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雁
摘要:宋長江的小說以獨特的人生感悟、真實細膩的情感和厚重的現實生活質感而吸引讀者。他的創作自覺摒棄浮躁時代的干擾,表現了政治對社會生活的巨大滲透力,揭示人與歷史、人與人、人與性的紛繁復雜關系,以及對生命、親情等永恒人生主題的追問。他的作品洋溢著鮮明的時代氣息和濃郁的生活氣息,并以豐厚的思想內涵獨樹一幟,成為解讀我們這個時代風貌的密碼。
關鍵詞:宋長江;人性;人文精神
中圖分類號:I206.6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17836(2016)11010403
從20世紀70年代末發表處女作短篇小說《靈魂有影》到新近發表的短篇小說《讓你燦爛》,宋長江三十余年間創作和發表了近百篇(部)小說,多視角表現當代中國的社會生活,反映時代沉浮中人物個體的命運,并以獨特的人生感悟、真實細膩的情感描述和厚重的現實生活質感而吸引讀者,進而形成一幅脈動的時代寫真畫卷,其活躍在畫卷里的各類人物和事件,無疑成為我們解讀時代風貌的密碼。
當代中國文學創作強調作家的生活體驗,那些備受關注的作品一直是與現實生活接軌的。豐富的人生閱歷使宋長江在選取題材時游刃有余,其作品洋溢著鮮明的時代氣息和濃郁的生活氣息,并以豐厚的思想內涵獨樹一幟。閱讀他的小說不難發現作家能夠準確把握時代飛速行進的脈動,并以他的故事體現和詮釋。他的小說人物包括工人、農民、公務員、小包工頭、退休工人乃至大大小小的官員。這些性格各異的人物都有一個共同點,都在生活壓力下頑強掙扎,也是當代人生存的客觀真實寫照。
一、觀照凡俗人生,營造生活質感
作家的敏銳度與洞察力決定作品的品質。宋長江的小說具備對世事人生本相的認識和準確的體現,因而具有閱讀和深度思考的可能。
《牌局》把場景固定在人們日常生活中司空見慣的麻將桌上,以舒緩的筆調淋漓盡致地刻畫了郭廣達夫妻間和不斷入局的打牌人各自的生活情態,將社會生活濃縮在牌局上,把當下人們精神因空虛而造成的隱情生活一一展現。人人有隱情,又無不在隱情中扮演連自己都嗤之以鼻的角色。中篇小說《后七年之癢》是一部寫夫妻生活的小說。當漫長的歲月將愛情逐漸變成親情,婚姻生活很容易進入心理疲勞期。嚴景逸與武小妹的婚姻順利渡過第一個“七年之癢”,卻在第二個七年中遇到危機,而這場感情危機卻緣于武小妹竭力挽救和輔助丈夫嚴景逸的事業而產生,小說巧妙地將這場婚姻危機融入當下招商引資大背景下,既厚重了故事本身,又切中人物的真實心理,使人讀后不得不為這對夫妻唏噓不已。小說截取現實生活的橫斷面,深入剖析人物,不動聲色地展現生活的擠壓和扭曲,以及人物的掙脫與煎熬,從而強化了生活質感。
《魚餌飛翔》中仕途失意的包冬僅僅坐過兩次部長的車,生活便發生了微妙變化。妻子為安撫丈夫不要為了升職不順而煩惱,督促丈夫休閑釣魚,過平平淡淡的生活。當丈夫終于心情平穩地沉醉于釣魚的休閑狀態時,一位同事的意外升遷卻使妻子心理失去平衡,她氣急敗壞地將丈夫的魚餌拋向空中。這就是現實生活中普普通通的人,他們很難真正拒絕權力與物質的誘惑。短篇小說《誰家有小孩呀趕快出來玩吧》就題目而言,很難與老年人的生活故事聯系起來。退休后的老固終于從平民街的舊平房搬上了高樓。他一方面為住上新樓而虔誠地感謝社會,一方面又為住上高樓后失去往日鄰里之情而苦惱。為了能和住在一棟樓里的老鄰居聊天,他甚至養成站在自家窗戶上伸長脖子往下看的習慣,因為期待老鄰居能夠出現在樓下。小說以對比手法描繪高樓與平房里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畫面,熱鬧與冷清,親密與疏遠,生動與乏味。作者以樸素的平民化的文字鮮活地勾勒出城市的日新月異帶給普通人生活的巨大變化,同時也傳達出現代城市生活中的許多無奈和惆悵。小說結尾那極具穿透力的呼喚憾人心弦,飽含悲涼的人生況味:“誰家有小孩呀趕快出來玩吧!你要是不出來呀,下次不和你玩呀……”。假如人生的婚姻突然出現一段茫然的空白期,該用何種方式填補心靈的空虛?《婚姻空白期》以一位臨近中年女性的追求和幻滅回答了這個問題。小說以主人公的情緒和心理活動為線索,真實地展示了浪漫愛情讓位于現實婚姻的無奈。欲說無語,欲哭無淚,這就是宋長江小說成功的生活質感營造,才能如此直抵人心。
二、探索人性真諦,傳達生命感悟
正如米蘭·昆德拉所說:“作家位于他的時代、他的民族以及思想史的精神地圖上。”[1]宋長江是一位既受中國傳統文化熏陶,又注重接受西方文化思想的內視生命境界的作家,歷經時空所沉淀的生活和思想成為他闖蕩文學世界和創作小說的生命之源。
為生存而奔波的浮躁時代,人們的純真和本色變得越來越難以尋覓。宋長江的小說大多選取凡俗生活,以小人物的視角來審視這個飛速發展的時代,融入作家對現實人生諸多問題的深刻思考,努力揭示人物內心世界與外在世界的矛盾和沖突,以及他們苦澀的生存感悟和靈魂深處的掙扎,反映商品社會中人們的價值觀念和思維方式所受到的強烈沖擊。
《尋找康小莊》是一篇關于城市文明和鄉村文明碰撞的小說。初到城市的康小莊盡管時常在百無聊賴時懷念家鄉那個“能把半個天空染上色彩”的太陽,相比之下城里的太陽缺少生氣。然而城市五光十色的生活對他有不可抵擋的魔力,使他的心越來越遠離鄉村生活,以及在鄉下癡心等待他的戀人。工作忙與掙錢是他為自己找到的現實理由,其實是他已慢慢融入到曾經極度排斥的城市。在努力融進城市的過程中,他逐步形成了自己的城市夢,那就是積攢足夠的錢,找一個城市女友,而這一切將注定他要離棄養育并期盼他的鄉村。故鄉是回不去的,鄉下翠綠的山林,碧綠的田野日漸成為他模糊的記憶,似乎被極具誘惑力的經理那輛墨綠色轎車所取代,那些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和五彩繽紛的霓虹燈占據他的腦海,它們逐漸將他有關鄉土的回憶排擠出去。追求城市,追求屬于自己的愛情,看似背離道德,卻無疑成為人性最本能的體現。《水袖舞翩翩》又把我們帶到老年人的生活。退休后的明霞在照顧丈夫和女兒日常生活起居之外,擔心自己跟不上時尚潮流,在丈夫的鼓勵下去學唱京劇。她在學習班上認識了老戲骨丙宜先生,由相互敬慕逐漸演變成“出軌”。小說成功塑造了一位精心照料家庭又渴望體驗異性關注的女性形象,反映出浮躁時代人性在束縛中自我博弈的苦澀歷程。
宋長江的小說在世俗而又素樸的描繪里生動再現社會底層的生活,那些狹窄擁擠的街巷,低矮簡陋的民居里演繹著一幕幕人間悲喜劇。這些充滿愛和溫暖的文字引領我們與那些生活在其中的人物相遇,我們會驚訝而又心酸地從中發現自己的影子,被生存壓抑的欲望,以及艱難生活中不能泯滅的親情。宋長江從不刻意回避失業和貧困帶來的陰冷情緒,而在描述這些辛酸的人生況味時更多地表現人物對命運的抗爭,對生活美好的期待。中篇小說《狗屁的老費》中費吉道的名字具有反諷意義,他的人生未能像名字那樣美好,幸運似乎總是不肯眷顧于他。幼年時父親于反右運動中自殺,接著遭逢三年自然災害,又被裹挾進上山下鄉的浪潮里。終于歷盡艱辛返回城市后,卻傷心地發現城市已無他的位置。工作的失意、妻子的冷嘲熱諷和女兒的白眼都未能使他怨天尤人,相反他樂天安命,始終以淡然超脫的心態面對一切,直到妻子和女兒棄他而去。小說在展現小人物灰色無奈的人生際遇時,也傾心發掘他們人性中的至善至美。靠清理垃圾為生的費吉道盡管生活窘迫,卻在拾到巨額存單后毫不猶豫地歸還主人并謝絕酬金,因為他樸素的想法是“不圖回報卻圖心情”,尤其是“女人給的心情更值錢”。這或許是他不幸命運中純粹個人的感悟。
三、語言練達傳神,風格隨人而變
宋長江的小說一直在探尋民族元素、現代元素與西方元素的交融,努力以獨特的藝術視角和個性鮮明的語言為讀者展示豐富多元的社會生活,以及人物真實復雜的心靈世界,因而其作品敘述語言平實無華,卻滲透人生的智慧,呈現出變化多姿的風格,時而酣暢淋漓,時而細膩傳神。
作為一位深愛故土的作家,宋長江熟悉這片土地上的風物人情,他嫻熟地運用富有地域色彩的語言描摹人們的喜怒愛恨,他的文字于練達傳神中流露出令人拍案叫絕的幽默。《誰家有小孩呀趕快出來玩吧》傳遞出一個道理:愛是持久的寬容。對于廝守四十年的夫妻來說,那種如驚濤拍岸的激情早已退卻,剩下的是柴米油鹽瑣碎生活里的相互依賴。作家以生動的比喻來形容這一轉變過程,文字可謂入木三分。年老的軀體在他筆下是活著的“臘肉”,而年輕時兩具燃燒著熱情的身軀是“兩塊活的肉,一天不貼在一塊,難受得很”。這段精彩的描寫也流露出對青春歲月的懷念和暮年的蒼涼之感。住在高樓里的感覺與平房顯然不同,其顯著區別就是“亮堂”,這里的“亮堂”不僅指空間的寬敞明亮,也暗示人內心的改變,似乎“覺悟也跟著住高樓提高了”。當然口味也跟著提高,這體現在早餐從粥、饅頭和小菜變成豆漿、面包和果醬。宋長江的語言深邃醇厚,對人生的思索耐人尋味。《溫泉欲》中,四十歲的女人無可奈何地進入到“果黃枝瘦的落葉期”,所以康泉芳“欲望的心氣,才像沒扎緊的氣球,心安理得地逐漸泄癟”。作家在創作時許多俗語信手拈來,如“屈死莫告狀,窮死別典當”(《絕當》),“傳聞已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調料”(《傳聞人物》)等等,為作品增添了鮮活的生活氣息。
宋長江的小說中時常出現雨,他的故鄉原本就是一個濕潤溫和的地方。雨在他筆下具有多種不同的風姿,成為推動故事情節發展的重要因素。《絕當》中那淅淅瀝瀝的雨與主人公將要出獄的惆悵、期待的復雜心境相照應。古長風渴盼自由,久旱的心田雖得到細雨的滋潤,然而自由的到來也伴隨著巨大的失落,因為這意味著他將淪為“失去生存資本的老孤兒”。《城外廣場》中的雨則暗示著人物命運的波瀾起伏,那暗夜窗上的雨聲如同敲在主人公心上,小說中反復出現的這段描述如同悲愴的旋律:“雨,時緩時疾,擊打著窗玻璃,似哀哀泣訴,又似厲厲聲討。”《四月恍惚》的基調陰郁低沉,灰蒙蒙的天空和雨絲預示著悲劇的開始,使作品中那束時常飄在女主人公眼前的黃白相間的菊花和彩色信封顯得觸目驚心,似乎隱藏著一個驚天之謎。毛毛細雨似無限的愁緒,撫不平人物的憂傷和悔恨。
四、關注歷史政治,不忘責任擔當
宋長江的創作從未游離他密切關注的時代,他的作品深刻剖析人性中的善與惡、無私與貪婪、激情與狂熱,體現出一位深懷文學使命感的作家的嚴峻思考和文學擔當。擔當和警示,無疑是宋長江社會責任感的體現。
中篇小說《破解五小姨死亡之謎》通過70后男主人公對文革中死去的五小姨的死因調查,對全民性的政治運動提出了警醒。《關于陳中成失蹤經歷的三次陳述》時間跨度整整五十年,其間中國社會經歷土改、反右、三年自然災荒等風云動蕩的歲月,主人公陳中成從意氣風發的青年到白發蒼蒼的老者,因政治氣候不能吐露真實的歷史真相,五十年的內心自責所產生的負罪感驅使他在生命走向終點時向兒子說出埋藏半個世紀的秘密,以此對過往歷史進行了沉痛反思。中篇小說《祖墳青煙》縱觀百年歷史,塑造了一位具有家國情懷的上市公司董事長的形象。他對家族,對國家,認識上的幾經變化,為我們的認知開啟一扇重新思考之門。《丟失的尾巴》以尖銳的筆觸切入記憶。“勞模”幾乎成為一個遠逝時代的特定符號,昔日的榮光變成飽含苦澀的諷刺。曾經的勞模因企業改制,無力付醫藥費而險些被醫院拒之門外;工會的春節慰問更像一場言不由衷的表演,短暫的熱情洋溢縱使老工人熱淚盈眶,可“來人帶來的熱氣不到兩分鐘就又被帶走了”。中篇小說《溫泉欲》中那吸引無數貪婪目光的溫泉成為一種符號,而季四對現實生活不無深刻的總結則道出平民世界、官場世界與商賈世界的復雜吊詭:“這個社會,有善良,必須有惡魔陪襯。”
“當生活中排斥了應有的內容時,向往和憧憬就會產生,并在文學中表現出來。”[2]相對于中國當下的浮躁,宋長江的許多作品都在隱喻一種純凈與高尚,對人性的自私和虛偽進行辛辣的諷刺。《太陽光》揭示了城市中漸趨冷漠的人際關系。兩個女孩子發生隔膜的最主要原因是對于陽光的共同渴求,小說的題目也象征著人們對溫暖的渴望,然而兩個女孩的故事最終竟以悲劇收場。現代社會人們常常生活在焦慮和虛無中,現代人面對生存困境的焦慮感不可避免地襲入情感領域。中篇小說《雪人之惑》透露出濃重的青春焦慮和疑惑,那對戀人的愛情如同雪人般脆弱短暫。《拉線開關》展現了小人物灰色黯淡的人生。寒酸的府后街生活著許多生存艱辛的人,或者依靠微薄的退休金度日,或者做些小買賣維持生計,甚至也有出賣色相的女人。主人公邢昌禮在病中孤獨無助時,得到隔壁女人的安慰,那碗很香的面條似乎堵在嗓子里,只因為女人從事的是不甚光彩的職業。局促臟亂的府后街與整潔繁華的府前街相比相形見絀,兩條風貌迥異的街道見證了時代變遷給普通人生活帶來的沖擊,社會經濟的轉型帶給人們價值觀念與生活方式巨大的沖撞。
宋長江的創作自覺摒棄浮躁時代的干擾,其作品表現出政治對社會生活的巨大滲透力,表現人與歷史、人與人、人與性的紛繁復雜的關系,以及對生命、親情等永恒的人生主題的追問,凡俗的人生百相在作家筆下一一鋪陳。自然,在展現人性的善良與寬容時,作家也沒有回避人性中真實的弱點,以冷靜的文字生動呈現欲望的掙扎,作品便因此具有強烈的現實穿透力。
文學的價值之一便是提升人們的精神,而小說作為“人類經驗的充分的、真實的記錄”[3],應該擁有目睹和記錄黑暗的力量,懷著對文化、自然與生命的敬畏之心介入時代的疼痛與不安,而不是忽略和逃避現實。宋長江的小說以冷靜深邃的文字表達自己對社會的觀察與理解,試圖重建人的價值,創建新的關于人性的符號。這些作品面向現實,大膽暴露錯綜復雜的社會矛盾,深入揭示圍繞著權利和財富而展開的各種沖突,那些直面生活的細節折射出作家的深入思考。對普通人生存狀態的關注,對人性和人生哲理范疇的思索使他的作品帶有人生本位色彩的精神取向,體現了現實主義創作方法對社會與現實人生的密切關注。
參考文獻:
[1]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M].董強,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186.
[2]徐文斗.新時期小說的文化選擇[M].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1:238.
[3]瓦特.小說的興起[M].高原,董紅鈞,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2:27.
(責任編輯:劉東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