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辛西婭·角畑《漂浮的世界》的文學表象

摘 要：作為美籍亞裔作家中的常青樹，辛西婭·角畑1989年憑第一部長篇小說《漂浮的世界》聲名鵲起，被評論界譽為“日裔作家中的譚恩美”，一躍成為第三代美籍日裔作家的旗手。該小說以一個早熟少女的視角描寫了主人公12歲至21歲之間隨家人開車顛沛流離于美國大陸的故事。本文試圖從日本的旅行文學傳統出發，結合文學表象挖掘其敘事主題——作為少數族裔的日裔移民雖然歷經浮世之苦，但他們漂于浮世而不憂、歷盡困難而不悲。在空間轉換中，日裔移民實現了“光滑空間”概念下的和諧身份認同。

關鍵詞：日裔美國文學；浮世；文學表象；敘事主題

中圖分類號：I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822（2017）05-0002-05

1. 引言

美籍日裔女作家辛西婭·角畑（Cynthia Kadohata）1956年生于美國芝加哥，1986年開始在《紐約客》上發表文章，嶄露頭角之后1989年憑第一部長篇小說《漂浮的世界》（The Floating World）①奠定了其作為第三代美籍日裔作家旗手的地位。角畑一直保持著旺盛的創作熱情，2005年以青少年題材小說《亮晶晶》（Kira-Kira）②摘得美國兒童文學最高獎“紐伯瑞兒童文學獎”。評委會主席蘇珊·福斯特在評價該作品時指出：“這部光彩奪目的書以靜如止水的筆調敘述了凱蒂的童年之旅，其間包含了貧困、歧視以及家庭悲劇的苦痛。而小讀者們在被深深吸引和感動的同時，也從彌漫于全書的哀婉與詼諧的氛圍中看到了由內到外散發出來的希望的光輝”。作為文壇常青樹，2013年角畑又以《關于運氣的事》（The Thing About Luck）斬獲“美國國家圖書獎（青年文學類）”。

與《亮晶晶》的敘事策略相同的是，《漂浮的世界》也是以一個早熟的日裔少女為第一人稱展開的對美籍日裔移民族群記憶的再現及重構。該小說通過第三代日裔移民奧莉維亞·安·大坂的視角描寫了她12歲至21歲之間隨父母、外婆及弟弟們開著車顛沛流離于美國中西部奧爾良、加利福尼亞及阿肯色等地的故事。

小說發表之后，不僅吸引了眾多的讀者，而且引起了文學界的廣泛關注和討論。亞裔美國文學評論家張敬玨（1997）將該小說歸類為后現代日裔美國文學，并指出：“后現代日裔美籍作家們在寫作時雖然是基于日裔美籍移民的經歷及歷史的觀點，但尋找的卻是與日裔文化及社會幾乎、或完全無關的其他身份或情感紐帶。這些作家從各種各樣的身份及地點，或者以后現代主義的普遍特征——無根浮萍的感覺進行著創作活動”。

日語中由于“憂世”與“浮世”諧音，據《廣辭苑》（第五版），“浮世”（ukiyo）一詞經過演變出現了三層詞義，一是無常之世，生活艱難之世；二是此世，人生；三是享樂之世。因此有日本學者結合日本傳統的浮世觀揭示了“漂浮的世界”的三重內涵：一是奧莉維亞一家浮游于美國各州的表象；二是以江戶時代的風俗為代表的現世的快樂；三是佛教所言的人世無常，所以苦空。

另外，還有學者基于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理論、后殖民主義理論對該小說進行了分析與評論。本文則試圖從日本的旅行文學傳統出發，結合《漂浮的世界》的文學表象挖掘其敘事形態及漂于浮世而不憂的敘事主題。

2. 浮世之苦與無常

日本的旅行文學具有悠久的傳統，作家們通過描寫旅途中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抒發著對人生的感悟。日本的“國民詩人”若山牧水曾經在其詩歌集的序言中寫道：“人生就是旅行”。

若山牧水在《或死，或藝術》中喊出了這樣的疑問：“為什么要出門旅行呢？為什么要出門旅行呢？為什么要出門旅行？”出門旅行的原因當然千差萬別，《漂浮的世界》中奧莉維亞一家像無根的浮萍一樣不停地飄來飄去的原因有三個：“一是不走運——爸爸上班的地方垮了，就算又找到一份工作，可是經常我們還在趕往新單位的路上工作就泡湯了。對于五、六十年代的日本人而言，很難找到一份好工作。爸爸一直沒找到適合自己的工作。第三個原因是，父母都對婚姻生活感到不滿意，于是搬家成了發泄這種不滿的方式”③。

在居無定所的動蕩生活中，他們時刻面臨著不安與恐懼，充分體會到了浮世之苦與無常。父母身無分文、夫妻關系緊張時，只好把“我”和兩個弟弟送到中西部內布拉斯加州的養父家里寄養，而剛出生不久的弟弟皮特則被送到了姨家。在加利福尼亞時，外婆突然死在了一個小旅館里。外婆去世后，母親帶著全家去找外婆的第二任丈夫比爾，不料比爾早已離開人世。離開比爾家時，“媽媽把我叫到跟前，讓我隔著窗戶往里瞅。她問我：‘你看見什么了？’我盯著看了許久，瞇著眼睛左思右想，最后答道：‘什么都沒看見。’媽媽似乎早料到會這樣，滿臉得意地點了點頭，然后說了一句：‘這就對了，看得見無?！?/p>

這種人生無常、虛空如夢的意象在父親的賭友科里·淺野輸得傾家蕩產時的表象中也得到了體現。小說中是這么描寫的：“科里似乎和皮特一樣害怕，可能是因為他弄不明白自己現在看到的到底是什么，他曾經說過自己的家是一個幻影。之后為了還賭債，他把房子賣了，我似乎終于明白了他那句話的含義。不可思議的是，科里消失了之后，他家的房子卻還在，讓人覺得仿佛他才是一個幻影?！?/p>

除了經歷這些無常之苦，奧莉維亞一家還面臨著生存之憂。五、六十年代，日裔移民作為少數族裔遭受著各種歧視，雖然在白人面前他們總是很安分守己，卻依然被排斥于主流社會之外，掙扎于社會的最底層。正如小說中寫到的：“五、六十年代我們住在吉布森的時候，全美約有五百名（小雞雌雄）鑒定師，幾乎都是日本人”。為了貼補家用，奧莉維亞去養雞場打工。這里的日本人上班從不遲到，而且從不請假。為了養家糊口，他們往往都同時在幾家養雞場兼職，經常連續工作三、四十小時，因此不得不靠服用興奮劑提神。奧莉維亞在養雞場結識的男友的父親大衛·谷崎因為過度服用興奮劑，導致精神不穩定，工作無精打采而被無情地開除了，奧莉維亞在吉布森來往最密切的谷崎一家也從此失去了影蹤。

為了考大學，過上有社會地位、穩定的生活，奧莉維亞離開父母獨自來到了加州。在這里她結識了新男友、華裔移民安迪·陳。安迪是個小混混，靠故意把汽車弄壞騙取保險或替人泄憤為生。安迪有次隨意行動，老板知道后將其打得鼻青臉腫。他們不僅不敢報警，反而是安迪向老板低頭認錯，重新回到了那個黑社會去任人宰割。

通過以上對文本表象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奧莉維亞一家輾轉漂泊于作為“異鄉”的美國大陸，似無根浮萍一般隨波浮沉于生之苦、別之苦、無常之苦之間。

3. 浮世之愛與快樂

第一代美籍日裔作家繼承了日本文學中熱愛自然、親近自然的審美理念，作為草根文學，他們描寫的多是當時日裔移民從事的農業、林業等勞動生活；第二代日裔美國文學則因多以強制集中營為題材而烙上了濃厚的政治色彩。而作為第三代美籍日裔作家旗手的角畑“不再敘述種族歧視或強制集中”，奧莉維亞一家在顛沛流離中雖然時刻面臨著苦與憂，但與《亮晶晶》“由內到外散發出來的希望的光輝”一樣，我們也可以從《漂浮的世界》里讀到濃濃的愛與日裔移民努力追求幸福生活的精神。

辰已正明（2014）指出：“萬業詩人之旅發現了可謂是文學三大主題的神、愛、死”。從旅行文學的視角來看，《漂浮的世界》也是如此。奧莉維亞一家因為父親不停地換工作而一直處于輾轉和動蕩之中，根本無法平靜地生活，但他們的“心卻總是平靜的”?！半x開住慣了的家，任何時候都會覺得難受，可是一旦坐上車，車子開起來之后，我在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是很享受這種生活的”。

“我”的這種心理與若山牧水一脈相通，可以理解為是一種“病”，“不是生病的病……而是健康的病”。其實，不僅是奧莉維亞在享受著這種居無定所的浮游感，她的父母也在通過搬來搬去的方式發泄著對現實生活的不滿。這種“暫時擺脫日常的人際關系，向著圣地巡禮。暫時變為一個非日常的人，然后再回歸日常”的循環可以說是日本文學中一個重要的母題。

這場“日常”與“非日常”的循環中也充滿了濃濃的愛。這愛首先來自父母。雖然為生計而疲于奔波，但父母總是很關心我和弟弟們。孩子們雖然淘氣，但“對父母而言，和孩子們在一起的時光是最幸福的”。有一次，“我”對從學校圖書館借來的一本美術書愛不釋手，“外婆舊習不改，建議偷偷地把那本書據為己有”。沒想到，媽媽居然借來了一臺打字機“把我喜歡的地方全部打了出來。她不知道其實我喜歡的并不是那些文字，而是圖片。盡管這樣，我還是把媽媽給我打出來的稿子放進了寶物盒”。

奧莉維亞的父親查理并不是她的親生父親。她母親懷上了一個有婦之夫的孩子，在那個女性只有結婚、生子才能勉強獲得一席立足之地的年代，外婆認為：“日本女人如果沒有丈夫，那就一文不值”，于是強行將她母親嫁給了查理。查理不僅接納了她母親，而且也接納了那個孩子——奧莉維亞。雖然父母關系始終不融洽，查理不知道奧莉維亞的母親到底想要什么，她母親也不想要查理能夠給自己的任何東西，但是查理一直將奧莉維亞視如己出。他帶奧莉維亞去畫風景畫，還將自己畫的奧莉維亞及弟弟們的肖像畫掛在自己的汽車修理廠里向客人炫耀。當奧莉維亞繼承了親生父親杰克的工作，開車到處去給自動售貨機補充商品時，母親出于擔心打來了電話。“電話那頭傳來了老爸的聲音：‘告訴她老爸現在不忙?！瘜嶋H上我很清楚，汽車修理廠生意很好，他根本沒空。……我知道老爸很想幫我。”

除了父母的關愛，作為第一代移民的外婆在奧莉維亞的成長過程中也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在四個兄弟姐妹中，外婆對“我”最為嚴厲，她“并不是不喜歡我，而是希望我成為一個有長女樣子的好孩子?！睘榱斯芙涛?，外婆總是掐我，因此我給她起了一個外號“掐人鬼外婆”。外婆還有一個毛病，就是嘮叨，愛講過去的事?！白谲嚴锏臅r候，外婆經常無休無止地嘮叨著”。所以，當得知外婆要來一起住時，孩子們商議之后給外婆買了一個帶鈴鐺的項鏈，免得被外婆逮著，可是外婆卻對其視若珍寶，總是高高興興地帶著。外婆還是一個煙鬼，當弟弟問：“姐姐，你長大后也會抽煙嗎？”“我”的回答是：“我絕對不會抽。我要成為一個和外婆完全相反的人。我才不會像她那樣呢?！?/p>

奧莉維亞雖然不喜歡外婆，似乎與她勢不兩立，但其實她們是“互相你保護我，我保護你的關系”。有一次祖孫倆兒夜里開車去兜風時，奧莉維亞差點兒受到一個白人的侵犯。外婆揮舞著地上撿到的半截木棍尖叫著把那個男人嚇跑了?！拔摇焙髞聿虐l現“外婆由于握得太緊，木棍已經嵌進肉里了。那個男人如果侵犯我的話，外婆會宰了他的吧”。外婆去世后，“我”繼承了外婆總是像變戲法一樣變出錢的錢包和日記。隨著歲月的流逝，“我”逐漸明白了外婆“給我們講的故事也是她留給我們的遺產之一”，“外婆的日記對我而言是一本充滿啟示的書”。“字跡娟秀、用日語寫得密密麻麻”的外婆的日記不僅讓奧莉維亞讀懂了外婆，而且讓她意識到了作為邊緣群體的日裔移民的“原鄉”文化并尋找到了自己的根。在外婆“靈魂”的引導下，奧莉維亞開始戀愛，在性的歡娛中體驗到了日本傳統浮世文化中的現世的快樂。

小說中還描寫了奧莉維亞與弟弟們的愛、他們一家與周圍日本人的友情等。作者通過對愛的描寫，讓我們在沉重中感受到了溫暖，看到了日裔移民漂于浮世而不憂、歷盡苦難而不悲的堅韌不屈的精神。

4. 結語

與西行、芭蕉自覺追求“脫俗求雅”的旅行文學不同，奧莉維亞一家的浮游是迫于生計、不得已而為之的。但是，正如美國社會學家威廉·皮特森所言，日裔移民“因為強烈的家庭紐帶及具有勤勞意識的日本文化，避免了成為令人頭疼的少數族裔”。

雖然浮世多難，但他們是樂觀的?！皨寢屨f我有一顆快樂的心，它是與生俱來的。我靠著媽媽的肩膀，祈禱著這顆快樂的心將我帶到適合我的地方，幫我找到工作，還要讓我愛上一個適合我的男孩子。媽媽的媽媽也說過媽媽有一顆快樂的心的吧”。

雖然浮世多憂，但日裔移民們依然活得轟轟烈烈。奧莉維亞的外婆談過七場戀愛，結過三次婚，她把自己的人生用日記記錄了下來并傳承給了后代。外婆死后，一家人來給她掃墓時，“我”在墓前供上了大紅色的塑料花，“仿佛外婆所有的生命都凝結在了灰色墓地中紅紅的那一個點上了”。第一代日裔移民雖然終身被排斥于美國主流社會之外，但作為“現實主義者”，他們并沒有因為卑微而沉溺于自我感傷，而是依然活得頑強而精彩。

不同于烏托邦式旅行文學的是，奧莉維亞一家雖然居無定所、顛沛流離，但他們是滿懷著希望的。為了過上有地位的生活，融入美國主流社會，父母把奧莉維亞送到加州去考大學；而且雖然根本沒有足夠的經濟實力，他們一家在流浪中卻經常去參觀樣板房。他們心里“涌起了希望，是因為看到了美麗的房子”。

小說的結尾寫到奧莉維亞在到處送貨的路途中碰到了親生父親杰克的幽靈。經過交流，奧莉維亞原諒了杰克，“仰望天空，我想估摸一下現在幾點了，可是又打消了這個念頭。管它幾點了，該出發了！”她帶著親情、愛情，帶著美好的希望踏上了旅途。

總而言之，日裔美國文學作品《漂浮的世界》雖然展現了浮世之苦與無常及虛空，但是透過文學表象，我們可以讀出日裔移民漂于浮世而不憂的頑強堅韌、樂觀豁達，品味到自萬葉時代綿延至今的日本傳統旅行文學的精髓。在這部笑中帶淚，淚中含笑的作品里，角畑超越了日本與美國、男性與女性之間的二元對立及日裔移民的代際沖突，細膩地描寫了作為少數族裔、邊緣群體的日裔移民在顛沛流離中突破“紋路空間（striated space）”限定，在“光滑空間（smooth space）”概念下和諧實現身份認同的過程。

參 考 文 獻

http：//item.jd.cohttp：//auction.jd.com/m/1027472480.html [OL]，2014-8-25.

吉田純子、鈴木宏枝、大喜多香枝.マイノリティは苦しみをのりこえて―アメリカ思春期文學を読む [M]. 東京：冬弓舎，2012.

新村出.広辭苑（第五版）[Z]. 東京：巖波書店，1998.

植木照代、ゲイル·K·佐藤.日系アメリカ文學 三世代の軌跡を読む[M]. 東京：創元社，1997.

辰已正明.萬葉びとの旅は何を発見したのか [J]. 文學·語學，2014，（208）： 37-43.

伊藤一彥.何故に旅に―若山牧水の場合― [J]. 文學·語學，2014，（208）： 44-50.

網野善彥、鶴見和子、中野孝次.中世社會と漂泊者 [J].日本民俗文化大系月報（6），1984： 9.

坪井洋文.日本民俗文化大系[M]. 東京：小學館，1984.

On the Literary Expression of Cynthia Kodataha’s

“The Floating World”

LV Weiqi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9）

Abstract： As an Asian American writer， Cynthia Kadohata became well-known for her first novel“The Floating World”in 1989 and was named“the Amy Tan of Japanese American writers”. As a result， she became the flagship author among third-generation Japanese American writers. The novel is narrated through the eyes of a premature young girl and described her drifting journey by car across the United States with her family from the age of 12 through 21. This paper， starting from the tradition of Japanese travel literature and then combined with the literary expressions， attempts to reveal the main theme about how Japanese immigrants as a minority group pursued their happiness in the floating world and maintained their optimism after numerous sufferings. In switching spaces， Japanese immigrants realized a harmonious recognition of their identities under the concept of“smooth space”.

Key words：Japanese American literature； floating world （Ukiyo ）； literary expression； main theme

作者簡介：呂衛清（1969-），女，碩士，華中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日女性文學比較研究。

通訊地址：湖北省武漢市洪山區珞喻路152號華中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郵編430079

E-mail：1710631803@qq.com

（責任編輯：張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