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蓮
論新時期散文中個體生命意識構建的困境與超越
李文蓮
新時期改革開放的社會進程與現代化發展的加速使個人的思想和情感等都漸漸凸顯出來,相對于小說作者隱晦的表現形式,散文則直接將作者的本真的自我表現得淋漓盡致。新時期散文的發展,與現代社會中人對個體心靈的關注和自我宣泄的欲求有著直接的關系,從另一方面說,這也代表了社會物質和文化環境的解放及寬容。改革開放帶來的思想解放和創作環境的相對寬松,給了散文作者自由伸展的空間。應該說,大眾文化消費的時代也是一個文化兼容的時代,價值標準和審美標準日益呈現多元認同與選擇的取向,在這種社會條件下,新時期散文中個體生命意識的張揚與對個體生命價值的重新審視也就成為順理成章的事情。
新時期散文中個體生命意識的張揚主要體現為自我意識的張揚,作者把“自我”看成一個獨一無二的世界,把“自我”的出生當作一個獨特的世界觀察視角的誕生及歷史意義的重新理解:“由于我的出生,世界開始以一個前所未有的角度被觀察,歷史以一個前所未有的編排被理解,意義以一次前所未有的情感被詢問。盡管這對他人來說是一件微乎其微的小事,對歷史來說是一個完全可以忽略的小小顫動,但那卻是我的全部——全部精神際遇的嚴峻。佛家有一說:殺一生命,等于殺一世界。那么,一個生命的出生也就是一個世界的出生了,任何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世界。”①相對于戰爭年代對國家利益的強調,“文化大革命”中對生命個性的扼殺,新時期個體生命意識的張揚是不容置疑的,個體生命的價值重新得到認同。即使在個人與國家的關系上,個人也不再是國家機器上的一枚零件,無私地服從國家利益的信條被質疑和顛覆,個體生命被當作國家最珍貴的資源和最重要的保護目標:“如果說為了國家利益可以無條件地損害和貶低個體尊嚴,如果犧牲個體自由與權利的做法得到了宣傳機器的大肆鼓吹和慫恿,那么,不管這種‘國家利益’被冠以什么樣的‘崇高’光環或‘偉大’封號,它的本質都是可疑的。甚至干脆說,是惡劣、陰暗和反動的。個體永遠不能淪為集體覆蓋下的童工或奴隸,相反,每一個‘個人’都是社會的‘唯一性’財富,每一個‘個人’的自由和幸福都是國家最珍貴的資源和最重要的保護目標。也正是基于這種‘同構’‘互動’和彼此確認的關系,個人才可能成為國家最有力的支持者,才會滋生真正的愛國者和‘人民’的概念。”②個體生命在體驗中復活,在交流中體現自己的價值和意義,個體的價值還體現在歷史的延續中,是一個個“我”組成了歷史的過去、現在及未來:“‘我’在哪兒?在一個個軀體里,在與他人的交流里,在對世界的思考與夢想里,在對一棵小草的察看和對神秘的猜想里,在對過去的回憶、對未來的眺望、在終于不能不與神的交談之中。”“所有的消息都在流傳,各種各樣的角色一個不少,唯獨時代的裝束不同,塵世的姓名有變。每一個人都是一種消息的傳達與繼續。所有的消息連接起來,便是歷史,便是宇宙不滅的熱情。一個人就像一個腦細胞,溝通起來就有了思想,儲存起來就有了傳統。在這人間的圖書館或信息庫存里,所有的消息都活著,來日在等待另一些‘我’來繼續,那樣便有了未來。”③
新時期散文還表現出了生命的關聯性與整體性。作者把個體生命當作一個整體,不僅表現個體生命的理性,還重視個體生命的激情、沖動、本能、體魄、欲望等生命的全部內容,盡管也有偏頗,但作者們還是把個體生命當作靈肉一體的復雜的有機體,劉小楓說過,身體的沉重來自身體與靈魂僅僅一次的、不容錯過的相逢,靈魂與肉身在此世相互找尋使生命變得沉重,如果它們不再相互找尋,生命就變輕。新時期散文作者因為追尋靈肉一體的生活而使自己的生命變得厚重,使自己的存在既實在又靈動。當然,生命的整體性還通過生命之間的關聯表現出來,個體的生命是一個整體,這個生命又與其他生命關聯,個體與他人、社會、自然有著割舍不斷的聯系,它們彼此之間又組成一個新的整體,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說,生命與生命彼此需要,個體生命需要獨立,但不能孤立存在,只有在關聯中才能顯現出生命的個性,勞倫斯說過:“如果你切斷一個人所有的社會關系,讓他孤零零地以其純粹、美妙的個人身份存在,你并沒有得到一個真正的人,你得到的只是一堆殘渣——猶如繩索散掉的末端。把拿破侖孤立起來,他微不足道;把康德孤立起來,他那些偉大的思想只能在他的頭顱里嘀嘀嗒嗒地運轉,除非他能把這些思想寫下來與別人交流,否則,他的這些思想無異于蛀木器的小甲蟲發出的沙沙聲。就拿釋迦牟尼來說吧。如果他當初被突然帶到某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并讓他盤腿打坐在菩提樹下,而一直都沒有人看見他或聽他講述過涅槃的話,那么我懷疑他能從涅槃里得到什么樂趣,他本人也只能是個脾氣乖戾的非人。我懷疑在絕對孤立的情況下,人——任何人能有什么價值;或是否有必要拯救任何靈魂,乃至是否有必要擁有靈魂。‘我如果升華,將所有人拉到我身邊。’但倘若沒有別的人可拉,整出戲豈不是以慘敗而告終。”“在相互關系中,我們得到自己的個性。讓我們吞下這個重要而又刺人的事實吧。撇開我們同別人的關系,我們所有的人就只是個人,渺小得近乎虛無。事實上,正是因為我們互相之間,我們在同別人,同其他生命、其他環境的接觸中,我們才有行動,才成為生靈。剝奪我們的人際關系,剝奪我們同地球上的其他生物,同太陽的聯系,我們猶如空虛的氣泡。我們的個性亦毫無意義。一只孤島上的云雀唱不出歌,毫無含義,因為它的個性像草叢里的老鼠,溜走了。但倘若另有一只雌云雀與它做伴,它就會引吭高歌,飛上云霄,從而恢復它真正的個性。”④新時期散文中對自然生命的體悟和關注、對他人的理解和同情就體現出了生命間的這種互相關聯和彼此需要。獨立的生命個體組成了生生不息的“類”的整體,個人的精神人格也理應體現出人性的全部意蘊,因此捍衛個人的尊嚴,也就是捍衛人性的尊嚴,摩羅的思索超越了“個”的局限,達到了“類”的提升:“正像我們的個體發育史演繹了人類發展史一樣,我們在精神上也應該擁有著人類史上所有的歡欣和苦難,所有的光榮和恥辱。開始也許只是不自覺地擁有著它們,而當我們自覺地擁有這一切并擔當起這一切時,我們就成了一位知識分子。就是說,這個時刻,就是我們個性生成的時刻,就是我們作為知識分子的人格誕生的時刻。從這一刻起,我們不只是以自己的血肉之軀在生物意義上成為人類生命的全息體,而且以自己的精神人格全息著人性的全部意蘊,因而,捍衛我們的個人尊嚴,也就是捍衛人性的尊嚴。”⑤這樣當一個人面對這個世界時就要保有自己的良知,以良知面對一個個心靈世界,以良知去關懷現實、關注社會。這份良知讓人保持做人的底線,不去參與對別人的踐踏和傷害:“即使一個人在亂棍之下死局已定甚或已經死去,但在那血肉飛濺之中,絕不應有我掄下的一棍,你沒有勇氣和能力救他也許是可以原諒的,但你如果積極參與,就無疑是幫兇,哪怕是為了掩護自己而虛晃一棍,也是對良知的踐踏與戕害。”⑥有良知作底線,就不會為了一己的私利而損害別人,還能夠去愛別人,使與自己關聯的生命得到愛的溫暖。
但是,新時期散文中的確有“無愛的顯影”,身份歧視就是一種典型的表現形式。在一個專制歷史悠久的國度里,歧視弱小者、無視他人尊嚴的做法常常出現,這是人的一種劣根性,在強調民主、法制、平等的新時期中國,歧視他人尤其是身份歧視不應該再有市場,在為人的尊嚴而呼吁奮斗的文學中更不該出現,非常遺憾的是,也許是歷史的慣性使然,在新時期散文作品中,身份歧視有著真實的表達。身份歧視表現為通過對他人人格的扭曲、貶低和踐踏,獲取單方面的心理安慰。不愿真實地面對別人,也不愿真實地面對自己,是身份歧視現象中某些強勢者或貌似強勢者的心理特征,是缺乏愛心和同情心、缺乏人道情懷和人文素養的體現,它顯現出作者人格構成中的“小”來。
張登堂 赤水河印象
李國文的散文以犀利見長,近年來他創作了大量的文化散文如《中國文人的非正常死亡》等,在經歷了“文化大革命”這段痛苦的精神煉獄后,按說作者對人格平等應該有更強烈的要求和更清醒的認識,可惜,在其作品中,歧視依然存在。《李卓吾之死》一文尤其顯露出等級偏見的市儈氣:“來自窮鄉僻壤的外省青年,更是生命力特強,存活率特高的一族。他們所表現出來的敢于投機,敢于冒險,敢于鉆營,敢于巴結,甚至敢于無恥的精神,比之那些優越環境中成長起來的同齡人,強上百倍。由于出身清苦,處于底層的原因,這些人對于財富的冀求,權力的渴慕,往往表現得非常貪婪,有時達到病態的嗜痂……這種干勁兒,是養尊處優慣了的城市人所不具備的。”這段話中的身份歧視顯而易見:窮鄉僻壤的外省青年與養尊處優的城市人在作者的筆下是不平等的,對外省青年的成功作者頗有憤憤不平之氣,表現出看不得鄉下人出色的偏激與狹隘思想。古人尚且有“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質疑,在追求自由、民主的現代社會,更應懂得機會面前人人平等。何況來自“窮鄉僻壤的外鄉青年”,生存環境相對惡劣,他們抗爭命運、發展自我,要付出數倍于“養尊處優慣了的城市人”的努力,不排除其中確實有不擇手段者,但大部分人表現出的自強不息的精神應該得到鼓勵,他們為平等、為自己的正當權利付出的努力應該得到肯定。李國文在這篇文章中所表現出的思想和胸懷有失一個現代人的水準。此外,作者對于草根階層的農民流露出不屑,動輒以“小農”稱呼,嘲笑農民的不實之詞常常出現,《和紳跌倒嘉慶吃飽》說:“和紳,作為小農,鼠目寸光,作為窮人,惜財如命”,把出身貴族的和紳故意說成出身農民,背后的潛臺詞不說也罷;在《唐朝的聲音》里,作者寫道:“一般來說,出身于農民階層的統治者,天一黑,通常就使出全部精力于室內的床上作業。”想當然的唯出身論;《假如阿Q當作家》說:“我們從歷代農民革命起義首領的身上,也可以證實草根階層的性事,更多緣起于動物本能。劉宗敏進了北京,第一件事就是找陳圓圓,恨不能當場按住,宣泄他的性饑渴。那個洪秀全還未打到南京,就弄了許多美人共眠宿,其性行為與踩蛋的公雞無異。”對草根階層的動物本能極盡嘲諷。
事實上,這種現象不是個例。寫出鞏乃斯馬的精神、富有英雄情結的周濤去談養狗了,其談養狗體會的文章《包包趣聞錄》不乏專制時代的專有詞匯:“想我半生,咄咄逼人,恃才傲物,招恨同群,口出狂言,目空一切,視庸夫為草芥,以丑類為賤民,豈料竟對狗如此關愛仁慈,呵護備至?人之為人,實是非常奇怪的。”“庸夫”“賤民”這類蔑稱顯示出對平民大眾的歧視,暴露出作者自己的粗魯與霸道;而在《訓話》中談及自己當年的連指導員時,作者如此描述他:“看得出他是那類精明強干、頭腦靈活的鄉下佬”,周濤坦然使用“鄉下佬”這一帶有侮辱性的詞匯,是其潛意識中身份歧視的自然流露,自己心胸的狹小也表露無疑。一向以平民作家自居的池莉在長達十萬言的散文《怎么愛你也不夠》中對保姆充滿了露骨的歧視。對于十六歲小保姆秋的指責中充滿了城市人對比鄉下人的優越感,在秋與作者相處的日子里,作者抱怨道:“秋進入了我們的家庭,日漸隨便起來,有了一種自家人的平等感覺。甚至還經常自作主張地擺弄家里的物件。”看來在池莉的眼里雇主與保姆之間是不可能有真正平等的。最后,作者直接將小保姆斥為萬惡之源:“秋哪里知道,她才是萬惡之源。人過日子是需要環境和氣氛的,正是她,破壞了我們原有的環境和氣氛。”當作者決然辭掉小保姆時,作者以漫畫式的筆法,將對保姆的歧視推向極致:“秋蹲在地上,抱住桌子的腿,說我不走,你知道我不愿意回鄉下,我討厭我那個家,我和你們過得不是很好嗎?”對于第二個相處比較融洽的小保姆冬梅,作者說:“冬梅還有一種優良的品質,即忠實,更是一般人少有的。”用忠實作為評價一個人品質的標準,帶有明顯的封建主奴關系的陰影,發散著凌駕于他人之上的優越氣息。對于冬梅的離去,作者雖然舍不得,但更多地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思考,不能進行換位思想,因此作者對冬梅尋求個人發展的想法不以為然,一廂情愿地認定她只會料理家務:“冬梅是個料理家務的好手,做別的還不一定行。她如若能夠安心待在我們家里,興許與她與我們都是一種福氣。年輕的姑娘就是在這一點上明白不過來,個個心比天高,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她被社會上商業熱潮煽動得五心不定。她想賺大錢,想開店,想發財,終于她還是走了。”池莉的等級觀念如此深重,心中對保姆怎能有愛?同樣張梅在《沒有花傘的賽馬會》和《綠薄荷酒》中,對那些“汗流浹背”的“勞苦大眾”和為生活而奔波勞碌的下層民眾充滿了遏制不住的厭惡排斥及惡意嘲諷。通過身份歧視來建構自己的有閑認同,正是以張梅為代表的“小女人散文”慣用的手法,彰顯出自以為是的強者對弱者的輕慢。列夫·托爾斯泰認為,“人的生命就是對幸福的追求;他追求的東西正是他給予的東西:不朽的生命不可能是惡的幸福。”⑦看來,這些散發著濃重歧視的文章得不到大家的認可是作者自身的原因,把自己的幸福感建立在對他人的歧視上,獲得暫時的心理滿足,不過顯示出作者的狹隘,是一種“惡的幸福”。人處于“與他人共在”的“主體間性”,要使這“共在”的“主體間性”真有價值、意義和生命,就必須由愛己到愛人,肯定每一個生命都是好的,都值得用積極的感情來解述。
個體生命意識的張揚絕不僅僅是自我意識的張揚,“生命太短,我們的軀體也太軟弱,可是生活的問題卻不斷地要求更豐碩及更完善的答案。我們不停地提出我們的答案,然而,我們卻絕不會滿足于自己的成就而止步不前。無論如何,奮斗總是要繼續下去的,但是只有合作的人,才能真正地增進我們共同的情境。”[8]生命意識在不斷地發展,只有在揚張自我生命意識的同時,才能張揚其他個體的生命意識,生命之樹才能常青!
注釋:
①史鐵生著:《私人大事排行榜》,載《史鐵生散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24-125頁。
②王開嶺著:《精神自治》,臺灣出版社,2004年版,第84頁。
③史鐵生著:《病隙碎筆》,載《史鐵生散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46頁。
④勞倫斯著:《我們彼此需要》,載崔寶衡、王立新主編:《世界散文精品大觀生命篇》,花山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110頁。
⑤摩羅著:《知識分子:若隱若現的神話》,載祝勇編:《知識分子應該干什么》,北京:時事出版社,1999年版,第322頁。
⑥摩羅著:《知識分子:若隱若現的神話》,載祝勇編:《知識分子應該干什么》,北京:時事出版社,1999年版,第324頁。
⑦[俄]列夫·托爾斯泰著:《托爾斯泰論生命》,李正榮譯,團結出版社,2004年版,第280頁。
⑧[奧]阿德勒著:《自卑與超越》,李心明譯,光明日報出版社,2006年版,第51頁。
李文蓮,山東濟南人,文學博士,濰坊科技學院教師教育學院副院長,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