一回到機關,曹志桓就決定,再不要“墻里開花墻外香”了,既然已是北京“著名評論家”認定的“千里馬”,我就當當這“伯樂”吧,親自起草了一份要人報告。

這是曹志桓贏得呂逢先感恩戴德的首要一點。

較長時間以來,“凡進必考”就已在各行政事業單位風行開來,呂逢先對此自然早已深諳于心。在看到北京評論家孫章主寄來的序言草稿時——后來收到呂逢先寄去的樣書后,孫章主還半開玩笑半當真地說,他都想不到自己原來竟能寫出“這么好”的序了——他按捺不住,心中蠢動起來。但他一則不想進到任何一個與創作無關的單位部門;二則也覺得自己的名聲并不亞于一個鄉長甚或區里市里的一個什么局長、部長,僅僅為了換一個工作單位,就要像學生一樣受人考量,他委實不情愿;再則,又憑什么理由要對一個與己無親又無故,“老油箱”一樣的官員抱有一絲希望呢?

于是送書給曹志桓并特別建議他就只看看序言時,他也只是抱著瞎貓過河的心態。

不再是“區常委”身份的“副調研員”曹主席,是不能再去參加區上的任何決策的了,但要調一個人,卻是有足夠面子的,也就是說,作為“特殊人才”,呂逢先沒有參加令他不情愿的考試,更沒有按照某種約定俗成的規矩塞給曹志桓哪怕一分錢的“紅包”,就出人意料地順利調進了區文聯。同樣,“副調研員”要給屬下解決一個副科正科,原本也不過舉筆之勞,加上呂逢先近十年的股級底子和尤其讓人無可非議的創作實績,半個月過去,他就被明確為創作室“主任”,接著升級為“副主任科員”,甩掉了近十年來一直掛在檔案中“行政級別”欄里的那個“股級”,是曹志桓贏得他感激的第二點。

如評論家孫章主所說,走出鄉域、縣份,來到外面的世界,呂作家的創作前景當會“更其亮麗,更其輝煌”——果然,我們看到,也就是一年多時間過去,他就走進省城,走進只有“三干會”都只是鄉干部才能踏進的省里的會議大廳,住進一家五星級賓館,領取了一個省級文學獎,讓自己的名字第一次亮相在了省報。

這一點更是曹志桓的功勞。

老作家龐仕原

現在,我們該說說龐老龐仕原了。

其間,我們道聽途說一些老作家龐仕原的情狀時,最初還將他不太善待呂逢先,用“文人相輕”或者“一山二虎”進行了理解。

深受全區全市作家藝術家景仰愛戴的龐老龐仕原,曾當過三屆市級作協副主席,自區級作協成立起,主席的位置也一直非他莫屬。

就我們所了解的情形來看,龐仕原的權威確實無人撼動,因為他曾在20世紀80年代,一次獲評全國少數民族文學獎,一次獲評全省文學獎,一次獲評全市文學獎;盛名不減,20世紀90年代至今,更一直是本省、本市幾本雜志的重要撰稿人。但他就是秉性耿介,不管有沒有官員出席的會議,他都從不掩飾自己對世界和對事物的觀點、看法,上窮碧落下黃泉,旁征博引,侃侃而論,不改錚錚直言。

譬如呂逢先要請他出任那本鄉級文聯內刊《甕溪》的“名譽顧問”時,他的一通話語至今還讓呂逢先耿耿于懷。

呂逢先告訴我們,龐仕原當時就是這么說的:“我個人對你們辦這種刊物一直都持一種保留看法。區縣尚且勉強說得過去,連鄉鎮都要辦上一本,就實在有些不務正業,太過荒唐滑稽了。現在文學正在逐漸回歸它本來的定義,能夠寫的就繼續留在這條道上,不能夠寫或不想寫的,該干什么能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作家也并不是可以‘培養’出來的,它跟一個人的稟賦、生長環境、文化場域等都有莫大的干系,就像貴州的梵凈山適宜黔金絲猴生存,卻是一定繁殖、‘培養’不了東北虎一樣,但政府就偏偏要設立文聯這么一個機構,養起一大幫子的閑人來‘組織’‘領導’‘培養’作家。現在,竟連鄉鎮都有了文聯組織、作家協會——聽說還打算把這種組織延伸去村組。‘作家’就掉價、貶值到了這種難堪的地步?”

“我以為,現在很多省份的文聯、作協,以及一些大學中文系,都紛紛成立了啥子‘文學院’啥子‘作家班’——讓人懂得讀書,懂得文學、文化在一個國家、民族歷史進程中的價值和意義,都培養出基本的人文素養,肯定是好事,事實上我們眼下的一大批文學的中堅力量就經過或‘文學院’或‘作家班’的陶冶,那是他們本來就有悟性、有潛質,‘譬如從牛出乳,從乳出酪,從酪出生穌,從生穌出熟穌,從熟穌出醍醐’,需要四兩撥千金的‘醍醐灌頂’而已,而這些‘院’這些‘班’請來的老師又恰恰滿備著‘乳’‘酪’‘穌’。”龐仕原顧自嘆口氣又說,“但越來越地,這些‘院’這些‘班’,也正在蛻化、變質成一個個單純的文憑批發機構:大學辦的,主要目標就是奔著如何誆到一點生源——我記得有一位作家,在某名牌大學讀過一年‘作家班’,后來的所有個人簡介就一律變成‘畢業’于這所名牌大學了。文聯、作協辦的,也無非為著證明這么個機構有存在的必要——不是在培養出一個個‘作家’嗎?以‘文學院’‘作家班’的名義去請來幾家三四流雜志社的編輯做老師,讓他們幾個月半把年——更快的還有十天半月的——混熟下來,有了‘師生’‘同學’交誼,文章輕輕松松一發表,一大批‘作家’就‘培養’出來了,文聯、作協也有了可觀的‘政績’!”

龐仕原說:“不僅如此,像你們鄉下,還要從教師從公務員的工資中擠出錢來辦一本只有內刊準印字號的雜志。要沒有這份雜志呢?有潛質的說不定會想方設法努力把自己的作品寫到檔次,但一有了你們這份雜志,就滿足了,因為寫得再差都夠‘發表’——這樣又怎能把一個人的上進心培養出來?”

“因此,我不來當你的‘名譽顧問’了,一是因為我是一個自謂比較有責任心的人,既掛了‘羊頭’,我甚至連‘狗肉’都不賣,不能具體指導指導他們,更是無法幫他們發表作品,沒有為作者朋友們做點事情,我是覺得對不起他們也對不起自己的;二是因為我年紀也大了,還想趁沒老糊涂之前多寫一點東西,不想摻一些雜事情進來。”

本來,在獲得兩次連任市作協副主席(更一直是省作協的主席團成員)的關頭,市文聯的領導曾間接給區里的有關領導打過招呼,說龐老一生勤耕,著作等身,在全市、全省乃至全國都有相當知名度,現在年紀耄耋,希望最終能給他解決一個區文聯副主席也就是副科級的待遇。就是“副主任科員”也好歹是個安慰。據說區里曾在有關會議上就龐仕原的職務問題進行過兩次討論,最終都因對他沒有好感而作罷。

相關人士透露出的信息是,領導們都認為龐仕原思想偏頗,常有出軌言論,易對社會輿論形成誤導,影響消極。甚至在前不久區政協召開的一次民主人士建言獻策會上,龐仕原就作過算得上尖刻刺耳至極的一席發言,讓在座的領導頗為不快。

龐仕原在那次會上說:“兩天前,我剛在省報上看過一條消息,其中有這樣一個句子——‘享受副廳級醫療待遇’。我不知道‘副廳級醫療待遇’是怎樣一種待遇,我可以想見的是,作為利用各種傳媒宣傳自己是‘人民公仆’的這些國家干部,已經算得優裕一生了,從副科、正科到‘副廳’這個坡段,揚鞭催馬,一路上風光旖旎,水秀山明,雨露甘霖,就更不必說。但你們聽聽這些民謠是怎么形容他們的,‘一等人是公仆,高高在上享清福’;‘出門坐的馬自達,餐上吃的‘牛雞八’(牛肉、雞肉、王八),解渴要喝五糧液,手癢搓搓‘二五八’(麻將),嘴里叼著大中華,舞場牽的姑娘娃’。這種待遇已經無級別了。而黎民百姓呢?就算現在都能夠吃得飽飯穿得暖衣了,可他們生不起病,只要生上一場大病,就得趕快準備棺材;又有多少人家的孩子讀不起書?我前不久接觸過一個材料,說本省每年有多少人多少人失學,有多少孩子考上了大學,最后卻被那一筆高昂的讀書費用攔阻在了大學校門之外……而這些‘公仆’,他們到底為‘人民’做了多少事?作為人民的‘公仆’,‘人民’有權要他下臺嗎?所以應該反過來說,‘人民’才是他們的‘公仆’,因為他們的這些什么狗屁‘副廳級’‘縣處級’待遇,享用的都是‘人民’的血汗……”

仿佛自己正受著天大的委屈,龐仕原一席話說得義憤填膺,宛若一篇對現官場現吏治的討伐“檄文”,聽得在座的人氣血賁張,跟著一時罵聲不絕。

龐仕原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激情了,滔滔不絕率性口誅:“大家可能都知道,某某縣還是國家級貧困縣,可我就在去這個縣深入生活時發現,縣城邊的私房,其中的主人多半都在鄉鎮干過一屆主要負責人。相關人士還向我一一列數過,哪位是哪年上來的,哪位是哪年上來的,這個縣的二十多個鄉鎮,幾乎沒有一個鄉鎮曾經的一二把手沒有在縣城修有私房。許多鄉鎮的‘老大’‘老二’更如此大言不慚地公開表明,他們在鄉鎮干過一屆兩屆,不能搞一套房子擱在縣城,不是‘憨包’就是‘弱智’。我就是沒有聽到有老百姓稱道,誰誰誰在鄉鎮一屆做了多少讓他們永生難忘的事啊!”

“我想,”龐仕原接著說,“各位應該都讀過劉伯溫劉基的《賣柑者言》吧?其中這么一段我可是記得滾瓜爛熟的,‘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洸洸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孫吳之略耶?峨大冠、拖長紳者,昂昂乎廟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業耶?’可卻‘盜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斁而不知理,坐糜廩粟而不知恥。’”

也不過是政協召開的讓知識分子、民主人士發發牢騷、打打“話平伙”的一次例會,只要“話平伙”中沒有被文件明確界定的“反動”言辭,更沒有點名道姓,領導聽去了,也不過是你姑妄言之,我姑妄聽之,不會當真的。

我們也都知道,通常情況下,主要領導也是不會參加這種會議的,都有自己的事要忙,就開始時來照照面,會有人把會議的詳細情況通報到耳邊來。聽了通報到耳邊來的這些分明具有某種煽動效應的話,領導就臉色一沉,雙眉一鎖,意識到龐仕原的思想深處潛藏著深刻的危機。

總是因為他在文學藝術界的廣泛影響,以及省級作協主席團成員、市級作協副主席的身份,不便于處理,但要給他安排一個文聯副主席的“副科”職位,卻無異于癡人說夢。

但在曹志桓當政文聯不久,就偏偏從組織部為他要來了一紙被任命為區文聯“副主席”,擢升“副科”的文件;而且,更在他后來要退休那一年的年初,三番五次跑去組織部聲情并茂地游說,又給他解決了一個“主任科員”的“正科”級別。

還是作家剛剛可以授評職稱那陣兒,龐仕原就申評到了一個“一級作家”的頭銜,正高,工資待遇就是一個縣處級所不及,那么這個區文聯副主席的“副科”乃至后來的那個“主任科員”,也就沒有被他看在眼里,視之若敝屣。沒有放在眼里是他的心性使然,予人之惠則驕于人,受人之惠則畏于人,曹志桓的這一份情他還是不能不領,也不能不還的。

第二年,作為一個省級文學獎的評委,他就大大地還了曹志桓一個情。

這個情其實也不是曹志桓私人的情,而應該算作是一級文聯組織的情:他希望龐仕原利用自己的影響為呂逢先爭一個獎回來。

龐仕原臨行前,曹志桓來到他的府上,說出了自己的打算。

龐仕原一時很犯難:根據他對呂逢先集子的閱讀印象,恐怕要順利通過市作協推薦這一關都難;得不到市里推薦,又怎么去省里爭獎?曹志桓就卷起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從開天辟地到三皇五帝,從秦始皇“焚書坑儒”到康乾大興“文字獄”,從茅盾獎、魯迅獎到諾貝爾獎,從本省到外省,從中國到外國,從私人到集體,從工資到待遇,從培養青年文藝人才到振興本區文學藝術事業,終于擊跨了龐仕原的心理防線。盡管很勉強,他還是接受了曹志桓一番情意拳拳的說辭,答應盡力“試一試”。

畢竟是三屆的作協副主席了,虎威赫赫,他只是略帶傾向性地說出了自己的一點看法,市作協擬出的參評名單上,就有了呂逢先的小說集子。

為了順利打通終評這一關,曹志桓還從他掌握的獎勵基金中擠出5萬元給龐仕原,要他放開思路,不要怕花錢,因為市場經濟的精髓就是利益驅動,在每一個人的利益意識、金錢意識都被激活的今天,又只有利益只有金錢才能辦事——作家協會也一樣,因為作家也是人,作家應該也必須有厚實的物質、經濟基礎才能為社會創造、奉獻更多精美的精神產品。在這5萬元之外,曹志桓還另外抽出1萬元,要呂逢先采購了相當數量的地方特產,親自送到省城,由龐仕原根據他掌握的情況連同“紅包”一一發到評委手上。

從接受任務開始,龐仕原就一直悶悶不樂,陰沉著老臉。但想到他并不僅僅是為呂逢先個人爭獎,而是更多地為本市、為本區爭一個全省性的榮譽,也就不得不強作笑顏,暫時把老臉擱下了。

因為即便是公開的書號,書脊上的出版社也堂而皇之,但內頁上標明的卻是呂逢先之前謀職所在的那家鄉辦印刷廠,印刷工藝上不了檔次,紙質又欠佳,裝幀粗糙,加上總有一些評委堅持自己的原則,第一輪計票結果,呂逢先的集子就毫不留情被淘汰出局。在開始第二輪投票之前,龐仕原就只得違心地即席發表一通演說,宗旨就是希望廣大評委摒棄中心本位主義,甩掉狹隘的地域觀念,站在全省文學的高度,看到邊地文化、邊地文學對全省文化、全省文學的襯托和補充作用;對邊遠縣區真正接地氣的作家作品,應該給予足夠的重視和扶持。

好在評委都是一些老友、熟人,又從來就敬慕著龐仕原,加上也都收了特產和“紅包”,聽著他一番摯誠話語,看著他一臉懇切神色,不幫他一把情意上說不過去;何況,現在舉辦的很多類似的評獎活動,也正在變得這次你得、下次我得,今年評張三、下年評李四、下下年再評王二麻子,越來越成了作家們的“打平伙”,遂撿回呂逢先的集子,讓它二輪三輪都入圍下去,幫龐仕原了了一樁心愿。

感覺精疲力竭的龐仕原帶回作家呂逢先集子勝出終評的信息之初,因為得知了他最初的態度,呂逢先表面上對龐仕原極為感激,心里卻是把功勞歸記到曹志桓名下的。

確實也應該這樣,因為要不是被曹主席被迫性地讓龐老龐仕原欠上一份情,要不是曹主席舍得破費,最終的結局……我們齊齊搖頭,表示真不好說。而對呂逢先表現的如下一直被這個社會奉為優秀、崇高品質的知恩圖報,我們轉而油然起敬。

呂逢先原本是想替曹志桓當一回加入市作協的介紹人,一問才知道下級文聯主席是上級作協的會員;不僅如此,曹志桓還早就是了市書協的會員,依然效力不上。最后,他把剛剛完稿的一個十四五萬字的小長篇請曹主席“指教”了一遍,在外省一本雜志上發表以后,小說標題下面就有了“曹志桓”的署名,還排在他的名字之前,并再三再四要曹志桓收下了他“應得”的3000元稿費。再要勸說收下區文聯的那一筆數目更其可觀的獎金時,曹志桓就說什么也不收了。

這篇小說后來又被市廣播電臺在晚間節目中播出,讓一些身邊掛著“隨身聽”的離退休老同志和出租車司機,耳熟能詳了“曹志桓”這個“作家”的名字;為此也專門買了一臺小收音機的曹志桓,在一天中的某個固定時段聽到自己的名字被一個甜甜的嗓音以“下面是小說聯播時間,請欣賞我市著名作家曹志桓、呂逢先合著的什么什么”的語式讀出來,一遍兩遍三遍四遍,十五遍十六遍,就讓他對自己“本市著名作家”的身份深信不疑了。

而他早已經是一名“著名”的“書法家”了。

我們中間已然知道曹志桓是“著名書法家”的人,就是在搭坐出租車碰巧從司機收聽“小說聯播”節目開始時的一句話作者簡介里,聽出他原來還是一位“著名作家”的。

順利斬獲一次全省性的文學獎后,除了榮譽像滾雪球一樣接踵而來,堆得呂逢先都有些喘不過氣,在創作上他更是層樓更上,激情爆發,一個長篇小說剛一脫稿,就被市電視創作中心改編成電視連續劇,劇名下面有括號注明“根據呂逢先同名長篇小說改編”之外,還被納入編劇名單,再一次名利雙收。接著又碰上全市五年一度的文學創作獎開評,他的大名又赫然列入了小說組的獲獎名單。新近捧出的兩部長篇不論,光是全市和全省相繼授評的兩級大獎,被選上市作協的常務理事就是一個題中應有議論的結局。

呂作家就成了全區廣大文學青年崇拜和學習的榜樣,成了特別是幾所高中學校學生心目中不亞于張惠妹、那英的“明星”。兩本新集子一出,幾所學校的學生會和團委負責人就紛紛來請上了他,要他一邊去簽名售書,一邊給大家作文學講座。他一方面感動于中學生們的熱情——在如今市場經濟觀念深入人心的情況下,還有莘莘學子對文學、對藝術如此情有獨鐘;另一方面也想借此與青年朋友們聯絡一下感情——畢竟與他們相隔了一兩個年代,自己要有持久的創作沖動,是不能沒有青春激情的。但那一個月他確實累得夠嗆,光是簽名售書,他一天累計就要站四五個小時,直到把手都寫得握不住筆。晚上,他還要利用學生的晚自習時間,去一間間教室回答同學們的各種文學問題,常常讓他口干舌燥,聲音沙啞。

后來,他經常半真半假向我們抱怨的一句話就是:“做名人真累、真不容易呀!早知如此,我根本就不該來出這個名!”

再說曹主席

除了作協這一塊,其他協會如書協、美協、影協、舞協、民協等,幾年間也是風頭大出,成績斐然,加入市級、省級協會的人數年年攀升,某一年還破天荒有四人同時加入國級。紛紛有會員的書法、繪畫、攝影、剪紙作品入選《世紀書法大家作品集錦》《全市美術家20人》《全市“花果山”精英影展》《全市民間剪紙藝術薈萃》等集子。區文聯的工作也就理所當然要受到各級的肯定和表彰,曹志桓也先后贏得了“全市文聯系統先進工作者”“市管專家”“區管專家”“全區有突出貢獻‘十大’英杰”等多種榮譽稱號,并享受市政府、區政府特殊津貼。他的威望也就如日中天起來,據說區里還曾考慮過要他去充任一個分管文教的副區長,重新實質性進入區班子的事了。

他說,我前后當過副鄉長、常務副鄉長、鄉長和享受“區常委”待遇的鄉里的“老大”,但我的工作都干得不是很出色。后來的事實證明,那是因為那些位置都不是太適合我。應該說,我現在才終于找到了適合我展示自己才華的舞臺;再說,現在也是一個副處級的“副調研員”了,還不能讓人知足?我就在這個位置干到退休算了吧。

有了那么多成績和榮譽,曹志桓也還是能夠清醒地把握和認識自己,不像有些人一得勢就把尾巴翹上了天,驕橫囂張,丟掉了起碼的自警和矜持,最后船翻落水,不得善終;他留給我們的印象依舊親近平和,謙虛謹慎,戒驕戒躁。就是需要財政支持一筆錢,他也是一切按照程序行事,先把報告打上去請區領導“酌情解決”。越是在這種時候,區里的領導就越是不含糊,哪怕要錢的報告已經堆了一大摞,他的報告都會得到第一個簽字批復,并幾乎都是一成不變的這么一行字:“請按曹主席(或‘調研員’——也常常忘了寫上那個‘副’字)的報告如數撥給。”

幾年間,區文聯共舉辦過十次舞蹈戲劇下鄉巡回展、八次剪紙藝術展、十二次“花果山”(區委區政府所在地)風光攝影展、十五次繪畫展,書法展更是每年都有七八次;由文聯提供出版經費,出版了五本剪紙作品集、八本風光攝影集、二十五本書法作品集,其中三本自然風光攝影集、四本繪畫作品集和八本書法作品集屬于由文聯基金“支助出版”的個人專著。在每一次書法展上,在每年也多達四五本的每一本書法作品集里,少不得都有曹志桓臨《張廟禮器碑》《石鼓文》《泰山刻石》《蘭亭序》《郎官石柱記》《九成宮泉銘》寫就的隸體、大篆小篆體、行體、草體、楷體,乃至當代書法家馬永安“燕書體”的“壽”字;而且,按照行家們的評價,他每一次捧出的展覽和入集作品,風格都卓然獨具,造詣令后生晚輩有如臨淵之望,再是十年二十年埋首寒窗,也難及其功夫之萬分之一,每每都有人要出高價索買。

聽著這些每一次展覽會上都大同小異似曾相識的評價,曹志桓通常都只是頷首一笑。當年在鄉里,襯托、抬升他“書法藝術”名聲的,是他頭頂上鄉“老大”和后來的區“常委”官帽;而今這些評價,目的就在于,希望他多組織舉辦這樣的活動,讓大家時不時能或去黃山或去草原遛逛一趟;多舉辦這樣的展覽,讓大家都有機會風光風光自己;多出一本作品集,讓大家有更多的作品得以傳之后世,青史留名。但曹主席曹“(副)調研員”——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是有自知之明的,他知道自己的“造詣”能有多高,知道自己有什么樣的“風格”,只是他不會說破;不止一個書法家建議他給自己出一個集子,他都婉拒了,說,我就到退休時出一本來留個紀念吧。

偶爾情緒低落的時候,他有一次就對身邊一個親近的人說:一個個濫竽充數名實背離,真是群魔亂舞啊。我附庸風雅陪你們玩玩而已,你們當什么真?

這話也有理由傳到我們耳邊。我們中間一些軟骨人自討沒趣招致的結局,還是讓我們普遍感到深受傷害,心靈一時血流如注。

心里不當真,形式上曹志桓卻歷來做得一絲不茍。

就在呂逢先名利都有頗豐斬獲的時候,曹志桓又要到了一筆錢,要為他開一個作品討論會。

在呂逢先提供的參會人員名單上,曹志桓卻沒有看到龐仕原的名字。

在市作協于年初召開的那次例會上,考慮到年歲漸老,時不時要來一紙會議通知,不去又擔心說他賣老資格,去一趟,總要收到各路作家朋友送上來數十本作品集請他“指教”,讓他疲于應付不說,會議期間,他更覺得自己正在與一些年輕作家形成“代溝”,見他們張揚一點、個性一點,目中無人、“天下(文壇)英雄舍我其誰”一點,情感上就難以消受,何況正在創作的一個四卷本長篇即將殺青,他就干脆卸去了副主席的職務。但區文聯沒有同意他作協主席的辭呈,說他只要健康一天就得在這個主席的位置待一天,說如果沒有了他,區作協的名頭就會矮下去一大截;曹志桓還向他保證,他只要繼續把名掛在那兒就行了,區作協的工作一律不要他勞心。

盡管曹志桓也向文聯的全體同志正式宣布過一般情況下不要給龐老添麻煩的口頭決定,但他認為像為呂逢先開作品討論會這樣的事,既有北京的著名評論家、外省名刊編輯和省、市作協的主席副主席出席,又是全區創作中堅力量的一次集體亮相,還是要龐仕原這個主席出來露一下面才妥。

呂逢先說,他其實是把自己沒有報上龐仕原名字的初衷說得夠明白的:“我估計他老人家不會接受邀請。一是他本不看好我的創作,而他又是一個直性和總是為別人考慮的人——說實話吧,又擔心傷著我,特別又還有北京和省、市作協的客人和領導;要說兩句客套話呢,他又素來不會。我就想到干脆就不要讓他老人家來承受一番兩難煎熬啦。”

頓了頓,呂逢先又顯得很神秘的樣子,把嘴附在了曹志桓的耳朵邊上:“二呢,我也聽說過,龐老從來就沒有看起過為我的小說集作序的那位北京評論家孫章主。那次去省里評獎,我就親眼看到,在評獎結束后幾位作家朋友的一次聚會上,龐老同在場的每一位作家、編輯、評論家都握了手,唯獨沒有同孫章主握——當然,孫章主只是省作協從北京請來的‘特邀顧問’,并不是評委。場面一時相當尷尬。在回來的路上,我問龐老,他岔開孫章主伸來的手,其實也是一種對人很不禮貌的行為——這樣做到底是因為什么時,龐老很鄙夷地反問我,你以為給你寫序的那個孫章主是個什么東西?一個打著文學的幌子到處招搖撞騙的典型的‘文學掮客’!”

又向曹志桓解釋了一番他當時從龐仕原憤憤然的嘴里了解得來的關于“文學掮客”的解釋:就是替這家刊物約兩位名家的稿子,又向這幾位名家介紹一下那兩本刊物;哪位作者想出名,只要找到這樣的“掮客”,他就利用一些都是他酒肉朋友負責撐桿的幾張報紙的版面,幫你“炒作”一番,把你臭狗屎一樣的東西吹成“經典”,捧成“傳世名作”。當然,他們也像法院要按訴訟標的收取訴訟費一樣,對為你“炒作”的成效進行評估,按成效比例收取報酬。

“那次龐老還說過,孫章主就經常給一些獎當‘顧問’或‘特邀顧問’——你想想,龐老愿意看到他不愿看到的人嗎?他老人家要在場,我這個會還開得成?”

曹志桓一時就很犯難:開一位本區作家、本區作協副主席的作品討論會,區作協主席卻不露面,廣大作者讀者會怎么理解?市里會怎么理解?省里又會怎么理解?其他區縣的同道是不是會把這作協的工作乃至整個文聯的工作,想象得一塌糊涂,像一盤散沙一樣?

卻也無法否定呂逢先的推斷,終于還是沒有請龐仕原出場;有人問時,呂逢先就說,龐老身體欠佳,正在打針吃藥,無法到會,他要求代為轉達對朋友們的問候,并請大家原諒。

后來,呂逢先遵照曹志桓的指示,也給龐仕原送去一筆介于孫評論家和陶副教授、陳講師之間的“出場費”時,龐仕原毫無商量余地拒收之后,再問了一下作品討論會的情形,真誠地謝了呂逢先對他的理解;只是對說他生病吃藥沒能與會,頗不以為然,還笑著說:“你也算是一個著作等身的大作家了,就想不出一個更體面的理由出來,怎么想著要咒我生病呢?”

談不上是騙陰風點鬼火,我們還是有作家的道德良心底線的——我們只是悄悄在心里告訴龐老龐主席說,呂逢先呂副主席不僅咒你生病,后來還罵過你的《大雨瓢潑》呢。

評論家孫章主等

我們也都認為,作品討論會開得不是很成功,呂逢先本人的情緒完全可以佐證這一點。

北京著名評論家孫章主無疑是這場作品討論會的主角,但他不可能對呂逢先的作品進行系統的閱讀,就是為他的那本集子作序時也只在其中挑看了一兩篇——呂逢先某一次曾對我們“實話實說”過,孫章主最先發給他的“序言”毛稿根本不能稱作“序”,篇幅、水平就只是一篇中學生寫的課文讀后感——很難說有一個不太離譜的整體的意見和觀點,講得空而又空,不著邊際,什么“宇宙意識”“大眾類意識”“精英意識”“平民意識”“中心意識”“邊地意識”“關懷意識”“弱勢意識”,什么“苦難靈魂”“精神現象學”“理性的確定性與真理性”“精神上帝沒有欲望和活動的能力”“本質作為實體存在的根據”“語言、混亂和堵塞”“通信是一種博弈”“世界之中的世界”,什么顧爾蒙、西塞羅、喬治·卡農、弗吉尼亞·伍爾芙、普呂多姆、埃切加賴、彭托皮丹、達里奧-福、奈保爾、庫切,什么《癌癥樓》《日瓦戈醫生》《人鼠之間》《玉米人》《霍亂時期的愛情》《弗蘭德公路》《七月的人民》《靈山》,等等。評論江湖多年浪跡,口才又訓練有素,天馬行空講了整整一上午。

我們聽得暈頭轉向。

接著是陶前副教授和陳嶝講師的發言。

聽說從一接到邀請函,陶前和陳嶝就忙乎起了評論稿的準備工作。因為評論的是一位在全區、全市都有相當知名度,并獲得過省級文學獎的作家的作品,他們就告誡自己千萬要認真對待,不能掉以輕心稍有馬虎。何況,區里每舉辦一次關于文學、文藝的會議,少不得都要碰到;同時,也還要對得起那筆遠遠高于平常“講課費”的“出場費”才行。但由于他們從來就不愛讀,也讀不進文學作品,就是呂逢先的作品擺在案頭,他們只要一翻到其中的一個篇什,就感覺兩眼發花,頭皮發麻。好在他們都已從教十幾年二十年,口才絲毫不遜于孫章主,又積累著淵博的文學理論知識,尤其都還上著一二年級的寫作課,每出現一個新潮時髦的術語,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于是把思路稍稍一轉,就各自脫手了一篇洋洋灑灑數萬言的發言稿,“價值失衡”“文學潮流貴族化、精英化、商業化、時尚化、美女化的價值取向”“語言生命觀和語言本體觀”“消費社會與文學走向”“當前文學批評的五大問題”“新的文學生產機制”“個體性文學與身體型作家”“人的本質力量的確證話語”“形勢創造”“情感把握”“現實型文學理想型文學象征型文學”“抒情角色抒情話語的修辭文學”“接受期待視野接受”“心境隱含的讀者”,等等。兩人也都才辯無雙,一起情不自禁炫起了口才和學養,海闊天空忘乎所以直講得唾沫飛濺,直到晚餐時間不得不走下臺來時,猶自表現得興猶不甘,恨時間怎么不如上課那般走得慢一點。

我們同樣聽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主持會議的曹志桓主席更是急得焦頭爛額。省作協的劉皇樹主席和關禹、張菲兩位副主席,以及市作協副主席兼秘書長辛佐治,倒是早先就說過了,他們是來“捧場”的,沒有話要說;但總是得留點時間給陪同而來的那兩家外省雜志社的編輯講講吧。卻因二人都是大學專教文學的副教授和講師,不便于作任何暗示和提醒,只得由他們表演個盡興。

有兩位帶著筆記本去的青年文學愛好者,說他們一天的筆記收獲,大得超過他們讀十本二十本書。

在晚宴上,曹志桓就試探著問兩位編輯,把會議延長一天,也請在明天給大家作作指導,就算介紹一下一般文學雜志都有些什么風格,哪些雜志歡迎哪一類稿子,編輯都有些什么特殊的愛好,網上投稿被編輯審閱的概率有多大等,以方便大家發表作品一些——都行。但兩位編輯卻一個勁地搖著手,說雜志社的風格、編輯喜歡哪一類稿子,以及他們對創作風格、體裁、題材的特殊偏好,我們都說不準;至于網上投稿被編輯審閱的概率,我們也無法統計,各位作家朋友恐怕也都有自己的經驗了,談這些是毫無裨益的。我們的目的呢就是來同各位作家見見面,認識認識,各位以后路過我們省的時候,方便時也到雜志社去坐坐,聊聊。

竟然沒有哪怕客套地說兩句歡迎大家向他們的雜志社投稿的空話。

第二天,曹志桓、呂逢先和本區文聯幾個協會的主席,就陪著來“捧場”的省作協的劉主席和關、張兩位副主席,市作協副主席兼秘書長辛佐治,評論家孫章主和他帶來的兩位名刊編輯,大學副教授陶前和講師陳嶝,一起到郊區的幾個風景點去逛了一圈。呂逢先明顯有些懶心無腸,興致不高,曹志桓看在眼里,也想著能夠節省一點就節省一點吧,需要用錢的地方還多著呢,就趁便把再去貴州梵凈山逛逛的事忘了。

被曹主席成心忘掉的貴州梵凈山,讓我們中間一直就躍躍欲試的本地作者,情緒陡然一落千丈。

呂逢先尤其覺得研討會開得窩囊,因為無論是北京評論家孫章主,還是陶前副教授和陳嶝講師,他們分割一天發言時間所作的發言,幾乎都沒有談及他的創作,而僅僅是以他一些作品的題目作為“過門”舉辦的一次文學講座。這也就罷了,住宿招待、出城去逛景點、吃茅棚的農家飯,以及發送的“出場費”、他們來去報銷的車旅費和饋贈的貴州玉屏產的“平簫玉笛”,文聯為此破費了大幾萬元。就算按照曹志桓的說法,現在而今眼目下,要開一次如此高規格高檔次的會議,受邀的不僅有省作協的主席、副主席,最難得的是,還有來自北京的著名評論家和外省名刊的編輯,不僅開了全區的先河,在全市、全省似乎也獨一無二首屈一指,這么一點花銷算不了什么——他也能理解;他無法理解也最感痛心的是,在他本著感謝孫章主為他作序——哪怕那個“序”已剩得只有“孫章主”這個名字還是他本人的,以便進一步同他把關系建立牢固的想法,要以私人的身份盡盡地主之誼,晚上拉他出來到處走走,熟悉熟悉這邊僻之地的風土人情時,孫章主與兩位編輯卻要求為他們各找一位漂亮的小姐。為此,呂逢先被狠狠宰了一筆,一個晚上就墊進去了他將近兩個月的工資。

這一筆錢是不好找曹志桓報的,他就只好啞巴吃黃連,打落牙齒往肚里吞了。

后來,曹志桓也把一家國級雜志的主編請來我們區在全國都很有名的風景點游玩一趟,其中包括這位主編也在夜間去逛一趟發廊的所有花銷,都是由區文聯簽的單。

好在臨走時,孫評論家信誓旦旦地說,他一定讓北京的相關報紙把這次討論會的消息刊發出來,讓更多的北京作者、讀者都知道呂作家;兩位編輯也保證,他們將盡最大的努力在一兩年內為呂作家發表一個中篇或者兩個短篇。

但呂逢先已不打算繼續相信他們,也懶得去重新構思,就從腦海里信手拈出曾經罵小白兔的語式,加進那個口頭禪“國罵”作定語,以表達自己的失望和怨氣:“都他媽的不是些東西!”

只是這次沒有讓它形成音調發出聲音。

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啊。

最后我們都這么半是幸災樂禍半是心疼心憐地笑著安慰呂逢先。

龐老、呂作家和羅編

龐仕原在辭去市作協副主席的前后,也正式宣布了退休。

作協主席屬于民間職務,不需要官方任免,它取決于這個人的業績和影響,加上曹志桓再三挽留,龐仕原的區作協主席就還保留著;他退休空出的位置是區文聯的“副主席”。

獲獎也好,出版了幾個集子也好,被年青一代文學青年捧為“明星”,簽名售書讓他感覺“做名人真累真不容易”也好,呂逢先其實也知道,光是幾家國級、省級出版社為龐仕原出版的幾個集子,沒要他一分錢的出版費,還有稿酬,他呂逢先出版的集子卻無一不是自掏出版費,稿酬更是侈談,他和龐仕原中間就像橫亙著一條深深的溝壑,可能他這一輩子都無從逾越,也就難免讓他自慚形穢、自愧莫如。還有至關緊要的一點,那就是,我們中間的很多人都接受了什么“信仰危機”、什么“價值失落”、什么“道德滑坡”這些明顯空泛的社會價值批評言辭,而龐老龐仕原似乎操守猶在,超常的人格魅力猶在,呂逢先因此也從不想在市作協主席的位置上取而代之,除非龐仕原哪一天被突然查出患了絕癥不期然離開人世——腦海里剛剛冒出這個“除非”,呂逢先就直罵自己真是忘恩負義至極,因為無論怎么說,沒有龐仕原,他是肯定評不上那個省級獎的,沒有那個省級獎作為第一個雪球,又哪里會滾來那么多榮譽?要因著自己的愿意出現了這個“除非”,自己不下十八層二十八層地獄才怪。大丈夫還是要能屈能伸才行,就算文聯“副主席”沒有“作協主席”能夠獲得讓人足可自慰的社會榮譽,但它明顯又比“創作室主任”更有層級一點,還是不妨向往向往的。

我們說過,對龐老不太善待呂逢先,我們一度是用“文人相輕,自古而然”“一山不容二虎”來理解的;現在,我們終于發現,盡管都屬于貓科,但龐老是一只虎,呂逢先則最多是一只貓。

晉級副科的時間還差幾個月才三年,在年初市作協的那次例會上被增選為常務理事,龐仕原也宣布退休騰出那個“副主席”的副科位置后,呂逢先有一次就向曹志桓說出了自己的愿望。

曹志桓當時就只說了這么一句話:“再考慮吧,再考慮吧。”

呂逢先說,他相信,像自己這樣的優秀文藝人才優秀作家,曾在整個政府機構延及末梢的鄉下,以一個文聯股級“副主席”的身份,就把這個鄉的文藝事業開展得紅紅火火,讓別的鄉鎮和區里都表露過“眼紅”,在已取得相當成績,創作成果豐碩的眼下,給自己加一點重擔擔任一個區級文聯的副主席,施展才華的天地當會更其寬闊,這個區的文聯工作當會更其錦上添花。而且,憑區領導給予曹志桓要錢給錢、要人給人的相當的權力優勢——給原本就一直不受領導們親近的龐仕原先解決一個“副主席”,再解決一個“主任科員”退休就是證明;只要他把報告打上去,自己要獲得一個文聯副主席的職位讓自己的“副科”名實相符,最后再以一個“主任科員”的名義晉進到“正科”,就根本不是問題。而且,這樣也才能證明自己沒有被組織虧待。

但很久過去了,看來曹志桓還沒有把呂逢先的愿望“考慮”成熟,向組織人事部門推薦他為文聯副主席的報告一直沒打。

就在送走北京評論家孫章主和兩位編輯,省作協劉主席和關、張兩位副主席,市作協副主席兼秘書長辛佐治,回程的路上,呂逢先悄悄掐指一算,自己任副科的時間已接近四年,加上“上面”也很少讓一個副科級以上的實職長時間空缺、“浪費”過,卻并沒有聽到有人來接替龐仕原文聯副主席一職的傳聞,實在有些情難自已,就再一次向曹志桓羞羞澀澀地提起了自己愿望的事。

他看到曹志桓仍然聲色不動,只重復了一遍曾經說過的那句話:“再考慮吧,再考慮吧。”

實際上,呂逢先永遠不可能知道——這也是曹志桓身邊親近的人透露給我們的消息:早在任命他為創作室主任,稍后又將他升為“副科”之際,曹志桓就已然作出了在自己擔任文聯領導期內,不會再考慮呂逢先行政前途的決定,因為,他一邊也接受了呂逢先創作之外的影響。

是的,“此又何遽不能為禍乎?”

如我們到現在為止所知所說,呂逢先創作之外的影響,看起來也真不怎么好。

這一點呂逢先無論如何也意識不到。他不可能得悉與他有關的任何負面信息。

而我們知道這一信息的人,也絕無可能有意或無意“透露”給他。

呂逢先承認與市晚報社的羅編鬧了一次誤會,但他堅持認為,這完全算得上是羅編的小題大做——不過就借用你的名字領了500塊錢而已,既嚴重不到是與這個社會不良風氣的同流合污或者添磚加瓦,更沒有對你造成任何直接的損失和傷害,何至怨懟如此?可是如果自己主動去解釋,就失去了一個作家尤其還是一個名作家的面子;再說,就是能把關系恢復如昨,意義也不是很大,不過就方便用一些上不了大刊物大雜志的小散文、小詩歌去換兩包煙錢而已,關系還好的某一年在那兒連載的那個長篇通俗小說,還應該說為報紙增加了讀者量,擴大了影響,談不上是對他呂某的照顧或支持。

我們看到,確實,好幾年來,市晚報再沒發過呂逢先的詩或文,卻一點也沒影響到他聲名鵲起,接踵獲獎,前后順利加入市作協、省作協,并已開始準備加入國級作協的材料了,也越是讓他沒有為失去了一個朋友可惜;他也相信,他從此更不可能再要這個朋友什么幫助。

前朋友羅編在晚報社副刊部任職,一個小小的科室主任。如果我們同意呂逢先的說法,他也著實“量小非君子”了一點,區、市文聯、文化系統舉辦的每一次活動,他都要派記者來采寫文章去刊發,卻始終記恨著呂逢先,“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他加入市、省兩級作協的消息不登,出版集子的信息不登,入選市作協常務理事的信息不登;可能是領導再三打了招呼,他獲省級文學獎那次,也登發的是一則標題新聞:“本市某某區作家呂逢先于近日獲評什么什么文學獎。”還是發在最不起眼的一個角落,就是我們起初看到這句話時,也根本無從讀出這個獎到底是部門獎、專業獎,還是市級獎、省級獎、國級獎。

呂逢先起先真不在意,因為省報他也有朋友,文章在省報上刊登出來,“呂逢先”這三個字被人讀到的機會是你市晚報所望塵能及的。

但俗話都說“山不轉水轉”哪,他料不到自己終于也要“虎落平陽”一遭。

就在孫評論家和陶副教授、白講師離開的當晚,他就根據錄音材料,就像那次改寫孫章主的序言一樣,充分發揮作家添鹽加醋、無中生有、憑空杜撰的本領,把他們的發言整理了一份文字稿出來。文章觀點高屋建瓴,獨到深刻,文采生華,褒贊、溢美之詞羅列盡致,他也相信自己真在本區、本市乃至本省文學史上樹起了一座“里程碑”,是扛本區、本市、本省文學“大旗”的當然人選了。

把文章發進省報那位朋友的郵箱后,一天過去,兩天過去,三天過去,一周也過去了,每天接到省報,都沒有在它的任何一個專欄里看到他寄去的文章影子,就忍不住給朋友打去了一個電話。朋友告訴他,本來已經發排,但值班總編最后又把它撤下了,說這些評論家把他抬得太高了,說他知道省里很多作家的名字卻對“呂逢先”這個名字比較陌生,說他想象不出來呂逢先有哪些成績可以為全省文學“扛旗”,可以樹起本省文學的一座“里程碑”;說他僅僅就知道呂逢先所在的這個市還有一個龐仕原。而且,這樣的作品討論會,省里和其他市州時不時就要舉辦一次,要刊發了這次開呂逢先作品討論會的這篇幾千字的長稿,開了個壞頭,以后怎么收場?這報紙不變成文藝報了?

鑒于還只是一個區級文聯舉辦的作品討論會,干脆連會議消息都懶得發出來。

呂逢先說,當時他心里真是悲哀至極:身為一份省級報紙的副總編輯,副廳級干部不說,應該是要經常同文化、同文學打交道的,卻陌生著他呂逢先的名字,可見是何其的孤陋寡聞,何其的不愛學習、不愛看書、不接受文學藝術的熏陶啊!而且,這些作品討論會不就是本省文學藝術事業欣欣向榮、蒸蒸日上的證明嗎?

無法可想了,他只好托人把文章送到市晚報去。

后來被告知的具體情形是,晚報社的那位前朋友羅編,最先并沒有細看文章,只注意到了發言的那三個人名,因為名字后面有括號注明了他們的身份。只是后來進行清樣審校時,一邊審一邊就罵開了;罵著罵著的,一下子罵出了火氣,一手就把清樣撕了個粉碎。

這位前朋友還要送稿去的那個人“務必”把這句話帶給呂逢先:“狗屁個北京的‘著名文學評論家’!狗屁些大學的‘文學教授’‘文學講師’!都是他媽的一群欺世盜名之徒!一幫文學的江洋大盜!”

罵一通最終似乎也解不了氣,他就在第二天出版的晚報“文苑翡翠”欄,開始連載起了龐仕原剛剛脫稿的四卷本長篇的第四部《大雨瓢潑》,并配發了一條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別具意味”的“編者按”:

——這是一個什么樣的時代?一個利欲熏心的時代,道德淪喪的時代,尊嚴匱缺的時代,沒有道德廉恥的時代;

——這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群?一個爾虞我詐的人群,謊言流行的人群,良心穿上了盔甲的人群,瘟疫覆蓋了正義認知的人群。

這個世界正在“大雨瓢潑”,沉渣泛起,淤泥橫流。

“大雨瓢潑”,擋住了心靈的光輝,淹沒了智慧的瞳孔,讓我們莫辨東西前路迷失,讓我們問天不語,心淚滂沱。

著名作家龐仕原老當益壯,人老心不老、智慧不老,磨礪以須,歷時數年為我們捧出了一部長達百萬余言的長篇巨制,奠定了本市甚至是本省文學的一個高峰;面對這一座用心血澆鑄的文字的高峰、文學的高峰,我們只有頂禮膜拜,我們只有嘆為觀止。

作為一部在本市、本省文學史上毫無疑義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長篇,作家采用荒誕的藝術表現形式,向讀者展示了生命的玄機和生命的災難,表達了他深切的人文關懷和憫世激情。本報“文苑翡翠”專欄特從本期起,連載這部四卷本長篇的第四卷《大雨瓢潑》,以饗讀者,同時警醒我們的心智,洗伐我們已不堪污濁的靈魂。

報紙一出,據說就很搶手,刷新了之前連載呂逢先那部通俗小長篇所創下的城區日發行量九萬份的紀錄,甚至一度還飆升到了十一萬份。

我們曾經讀過這期晚報的人,則更多的是對羅編這題“編者按”贊嘆有加。

呂逢先繼續精心為小女兒照管著她的小白兔:有時一天去一次郊區,有時則兩天或三天去一次。間隔時間取決于他所到的地方,如果采草方便而能夠多采,他就會隔上一天兩天;要是采草不易而僅夠小白兔吃一兩頓,第二天他就得接著外出。

在得到市晚報也拒絕登載他整理的評論家孫章主和副教授陶前、講師陳嶝發言稿后的一天,他又得外出為小白兔尋找吃食了。

在一輛的士上,他看到司機的方向盤邊就攤著一份市晚報。不屑而又忍不住一絲好奇地拈過來一瞟,龐仕原的名字和壓在名字上的一行粗粗的四字標題就像一枚梭標扎入了眼簾:

大雨瓢潑

確切地看清報楣上那個曾是朋友的編輯署名后,他又耐著性子看了看小說標題旁邊的“編者按”。

幾分鐘瀏覽完畢,我們也不難想象他對編輯意圖昭然若揭的“編者按”有何感想,因為他的情緒顯然立時就低落到了極點,把報紙一卷就往車窗外砸去,還憤憤地習慣性地再次使用了他的那句口頭禪“國罵”:“他媽的!”

司機不解,或者才買來還沒來得及看,或看了要收藏,瞪了呂逢先一眼,剎住車又把報紙撿了回來。

我們認為,明顯是要懲罰懲罰呂逢先用“國罵”來對待那則“編者按”,對待市晚報連載《大雨瓢潑》,的士才重新發動,天空就黑云壓城,陰霾密布,趕快要司機掉頭回城,還沒飆進城區,大雨就瓢潑了下來。

因為狂風大作,因為驟雨如注,砸垮了樓上小白兔的屋子,無處遮雨,小白兔被大顆大顆的雨滴砸得四處亂竄。本想像從前偷吃鄰居家的花草一樣翻墻去找躲雨的地方;畢竟腹中饑餓乏力,墻又被雨淋得濕滑不堪,就都從墻上直掉落下來,砸在屋腳后再彈出好遠,當即就斷了氣。

在樓腳一下車,呂逢先就看到了攤在大樓墻根兒幾米遠處兩只小白兔的尸體。四周的血跡越往外延越淺淡。

盡管不能自己照料,但呂逢先知道女兒是多么地喜愛這兩只曾被自己罵過“都不是東西”的小白兔,放學回來如果不是接著有作業要做,她總是先要去和它們逗玩一陣;還專門給小白兔寫過一篇作文,稱贊它們皮毛潔白光滑,是世界上最最美麗的一種動物,是世界上最最善良的一種動物;因為自己就是屬兔的,表示自己也要像它們一樣,做一個潔白的人,一個善良的人;還把作文主動投去市晚報,被發在了“學生園地”的“青青芳草”專欄。

但是現在,“都不是東西”的這兩只可愛的小生命卻墜落墻根兒死了,站在它們的尸體旁邊,呂逢先也忍不住好一陣黯然神傷,任由瓢潑大雨把自己淋得渾身濕透。

放學回來的女兒,果然就號啕大哭了一場,呂逢先再三再四地勸止都不聽;哭畢,又撿起兩只小白兔的尸體,把它們埋在了樓頂曾經的家園;最初幾天放學回來,都要去它們的“墳”前呆立一陣。

就因為一場“大雨瓢潑”,逼死了女兒以潔白美麗自比的小白兔,讓她傷心欲絕,呂逢先就恨恨地在心里罵了一句:“他媽的《大雨瓢潑》啊!”

呂逢先要繼續使用那句口頭禪“國罵”,已經不足為奇;我們一并也能想到,他一定給“大雨瓢潑”四個字使用著書名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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