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小紅
(1.安徽農業大學人文學院,合肥 230036; 2.南京大學社會學院,南京 210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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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型期中國干群矛盾的演變邏輯
汪小紅
(1.安徽農業大學人文學院,合肥 230036; 2.南京大學社會學院,南京 210046)
當前中國干群矛盾具有聚散性,它既是各領域社會矛盾聚集的結果,又制約了各類型社會矛盾的發展趨向,并造成社會矛盾體系的內在張力。通過對原始派生形態、集中綜合形態和泛化升級形態三種類型的探討,發現干群矛盾的演變有其外在和內在邏輯。轉型期的深層次結構性矛盾是引發干群矛盾的邏輯起點和外在機制,干群互動中各類操作性和心理性因素的相互作用與轉化構成干群矛盾演變的內在機制。在此基礎上提出化解干群矛盾的對策。
干群矛盾;結構性矛盾;演變邏輯;聚散性
當前我國正經歷一個“社會實踐的結構性巨變”的時代,各類社會關系的變動受到了理論界的廣泛關注,新世紀以來的干群關系即為重要的議題之一。中國社會科學院的一項調查顯示,69.84%的被調查者認為國家干部是近十年來受益最多的群體,干部替代私營業主成為獲益群體之首;28.26%的被調查者認為干群之間最容易出現矛盾和沖突,干群關系是最容易出現沖突的社會關系[1],凸顯了干群利益分化和干群矛盾的基本現狀。根據本課題組的界定,干群矛盾是指在城鄉基層社會中掌握公共資源或集體資源、具有公共權力或集體權力的基層管理者,在與被管理者直接互動過程中形成的摩擦、對立狀態。干群矛盾在當前“腐敗”暈輪效應下被不斷放大,其結果是在對干群關系自身的改善造成障礙的同時也給社會穩定格局的維持帶來較多負面影響。認識和把握現階段干群矛盾的發生邏輯是深入、理性地理解干群矛盾的基本途徑,也是尋求有效化解之道的必然要求。與各類具體社會矛盾相比,干群矛盾是社會矛盾體系中的特殊形態。本文以干群矛盾的典型類型為切入點,以干群矛盾在社會矛盾體系中呈現的匯聚性特征為分析視角來解析轉型期干群矛盾生成機理和演變邏輯,并在此基礎上探討化解干群矛盾的進路。
干群矛盾是我國社會矛盾的一種具體而又有特殊性的矛盾形態,對社會矛盾及其形式進行考察,有助于理解二者的相互關聯與作用以及干群矛盾在社會矛盾體系中所處的地位。
(一)社會矛盾及其體系
本文中的“社會矛盾”并非哲學層面的抽象概念,而是指在社會轉型的背景下,由于社會結構錯動與功能失調引起的不同群體之間、群體與政府之間、群體與企業之間的對立、摩擦、沖突的一種互動過程與社會現象。具體而言,是在全國范圍內普遍存在的、沖突程度十分強烈并且已經引起嚴重后果的重大社會沖突,它們直接干擾到經濟的發展,導致社會問題的產生并影響社會運行,沖擊核心價值觀念乃至危及國家政權合法性等。在此意義上,社會矛盾可區分為兩種類型,即直接的、現實利益沖突的社會矛盾和非直接的、非現實利益沖突的社會矛盾。直接的、現實的矛盾沖突是在物質層面發生的,它由具體的經濟利益資源的爭奪引起,在當前常以集體行動的方式表現出來;非直接的、非現實矛盾沖突是在精神層面發生的,通常以社會結構性怨恨表現出來,主要體現為仇官、仇富、仇不公,是一種社會心態層面的矛盾沖突。這兩類形態的社會矛盾相互轉換,前者是引起后者產生的矛盾源和導火索,而后者則是推動前者發生的社會心理。當前學界的一致共識是我國轉型期社會矛盾屬“人民內部矛盾”范疇,這也構成了本文分析干群矛盾演變邏輯的基本語境。
(二)干群矛盾的聚散性
聚散性是指干群矛盾在社會矛盾體系中同時存在的匯聚性和擴散性特征。這一特征不僅決定了干群矛盾在社會矛盾體系中的特殊地位,也直接影響到轉型期社會矛盾發展路徑,換言之,干群矛盾是各類型社會矛盾發展的潛在結果,同時也對后者的發展變化產生擴散效應。
首先,關于匯聚性。干群矛盾是各類具體社會矛盾累積、疊加的結果,是吸引各類社會矛盾的“漩渦”,具有鮮明的匯聚特性。這是干群矛盾不同于其他類型社會矛盾的顯著特征,也是近年來我國干群矛盾愈加凸顯的重要原因。在當前的社會矛盾體系內,干群矛盾與其他類型社會矛盾交織,這是與基層干部政策執行者的角色密切相關的。在工作第一線的基層干部是各種政策、項目或具體事務的執行者,在此過程中難于避免與群眾產生矛盾摩擦。在我國社會治理能力仍有待加強的背景下,行政力量依然是各類社會矛盾調解、處置的中堅力量,基層干部在履行自身職責時必然觸及基層社會多元化的矛盾問題,無論是處理群眾之間存在的矛盾(如意外事故或經濟糾紛等),還是發端于群眾與干部之間的矛盾(如官僚作風、腐敗等),基層干部和政府都成為矛盾的匯聚集結點。這種結果尤其突出地表現在社會突發性事件處理過程中,當事態擴大、矛盾升級時,沖突指向無一不迅速轉移至現場處理問題的干部或警察身上。這種雙重生成路徑增加了干群矛盾的風險系數,即任何一種社會矛盾的形成和發展都積蓄著不滿情緒,給干群矛盾埋下爆發的種子,使之具備了各類社會矛盾匯聚點的基本特征。
其次,關于擴散性。它是指干群矛盾會波及、影響和干擾其他社會矛盾的形成和發展。干群矛盾容易被當地群眾和社會輿論擴大化,矛盾本身造成社會情緒的感染和認知共振,產生群體性的一致性情感。群眾對干部的不滿情緒被植入具體類型社會矛盾中,對后者的調解處置產生不利影響乃至直接激化矛盾,群體性事件的產生就是這類影響的集中體現。
總而言之,在當前社會矛盾體系中干群矛盾是與各類具體社會矛盾相互交織的,干群矛盾既是各類型社會矛盾發展的結果,也是影響各類型社會矛盾發展趨向的重要因素。
從矛盾形成中的誘因來審視,服務能力、利益關系、階層心理三要素具有較強的制約作用。根據它們在干群矛盾中重要性程度的不同,本文將轉型期我國干群矛盾劃分為原始派生形態、集中綜合形態和泛化升級形態三種類型,它們既相互有別又相互關聯。
(一)原始派生形態干群矛盾
原始派生形態干群矛盾是基層干部在處理具體行政事務、提供公共服務或對社會群體進行利益調節時,因過程或結果不符合群眾期望而造成的。基層干部作為政府職能實踐者和政策執行者,在處理行政事務的過程中難以完全避免與群眾的互動摩擦,矛盾是在諸如環境、征地拆遷或城市社會管理等某一具體領域中凸顯衍生而來的,其激烈程度取決于雙方所處的情境或“場域”。因此,這是嵌入在各類具體社會矛盾領域的矛盾形態,可視為具體社會利益矛盾的派生類型或原始的分散狀態,矛盾是基層干部在履行公共管理和服務過程中職能不到位,或者未能達到群眾對行政力量介入的預期效果所引起的,干群之間尚未形成直接的、現實的物質利益沖突或階層關系的對立狀態。
(二)集中綜合形態干群矛盾
集中綜合形態干群矛盾是各領域社會矛盾積累的結果,凸顯了前文所述干群矛盾的匯聚性特征。干群矛盾與其他矛盾交織形成類似于由導火線編織起來的網狀物,干群矛盾處于這張網的中心位置,任何一個矛盾的激化都會威脅到干群關系[2]。這類矛盾的激烈程度取決于各類具體社會矛盾的疊加程度,疊加程度越高則干群矛盾越嚴重。轉型期干部是具有自身利益訴求的主體,某些干部在處理某些領域的行政事務或社會矛盾時,為自身利益采取雙重標準:對不利于自身利益的事務相互推諉“不作為”,對有利于自身利益的則不擇手段“亂作為”。公共權力成為少數干部侵蝕群眾利益、謀取私人或集團利益的工具,導致群眾對干部的不滿并將之放大到整個干部階層。在社會矛盾凸顯期,被群眾意識到的基于利益沖突的干群矛盾極易成為其他社會矛盾生成的助燃劑,這不僅是加劇某領域社會矛盾沖突烈度和強度的現實因素,也是造成直接的、現實矛盾轉向間接的、非現實利益矛盾裂變的催化劑。
(三)泛化升級形態干群矛盾
泛化升級形態干群矛盾是集中綜合形態干群矛盾長期積累而造成群眾對干部群體的怨恨情緒和心理對立狀態,在當前概念體系中接近于“官民矛盾”*當前學界在使用“干群”、“官民”概念時的旨趣不同。盡管主流意見是在內涵和外延上對兩個概念加以區分,并且共識在于“干群”概念所涵蓋的主體范疇比“官民”大得多,但是,在對選擇較大范疇還是選擇較小范疇的概念上意見不一。在本文的表述話語中,干群矛盾是一線的、基層干部在與群眾的面對面互動中產生的摩擦,沖突是具體且現實的;而官民矛盾社會心理層面的沖突,矛盾中的雙方不一定存在直接的互動關系,但此類矛盾一旦產生即意味著它已經超越具體利益的沖突而演變為“無直接利益沖突”。干群矛盾與官民矛盾的本質是相同的,它們都是產生于國家和社會的管理者與普通群眾之間的沖突現象。二者的差別在于前者為“實”,強調現實利益的沖突;后者為“虛”,強調非現實利益的沖突。。集中綜合形態干群矛盾的存在,使具體領域的社會矛盾在表現為社會沖突事件時被注入了嚴重的情感要素,使原本單一的社會矛盾被卷入怨恨情緒,矛盾沖突的過程更加劇烈、難以化解。在信息化時代背景下網絡群體性事件頻繁出現,無論是現實與虛擬并存型、現實誘發型還是現實誘發網內網外變異型事件,其最為直接的后果就是使事件能在很短的時間內讓群眾對黨和政府的看法發生某種根本性的改變[3]。作為基于現實利益沖突的綜合體形態干群矛盾的泛化,官民矛盾被注入怨恨式情感要素,現實的、直接的利益沖突逐漸被非現實、非直接的利益沖突所掩蓋。當前干部階層呈現“內卷化”,其結果是群眾和社會監督失效,權力無法徹底制約,政府效率低下,最終導致群眾不滿情緒的滋長[4],沖突中的社會心理要素被置于更加明顯的地位。
可以看出,三個核心要素在各類型干群矛盾中的重要性程度具有差異性(如表1所示)。在原始派生形態中,公共服務能力要素、現實利益關系要素和階層心理沖突要素的重要性程度依次遞減;在集中綜合形態中,前兩者的重要性程度高;在泛化升級形態中,后兩者的重要性程度高。三者在影響干群關系發展趨向上呈現出一定的遞進特性,因此典型類型的劃分在事實上也隱喻了干群矛盾的內在演變邏輯。

表1 不同形態干群矛盾中核心要素重要性程度比較
注:核心要素的重要性程度是一個相對意義上的劃分,在此處被區分為三個不同的等級。其中“+”表示重要,“+/-”表示次要,“-”表示不重要。
上述三種類型的分析是對干群矛盾的抽象和概括,是一種理想類型意義上的提煉并反映了各類型干群矛盾的基本特征。這種劃分并非意圖從社會發展各階段歷時性地考察我國干群矛盾的變化軌跡,而是立足于結構性巨變這一特定時期來探討干群矛盾的演變邏輯。當前干群矛盾與各類社會矛盾之間匯聚關系和擴散效應的呈現,為詮釋干群矛盾的演變邏輯提供了合適的切入點。概括而言,干群矛盾的生成和演變主要體現于兩個相互關聯的層面(如圖1所示):一是深層次的外在機制,外在于干群關系主體的結構性矛盾決定了干群矛盾的“先天”存在,也就是說,結構性矛盾是干群矛盾的深層來源,決定了干群矛盾的不可避免性;二是操作型的內在機制,即矛盾是政府或基層干部在處置具體領域社會矛盾過程中成為被“遷怒的對象”而由矛盾調解者轉變為沖突主體,或者是因其客觀存在的貪腐行為、官僚作風等引發群眾不滿而直接將其置于沖突主體地位。在這里,外在機制和內在機制是對當前干群矛盾演變邏輯的一個概要式區分,考慮到我國社會矛盾體系的內在復雜性,對其展開進一步深入討論是有必要的。

圖1 轉型期干群矛盾的演變邏輯
(一)干群矛盾演變的外在機制
結構性矛盾是干群矛盾的邏輯起點,也是其外在形成機制。社會結構性矛盾是指因各類社會問題的不斷積累、持續爆發而深層次的改革卻停滯不前所導致的矛盾,社會沖突事件是結構性矛盾的外在表現之一。作為社會矛盾體系內的一種特殊形態,干群矛盾是社會發展過程中結構性矛盾的具體表現和必然結果。社會結構的重大變化及其蘊涵的深刻矛盾是當前我國社會發展的重要階段性特征[5],這一變化涵蓋了包括利益關系結構在內的眾多領域的變化并導致張力和矛盾形成。結構性矛盾主要體現為貧富差距持續擴大和權力結構失衡加劇,后者造成“官本位”思想泛濫和群眾民主權利虛化,并導致干群間信任度降低和矛盾擴大態勢[6]。進一步而言,結構性矛盾既是轉型期干群矛盾的深層次原因,也是當前干群矛盾與各類型社會矛盾交織的誘致性因素,決定了干群矛盾的原始形態并貫穿于干群矛盾的各類形態及其發展階段。一方面,利益分化背景下公共政策不能同時滿足各類群體的差異化需求,政策不完全是建立在全體群眾的利益上,對一部分群眾的利益滿足可能造成對另一部分群眾利益的損害,如當前環境抗爭中的“鄰避”事件。另一方面,政府存在自身的利益,也有可能造成對群眾利益的侵害。政府是公共權利的委托執行者,從公共利益出發制定政策是應有之義,然而轉型期我國社會利益結構正經歷一個不斷分化、組合的過程,政府的利益意識不斷強化,在制定政策中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乃至不惜犧牲公共利益難以被完全杜絕,以致偏離公共價值取向。上述既存不完全符合公共利益的政策,以及難以滿足所有群眾的制度和政策必然會引發一部分群體的抵制和反抗。基層干部是國家政策或上級政府決策的落實和執行者,在政策執行過程中被事實上客觀存在的群體利益分化所鉗制,并最終導致干群矛盾產生。究其根本而言,結構性矛盾是當前干群矛盾的邏輯起點,在干群之間以及群眾內部利益分化的客觀條件下干群矛盾是天然存在的,它非基層干部所引起,也非基層干部既有權力范圍內所能解決。
(二) 干群矛盾演變的內在機制
如上文所述,三種典型類型的劃分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干群矛盾的內在演變機理,但深入考察可以發現誘發各類型矛盾的因素各有不同,它們推動了干群矛盾的內在演變。
1.原始派生形態干群矛盾的形成與演進
在結構性矛盾既存的宏觀背景下,基層干部群體需要以行政管理或公共服務行為來解決客觀形成的社會問題,此過程中形成的原始派生形態干群矛盾關乎結構和體制性因素,即使是基層干部的依法行政也難于避免。當前存在著諸多與基層干部并無直接關聯的利益矛盾形式,如勞資、環境、醫患矛盾等。這些矛盾形成的根源性因素是結構性矛盾,而具體的矛盾主體則是勞動者和資本持有者、環境污染者和周邊居民、患者和醫護人員,均不涉及直接的干群關系。然而我國政府職能一個重要特征就是行政機關參與社會矛盾糾紛的化解,因此基層干部不可避免地作為調節者介入矛盾雙方。這就形成了從干部主體和群眾主體兩個方面觸發干群矛盾的路徑。首先在干部層面,對各利益群體社會矛盾的調解必然與基層干部的能力、素質有著直接關聯,適當的介入時機和手段有助于社會矛盾的化解;相反,一旦政府或干部在這些矛盾激化時不能恰當介入,處理過程中又偏袒或過度使用暴力工具,則干部的行政行為則成為這些矛盾的助燃劑,甚至將原有社會矛盾的焦點轉移至政府或干部[7],使群眾之間的矛盾糾紛轉變為干群矛盾。也就是說,干部作為矛盾調解者的行政職能不到位改變了其所介入社會矛盾的性質,從群眾(包括群眾與企業或者其他組織)之間的矛盾演化為干部與群眾之間的對立和沖突。其次在群眾層面,受制于傳統社會“無訟”意識和習慣,群眾在發生矛盾糾紛時也期望政府部門發揮“為民做主”的功能,并因此對政府部門及基層干部的矛盾調解人角色抱以厚望。這種單向不對稱依賴易造成群眾的過度期待,也有可能造成失望、不滿,進而將矛盾沖突的對象指向政府部門和基層干部。
派生形態干群矛盾的生成既有干部群體對群眾之間矛盾糾紛的不當介入或行政調解方式方法的問題,同樣也有群眾過高的角色期望落空或對實際調解效果有限所引發的不滿。雙方的相互作用使原本與政府和干部群體非直接關聯的矛盾轉變為干群矛盾,基層干部成為社會矛盾標靶轉移的對象。盡管在此階段干群之間并不以直接、明確的利益為首要的沖突因素,但是社會轉型期客觀存在著干群利益分化,以及被群眾所認知的基層干部執法不公、與民爭利等現實問題。本課題組關于社會心態的調查顯示,群眾對貧富差距擴大的歸因認知中,權力腐敗成為首要因素并超出致富機會不均等和社會分配政策不公平。這些認知將干群矛盾從匯聚于各類社會矛盾之中的樣態凸顯為具有現實物質利益之爭和一定階層摩擦的形態,即集中綜合形態的干群矛盾。
2.集中綜合形態干群矛盾的形成與演進
相比于派生形態干群矛盾,綜合形態的矛盾植入了利益之爭和階層分化要素,利益沖突被置于更為顯要的位置。綜合形態干群矛盾不僅是派生形態演進的結果,也是泛化升級形態矛盾的邏輯起點。進一步來看,影響綜合形態干群矛盾生成及其演進的因素是多重的。本文認為,這些因素主要可歸因為三類:一是現有制度政策的碎片化和沖突造成的干部群體行政行為的混亂;二是基層政府和干部自身作為獨立利益群體具備的逐利動機引發與群眾的沖突;三是現行考核壓力下“政府兜底”行為[8]的負面效應。
首先在制度政策層面。政府的職責是公共管理和公共服務,其集中表現之一就是通過制定公共政策協調各類社會利益關系,并在這些利益關系產生沖突時進行干預和處理。對這種職責可以從政策制定和政策執行兩個層面加以觀照。在宏觀的公共政策制定上,政府需秉持社會公正的理念原則,而不能犧牲少數群體的利益來滿足其他群體的利益。隨著我國高層文件政治過程的優化,公共政策的制定漸進邁向開放,利益的“重心從政策過程的末端走向政策過程的初期,從利益受損時的被動維權轉向實現和增進利益的積極參與”[9],這意味著公共政策制定層面已對潛在的利益沖突予以了一定程度的阻斷。但與此同時,公共政策的碎片化卻使政策執行過程中的社會沖突屢見不鮮。以城市管理為例,有研究顯示政策性沖突造成執法中依據混亂、無所適從,并因此激發道德震撼,致使暴力事件頻發[10]。城管執法領域凸顯的沖突事實上也是我國現階段干群利益博弈和干群矛盾的真實寫照,其他領域社會矛盾同樣也存在著政策不匹配所導致的干群沖突問題。
其次,作為公權力持有者,基層干部為滿足自身的利益偏好而有選擇性地執行公共政策,是為制度政策的微觀執行層面對干群矛盾的誘因。街頭官僚理論認為,街頭官僚運用他們手中的自由裁量權來管理他們的工作環境,從而使得他們的工作變得比較容易和安全。也就是說,街頭官僚會利用他們的自由裁量權來為他們自己的利益而不是公民的利益服務[11]。自由裁量或公共政策的選擇性執行在實際操作過程中的可視化效果就是基層干部的無作為或者不作為,對無益于自身利益的糾紛調解或爭端處理,往往放棄政策執行者的職責,采取巧妙的方式逃避“一線”。相反地,對于有益于自身利益的矛盾爭端場景,基層政府和干部有可能采取“過度介入”。如基層政府在介入征地沖突時常常與開發商結成聯盟成為后者利益的代言人,甚至不惜使用警力以實現強征強拆,利用壟斷的社會政治資源與民爭利。其結果是不可避免地造成基層政府和干部同群眾之間直接的利益沖突,且更為嚴重的結果是這種直接的利益對立被征地拆遷者和其他社會群體明確感知,成為引發干群之間以意識形態為基礎的階層和社會心理沖突的邏輯起點。
再次,壓力型體制下基層政府的兜底行為和干部的維穩思維,不僅招致社會大眾對“以公共財政補償少數利益沖突主體”的行為“公正與否”的質疑,也會對其他群體造成負向示范效應。基層政府和干部面臨的考核壓力,除地方經濟發展指標外,還存在城鎮化推進速度以及維穩等眾多考核指標,尤其在當前的社會矛盾凸顯期,維持社會穩定被置于重要的位置乃至出現“不穩定幻象”[12],如何保證基層社會的穩定或者“擺平”已經發生的矛盾成為基層政府和干部不得不面對的難題。從當前策略來看,政府作為第三方調解人而采取的“兜底”行為成為通用的沖突治理模式。即政府通過直接的物質補償、降低某些待遇的適用條件或者制定某些特殊的政策性文本來滿足沖突雙方或某一方的利益目標;而政府作為矛盾沖突主體在矛盾激化并力圖擺平對方時也顯現出同樣的“人民幣”維穩策略,以至于在干部群體中形成一種“只要政府能用錢解決的矛盾就不是社會矛盾”的思維。兜底行為所產生的負面示范效應不僅使少數利益訴求者以“鬧大”來追求不合理的所得,同時也給社會大眾造成政府執法不公的政府形象。“在既有政治權力結構與基本政治制度已經成型以及主流意識形態創新力與解釋力相對弱化的雙重作用下,產生了……中國式官民矛盾”[13],在當前群眾對政府產生信任危機背景下,易引發群眾對政府的質疑、不滿乃至怨恨心態,進而形成干群之間基于社會心理的非直接利益沖突,即泛化升級形態的干群矛盾。
3.泛化形態干群矛盾對現階段社會矛盾體系的型構:一個回溯式觀照
泛化升級形態干群矛盾是以社會心理沖突為主要特征的矛盾形態,突出表現為官民群體性事件的頻繁發生。它從派生形態和集中形態的矛盾發展積累而來但又與之有別,這不僅表現為生成基礎上從具體物質利益的抽離,也表現為后果上對具體物質利益形態的滲入和型構。

圖2 干群矛盾與社會矛盾的互構邏輯
行政力量介入基層社會矛盾的調解,使基層干部因能力、利益等原因被卷入“矛盾沖突的漩渦”,政府和干部的角色從矛盾調解者轉變為沖突對象,這是上文所述干群矛盾在社會矛盾中的匯聚性邏輯(如圖2實線部分所示)。當前社會的常見現象是:公眾對基層政府在應對突發事件時的無作為、不作為或者日常工作中的表現產生越來越多的指責和懷疑,甚至將市場中的無序環節造成的種種亂象均習慣性地歸因于政府部門。在網絡等新媒體平臺上,“意見領袖”們往往對很多事件未經仔細辨識就急于發言,普通網民則被巨大的網絡輿論洪流所裹挾,這在一定程度上強化了干群關系惡化的幻象[14]。基層政府和干部的處境使干群矛盾和社會矛盾的化解陷入兩難。
干群矛盾對社會矛盾體系的型構,意指干群關系融合與否及其程度對各類社會矛盾化解的促進作用或矛盾加劇的誘致作用。也就是說,干群矛盾的緩解對社會矛盾的化解具有積極的推動作用;反之,當干群矛盾擴大甚至是原有水平上的持續,則極有可能使社會矛盾的激烈程度上升。在當前干群關系尖銳的客觀背景下,“型構”顯示的是具有沖突性質的干群矛盾對社會矛盾的擴散效應,“官民矛盾……容易讓群眾產生共鳴,因而同一般社會問題相比較……具有更為嚴重的風險感知和風險擴散的后果”[15]。尤其在社會心理層面,干部借助公權力謀取現實物質利益而造成群眾對政府信任的缺失,不僅使干部群體落入被“污名化”的尷尬境地,也使政府形象重建面臨嚴峻的“塔西佗”陷阱。長期積累的干群矛盾在怨恨心態和負向社會輿論的雙重作用下,造成對社會矛盾體系內各類矛盾化解的不利影響(如圖2虛線部分所示),這正是干群矛盾尤其是泛化形態干群矛盾對社會矛盾體系的型構邏輯。
干群矛盾是社會矛盾體系中的一個特殊形態,具有特定的生成邏輯和演化機理。本文的基本觀點有三點:第一,從深層次的外在機制來看,干群矛盾是我國社會轉型期結構性矛盾發展的客觀后果。第二,從內在機制來看,干群矛盾是各類具體社會矛盾匯聚的結果,體現出三種典型類型演進的發展軌跡。在原始派生階段,干群矛盾由社會矛盾體系的其他矛盾形態匯聚而成,以基層政府和干部的公共服務結果為核心的矛盾誘致因素;在集中綜合階段,干群矛盾在權力腐化、利益分化、與民爭利下逐漸呈現具有階層利益沖突性質的矛盾形態;在泛化升級階段,利益沖突和社會心理沖突成為干群矛盾的主導因素,此過程凸顯的群眾社會心態成為型構社會矛盾體系的關鍵節點。第三,干群矛盾對社會矛盾體系的發展趨向具有明顯的聚散效應,處于社會矛盾的軸心地位并制約各領域矛盾的發展。
上述結論對干群矛盾乃至整個社會矛盾的化解具有一定的政策意義。首先在根源上,社會矛盾和干群矛盾局面的扭轉有賴于結構性矛盾的改觀,通過政策層面的“供給側”改革來緩解和預防社會問題發生,發展社會經濟和均衡各類資源,實現包括干部和群眾利益關系在內的各階層利益的調適,這是化解我國干群矛盾的根本所在。其次,從矛盾演變的內在機制來看,基層干部需要充分把握干群矛盾和其他社會矛盾關系的主要特征,在妥善處理干群矛盾的同時,還要以干群矛盾的調整緩和來推動整體社會矛盾的化解。原始派生形態和綜合集中形態的干群矛盾是聚焦于利益分化和群眾利益相對剝奪的事實性矛盾,因此將隨著利益分配和協調機制的逐漸完善而得到緩和。但形成于事實性矛盾之上的升級泛化形態作為一種社會情緒且已經固化為干群之間的階層矛盾,難以同事實性矛盾展現出同步消解的趨勢。因而干群矛盾的化解,一方面有待于在社會經濟發展水平和群眾生活水平日漸提升的前提下,逐步規范社會各群體之間的利益分配機制,尤其是通過對公權力的監督杜絕政府和干部群體中存在的與民爭利和貪污腐敗。十八大以來的強力懲腐使我國的政治生態環境得到了較大改善,對干群矛盾的化解有極大促進作用。另一方面還應關注群眾怨恨心理的消解。其實現首先要通過提升干部群體的公共服務的角色認知和踐行能力消除派生、綜合形態干群的矛盾生發點,從源頭上著手重塑干群之間的信任關系;其次要規范媒體行為,樹立正確的輿論導向,防止媒體對干群矛盾現象和事件過度解讀和對干部群體“污名化”,進而造成放大和激化干群矛盾的負面效應;最后要通過健全社會心理疏導機制,讓群眾宣泄和釋放當前已經積聚的怨恨情緒,并由此樹立起理性的干群矛盾觀,為建立和諧干群關系、化解干群矛盾乃至總體社會矛盾營造良好的社會心理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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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6-21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14ZDA061);安徽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項目(AHSKQ2014D83);教育部人文社科項目(15YJC840019)
汪小紅(1978-),女,博士研究生,講師;E-mail:edenwxh@sina.com
1671-7031(2016)06-0102-07
D2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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