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想做俠客的生活

張佳瑋

練武的人也要吃飯，也要賣藝，也會在新科技面前困窘與茫然。

“在下昆侖派鐵琴先生門下西華子。久聞閣下掌法卓絕，倒要請教！”對面這個胖子形貌尋常，語氣倒是不卑不亢，雙足不丁不八，看著就不太好惹。我道：“在下歸隱江湖，不問世事，西華子先生請吧。”西華子冷笑道：“那么，恕在下有僭了！”手起一掌，風聲颯然。我一個盤龍繞步，讓了開去，從他左肩閃過。

“你跳什么？”若問我。

“啊？”我看看若，嚇了一跳。我手提著購物袋，她拿著手機看購物清單。我們剛繞過那個發際線很微妙的法國大叔，離購物中心還有五十米。

“不要亂跳。一會兒呢，我先去存錢，你去拿水和乳制品。然后我們在海鮮柜那里集中，挑好魚蝦，就去肉柜。然后蔬菜、千層酥、蔥白、茄子……你還有什么想吃噠？”

“沒了吧。”我慢吞吞地說。

我們到了購物中心，若去存錢了，我提著購物袋，晃晃蕩蕩著走。超市的地板剛被拖過，滑溜溜的，讓人簡直想就勢滑起來。海鮮柜那里冷氣十足，何況還是大冬天……

冰窖里滑不留足，寒氣逼人。饒是我輕功了得，內功深厚，還是覺得不太舒服。下面怎地寂然無聲？定是李秋水與天山童姥已經見招拆招打了千余回合，此時正在對耗內功，虛竹一定正手足無措吧？這時我只要上去一掌，便可唾手而得逍遙派兩大高手的內功。哎呀，但是李秋水與童姥何等武功，如果垂死一擊，那二人畢生功力之所聚，我如何當得？勢必要被打得經脈盡碎。那么就不能發十成功力，出掌只用七分力，留在自己身上三分；那兩位老太太中了掌，欲待回身時，我早已飄然后退，嘿嘿……

“差點踩到我。”若說，“忽然就往后一退。”

“好嘛，不是故意的。”我說。

我們挑好了鮭魚、蝦和一份速凍海鮮飯。買了千層酥和蔥白，買了雞胸肉和魚肉。要結賬了，若忽然想起來了似的，“要買牛奶。”

若快步朝乳制品柜過去了。我在后面拖著購物袋跟著。乳制品柜有四層高，牛奶在四層。若抬了抬手，夠不到。

我仰頭看看那峰頂曼陀羅花，微微一笑，倏地一提氣，大風凌云，直縱過去；接近雪峰之時，真氣一濁，左腳早出，蹬在石壁之上，提一口氣，雙臂一擺，正是武當派嫡傳的梯云縱輕功，一沉一起之間，輕若鴻毛。那時節，舒臂伸手，輕輕巧巧地，已將曼陀羅花摘下。

把兩瓶牛奶拿了下來，若一手一瓶拿著，又想了想，“好像沒什么要買的了，走吧。”結完了賬，我們倆提著購物袋出來。對面水果鋪里買了覆盆子、菠蘿和果脯，出了購物中心。藍天白云，天氣不錯，完全不像上午還下過雨的樣子。“當心水坑。”若說。

我一腳未及落地，凌空虛飄飄地一腳踢出，就接著這一縱之力，已經躍出深潭。只聽得左右一起喝彩：“好輕功！”這時候，我該怎么一笑，讓武林群豪佩服得五體投地呢？

“等一會兒紅燈。”若說，“站后面一點嘛。”我“哎”了一聲，撤后兩步，跟她一起并肩等綠燈。

這便是我的日常生活，雖然，許多時候，只是自己腦子里自說自話罷了。這點心思，古已有之。唐朝文人，愛寫傳奇，俠客們簡直都會法術。心路歷程，大略如是：崇尚江湖游俠，先是因為世界太艱難，希望有慷慨好義一諾千金的靠譜人，可以不受朝廷或強豪的拘束，來打抱不平。于是大家都把俠美化了，俠成了自由、浪漫、仁義、慷慨、瀟灑的象征。再后來，大家自己想當俠了。

《水滸》其實就是這么一群江湖發燒友的故事。老舍《斷魂槍》是一個很切實的故事：練武的人也要吃飯，也要賣藝，也會在新科技面前困窘與茫然。現實生活的江湖，可能不是高山大川、振衣江湖，而是西漢時期的監獄、宋朝荒野的小店、19世紀阿根廷鄉下酒吧門口拼刀子的漢子們、上世紀20年代美國幾個脫衣舞俱樂部暗影里的斗毆、上世紀90年代香港的幾個奶茶店里“大哥這個糖水店是我罩的你是不是不給我面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