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計劃生育標語是頗具中國特色的話語形式,其歷史形成源于我國的具體國情,其變化與我國社會發展息息相關。批評話語分析歷來關注大眾語篇和官方話語等領域的研究。本文以批評話語分析和Fairclough的“三維話語分析模式”為理論框架,通過分析不同歷史時期的計劃生育標語來揭示隱含其中的權力關系和意識形態變化。研究表明:(1)標語是一種機構性話語,參與者雙方的話語地位是不平等的,標語的發布者代表機構成為話語權力的主宰者;(2)計生標語的話語行為是一種自上而下的單向傳遞行為;(3)計生標語折射出我國的歷史變遷和社會發展,從“強制命令型”到“平等協商型”再到“科學務實型”的標語內涵演變可以追溯我國四十年來的發展軌跡;(4)計生標語表達方式的變化不改變既有的話語權勢關系,但反映出標語發布者從崇尚暴力到凸顯以人為本、和諧發展的意識轉變,這一轉變是社會不斷進步的結果。
關鍵詞:計劃生育,標語,話語,權力,意識形態
中圖分類號:H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822(2017)06-0010-11
1. 引言
中國是一個標語大國,標語既反映中國的社會面貌,還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人們的現實生活。中國標語種類繁多,有環保標語、奧運標語、會議標語等等,不一而論。計劃生育標語(下文簡稱計生標語)的出現與我國特殊的歷史國情息息相關,因為它不僅只是一種簡單的語言現象,還往往左右著人們的思想和行動。縱觀歷史可以發現,計生標語無論其內容還是形式都與中國的社會發展和意識形態轉變密不可分。因此,研究計生標語有助于揭示中國的政治變遷和國人的社會意識流變。過往研究主要集中于文體學、社會心理等視角(如竇天翔、陳蘭香,1994;聶桂蘭,2004;巫濱利,2009等),但鮮有學者從批評話語分析視角來研究計生標語。
本文以我國各級計生宣傳部門不同時期發布的計劃生育標語為研究文本,借助Fairclough(1992)的“三維話語分析模式”,從批評話語分析視角分析計生標語的話語特征,探討隱含在計生標語中的話語權力與意識形態。
2. 理論基礎:批評話語分析與“三維話語分析模式”
“批評語言學”這一概念最初出現于Fowler等人于1979年出版的《語言與控制》這本書里。十年后,Fairclough在其著作《語言與權力》(1989)一中又提出了 “批評話語分析”(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簡稱CDA)這個概念。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核心都在于揭示語篇中蘊涵的不易被人察覺的意識形態或權力操控。批評語言學是“工具語言學” (Halliday, 1978)的一種,它旨在通過分析人們的交際符號及其意義關系來揭示語篇中含而不露的意識形態,解釋這些符號存在的社會條件和權力標示作用。
較之批評語言學,林亞軍(2008)認為批評話語分析彌補了批評語言學的缺陷,拓寬了批評語言學的批評視角。在術語使用上,批評話語分析沿用 “批評”二字,體現了對批評語言學中“批評”精神的繼承;舍棄“語言學”而采用“話語”這一更具社會學意義的術語則表明批評話語分析已走出系統功能語言學的藩籬,開始從更廣闊的社會語境中研究語言運用;“分析”一詞則強調批評話語分析的解釋作用,批評話語分析家通過對文本的解釋來證明話語生產者的權力運用并表明分析家本身對社會變革的參與。批評話語分析關注社會問題,認為話語是社會權力關系生成和再現的場所。話語反映社會意識形態,因而成為社會和文化的組成部分。從研究方法看,批評話語分析不僅注重對文本結構的描述,更注重對文本的解釋,把話語視為社會活動的形式。簡而言之,批評話語分析是批評語言學的繼承和發展。
但從方法論角度看,過去的批評話語分析顯得過于零散,探索出一種具有系統性、清晰性的分析方法成為推進批評話語研究的重要條件。為此,批評話語分析的領軍人物Fairclough(1992)提出了 “三維話語分析模式” (Three Dimensional-Framework)。根據該模式,“語篇”(text)是交際過程或者“話語實踐”(discursive practice)的產物,這個過程包括語篇的“生成”(production)、“傳播”(distribution) 和“接受”(consumption),所有這些都是由特定的“社會實踐”(social practice) 條件決定的。在此基礎上,Fairclough提出了批判性話語分析的三個方面:(1)“描寫”(describe)語篇的形式結構特征;(2)“闡釋”(interpret)語篇與生成、傳播和接受它的交際過程的關系;(3)“解釋”(explain) 交際過程和它的社會語境之間的關系。其中,“解釋”這個層次使其區別于別的流派。在他看來,社會語境并不僅僅局限于交際語境,而是社會的、歷史的、文化的和政治的復合體,重點凸顯的是其中所蘊含的權勢關系。換言之,批評話語分析不僅強調社會對話語的影響,話語反過來也有助于社會關系和社會主體特征的確立(social identity)。可見,Fairclough的模式是揭示社會問題、進行社會研究的有效途徑,為批評話語分析提供了可行的操作模式。
3. 計劃生育標語作為一種特殊語篇
3.1 計生標語的語篇特征
語篇是一種語言使用單位。計生標語是計生部門讓全國人民了解計生政策的一種言語交際活動,屬于語篇范疇,成為話語分析的對象。讀者的大眾性是標語的一個顯著特點,計生標語盡管以書面語篇形式出現,但在用詞和語體風格上帶有明顯的口語化和通俗化特征。即,標語是一種介于書面語與口語之間的特殊語篇。
從比較分析中我們發現,計生標語的特殊性主要表現在四個方面:形式特殊性;內容特殊性;時代性;語篇參與者的特殊性。
在語篇形式方面,計生標語一般以陳述句或祈使句出現,語句簡短,結構工整,韻律節奏感強,讀起來朗朗上口。譬如“少生優生,幸福人生”,“ 婚育新風進萬家,小康路上把家發”。類似這樣的計生標語就好比對聯一樣,表達清新明快,極具誘導性和鼓動性。
在語篇內容方面,計生標語的主旨是宣傳我國的計劃生育政策,所以屬于政治類語篇,與我國政治生活緊密聯系。由于計生主題確實直接關涉廣大民眾(尤其是育齡青年)的利益,自然應該反映大眾的關切并引導大眾進行合理的計劃生育。這樣,政治性和大眾關切性就成為計生標語區別于其他標語的一個顯著特征。例如,“計劃生育是我國必須長期堅持的一項基本國策”凸顯的是政治性,而“要致富,少生孩子多栽樹”則凸顯了群眾關切性的一面。
時代性是計生標語的另一特殊性表現。雖然基本宗旨不變,但計生標語的形式和內容一直在不斷更新,從標語的變化可以窺探我國社會發展的基本脈絡。下文要談到的標語類型變化就是時代性的具體呈現,如從上世紀70-80年代的強制命令型標語(如 “寧可家破,不可國亡。”)到21世紀的“科學務實型”標語(如“人口發展與和諧社會同步,婚育新風與小康生活同行。”)的轉變顯然標示出了不同時代風格迥異的社會意識形態。
在語篇參與者方面,計生標語具有標語的一般特征,分為標語的發布者和標語的接受者,二者之間一般不發生面對面的交流。但與一般標語不同的是,計生標語所涉及的是不平等的參與者,即發布者的地位總是高于接受者的地位,因為前者代表的是國家、是政府,后者代表的是普通百姓,尤其是處于育齡期的青年男女。這種地位的不平等性決定了計生標語的交流只能是“從上至下”式的單一方向的交流。
一言以蔽之,計生標語是一種極富政治性和時代性的“特殊語篇”。
3.2 計生標語的語篇類型
從不同的視角,計生標語可劃分為不同種類。根據語法結構,可分為短語標語(如“珍惜土地,控制人口”)、小句標語(如“大力加強流動人口計劃生育管理”)和整句標語(如“實行計劃生育是公民的權利和義務。”);根據語氣和句類,可分為祈使句(如“大力加強流動人口計劃生育管理”)和陳述句(如“人類只有一個地球,人人關心人口問題。”);從標語的情感修辭看,又可分為正面的標語(如“美好生活從計劃生育開始”)和反面的標語(如“ 誰不實行計劃生育,就叫他家破人亡。”)。
為方便討論,本文根據語義內容把計生標語分為五類:通告類、告誡類、命令類、宣揚類和宣誓類。
通告類計生標語主要是慎重告之計生國策的必要性和重要性,此類標語著重強調公民履行該國策的責任和義務。如:
(1)計劃生育是我國必須長期堅持的一項基本國策。
(2)實行計劃生育是公民的權利和義務。
(3)人口過多仍是我國的首要問題。
告誡類標語通過向群眾警示不實行計劃生育政策可能導致的危害以勸誡違背計生國策的行為,多采用類比或隱喻的修辭手法,且語氣頗為婉轉。如:
(4)莊稼稠了苗瘦小,孩子多了難養好。
(5)家庭子女多,小康會滑坡。
(6)遠離不良嗜好,孕育聰明寶寶。
命令類計生標語語氣強硬、態度堅決,具有強制性。此類標語多為祈使句,要求受眾采取或不采取行動,讓受眾毫無選擇余地。如:
(7)控制人口增長,促進社會進步。
(8)消除性別歧視,實現社會公平。
(9)嚴禁溺棄虐待女嬰,依法保護婦女兒童權益。
宣揚類計生標語,表面上廣泛宣傳計劃生育的好處,實則從側面對受眾進行勸導。語言內容傳遞著積極向上的含義,使人更易于從心理上接受,如:
(10)優生優育出人才,農家日子富起來。
(11)婚育新風進萬家,幸福永伴你我他。
(12)優生優育,擁抱美好燦爛的日子。
宣誓類計生標語以受眾的立場和口吻作出承諾以表實行計劃生育的決心,語言鏗鏘有力,表達出一種正面的積極的信息,如:
(13)振興中華匹夫有責,控制人口從我做起。
(14)穩定低生育水平,靠你靠我靠大家。
4. 計劃生育標語的批評性詮釋
根據Fairclough的三維分析模式,本節從三個方面對計生標語中蘊含的權利和意識形態給予詮釋:(1)形式描述——詳細描述計生標語的語言特征;(2)闡釋計生標語語篇參與者的不平等地位和計生標語單向性的權力表達,以揭示社會結構和權力關系對計生標語的生成、傳播和交際過程的影響;(3)解釋我國不同歷史時期計生標語的生成、交際過程與具體的歷史、社會語境之間的關系,并討論計生標語與社會意識形態的辯證關系。
4.1 計生標語的語言特征
不同類型的計生標語在語言特征上既有共性也有差別,下面通過分析比較以揭示隱藏在表層標語背后的不同意義潛勢和行為潛勢。
4.1.1 追求言語形式美
為了達到普及傳播的要求,計生標語在形式上力求表述簡練,通俗易懂。所以,對偶、比喻和反語等成為計生標語經常采用的修辭手段。給人的總體感覺是,每一條計生標語無論長短聽起來都像是一句優美的歌詞。譬如:
(15)計生連著你我他,真情服務暖萬家。(對偶)
(16)昨天實行計劃生育少生優生,如今享受獎勵扶助幸福一生。(對偶)
(17)新農村少生優生,好政策滋潤田園。(擬人)
(18)地球媽媽太累了,再也擎不起太多的孩子。(擬人)
(19)優生優育靠你靠我靠他, 優質服務為你為我為他。(重復)
(20)優生優育優教,利國利民利家。(重復)
(21)女孩男孩都是祖國的花朵。(暗喻)
(22)兒童是祖國的花朵,老年是社會的財富。(暗喻)
(23)中國要富強,民族要興旺,人口要控制。(排比)
(24)留守家庭安心,外出務工放心,計生服務貼心。(排比)
(25)您想得到一個健康聰明的孩子嗎?請從優生開始。(設問)
這里,標語撰寫者從審美角度出發,利用修辭手段對標語進行藝術加工,使計生標語真正做到辭約義豐。這些熟悉的結構和旋律,經過耳濡目染,使人們更容易理解標語中的內容,懂得其中的蘊涵。久而久之,這些標語的內容就自然而然成為人們的行為準則,具有規范和約束的作用。
4.1.2 詞匯色彩鮮明
計生標語大多選用了感情色彩鮮明的詞匯,旨在傳遞不同的勸導功能。
通告類計生標語如(1)-(3),其中的名詞如“國策、權力、義務、責任”都蘊含著不可推卸的責任和義務。這樣的標語反映出發布方意在傳達的意圖——“了解、關心國家大事,人人有責”,起到了信息發布的作用。
命令類標語如(7)-(9),經常使用“消除、嚴禁、依法”之類的動詞,傳遞的信息是“你們必須這樣做”,帶有較強的行政命令色彩。從語用視角看,此類標語容易造成受眾的反感并使其產生抵觸情緒,說服勸導功能相對較低。
宣揚類計生標語如(10)-(12)通過選用 “燦爛、美好、幸福” 等形容詞和“出人才、富起來、興中華、奔小康、享受、擁抱” 等動詞性成分描繪出計劃生育帶來的一幅幅賞心悅目的圖畫,容易激起人們正面的積極的情感,標語的勸導、鼓動功能進一步體現出來。
比較不同類型的標語可以發現,在計劃生育的初步計劃實施階段(如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計生標語大多采用充滿命令口吻的詞匯,后來伴隨我國社會的發展和經濟水平的提高,人們對計劃生育也有了新的認識,標語發布者在用詞方面也因此變得理性和溫情,顯示出更多人文關懷。辛斌(2005)認為,“語言絕非一種客觀的分類工具,人們用它給事物加貼的標簽不一定反映事物本身固有的特性,而是會受到人們的認知水平和思想情感的影響,即對事物和經驗的不同看法會導致不同的分類原則 ”。從標語發布者的個人認知角度看,計生標語在措辭上的諸多不同的確在很大程度上受制于標語撰寫者和發布機關對計生國策的認識水平和思想情感。從國家的歷史發展角度看,計生標語的詞匯選擇及表達方式則映射出計生政策的轉變以及“以人為本”觀念的普及與深化。
4.1.3 祈使句和陳述句表達不同的語用意義
祈使句和陳述句是計生標語的兩種基本句式,但語用功能各異。陳述句主要陳述事實、說明事理——計生政策是什么、如何貫徹計生政策;祈使句主要表達說話人對聽話人的某種行為訴求,即要求聽話人做某事或實施某行為——“(你們)務必執行計生政策、違反計生政策后果自負。”所以給人的感覺是,以陳述句表述的計生標語多具有中性的意味,而以祈使句表述的計生標語則表達了強硬和毋庸置疑的態度。
據我們統計,陳述句主要應用于通告類、告誡類、宣揚類、宣誓類計生標語,而祈使句則應用于命令類標語。通告類標語采用陳述句,旨在慎重告知計劃生育的重要性和必要性,讓群眾意識到人口形勢的嚴峻,隱含著一種微弱的祈使意圖,如例(1)-(3)。告誡類標語用陳述句明示:不實行計劃生育會引發的嚴重后果,以此喚起群眾對計生問題的重視,如:
(26)近親結婚憂患多,少生優生負擔少。
(27)子女不優,父母必憂。
此類標語并非用警告的口吻,反而使用陳述句使語氣頗為婉轉,這樣會使受眾愿意主動地而非被迫地思考、正視人口問題。
與告誡類標語不同,宣揚類計生標語則用陳述句宣傳計劃生育的好處,以達到間接說服受眾的目的。如:
(28)美好生活從計劃生育開始。
(29)孩子聰明健康,家庭和睦幸福。
較之它類計生標語,宣揚類標語最容易打動受眾,喚起他們對計劃生育的認同和支持。
宣誓類計生標語,是計生部門站在受眾的立場或以受眾口吻作出的承諾。這類標語多使用重復修辭,堅定執行計劃生育的決心。統計顯示,這類標語在計生標語中所占比重很小。
與以上四類標語截然不同的是命令類標語,一般采用祈使句來表達強“祈使行為”,要求受眾采取或不采取某種行動,飽含命令語氣,情感態度強烈,如:
(30)大力提高出生人口素質。
(31)嚴禁非醫學需要的胎兒性別鑒定和選擇性別的人工終止妊娠。
(32)消除性別歧視,促進家庭和諧。
雖然“祈使行為”可以用陳述句等其他句式表達,但據統計,以祈使句表達“祈使行為”的情況在計生標語中仍占據多數。究其原因,這源于不同句式傳遞的不同言語行為:陳述句等其他句式表達的“祈使行為”在語氣上比祈使句間接、委婉,禮貌程度高。試想:如果計生標語采用“疑問句”或是感嘆句,那么禮貌程度就越強,受話人可選擇是否采取行動的余地也就大,從而與發布者的初衷相違背。
無論哪類計生標語,其終極目的都是希望通過宣傳國策最終有效說服、勸導受眾實行計劃生育。不同類型計生標語中祈使句和陳述句蘊含著不同的意義潛式,因而達到的語用效果也不一樣。祈使句的高頻使用意在凸顯說服的效力,從語言政治的角度說,旨在凸顯標語發布者的權勢地位,以達到實行計劃生育這一基本國策的根本目的。
4.2 標語的權力功能
嚴格地說,標語本身并不具有政治或法律意義上的權力。標語的權力功能指的是通過信息的傳播來執行與權力有關的功能,是權力的體現和象征。“某個集團的代言人如果說話被認為是具有權威的,那不是因為其發言比別人更符合語法規則,從而以此創造權威,而是因為他被授權可以這樣說。”(李紅滿,2007)計生標語承載的權力是標語發布者被授權的結果。
Fairclough(1995)曾嚴厲地批評了Grice的“合作原則”,認為它們嚴重地忽略了權勢和地位在解釋話語中所起的作用,錯誤地將地位平等者之間的合作性會話上升到言語交際的原型,忽略了不平等交際中話語與語用權力、義務的不對稱性。根據他的解釋,權力指的是存在于任何話語事件中的不對稱和不平等。那么這種不對稱和不平等是如何在標語中實現的呢?這是本節探討的問題。
4.2.1 不平等的話語參與者
機構性話語①有兩個顯著特征:首先,機構性話語是以任務為驅動的,這也是它存在的前提。其次,交際雙方或至少有一方是代表某個機構的,這就決定了交際的內容和方式。計生標語符合機構性話語的基本特征,因此可以認定為機構性話語的一種。
如前所述,計生標語的話語參與者包括兩類人,一方作為發話人,代表各級計生政策宣傳機關和部門,另一方作為受話人,代表廣大百姓,尤其是我國處于婚育年齡的廣大青年。作為機構性話語的一種,計生標語明確區分話語權參與者的不同話語地位,代表政府機構的發話人總是處于支配地位,決定著說什么和怎么說,而受話人只能被動地接受。雖然計生標語是由特定的人撰寫的,表面看來,標語生成的過程就是標語撰寫者行使話語權的過程,其實政府機構才是真正的標語發布者,標語的話語權在此具有不可轉讓的性質——計生標語表達的內容代表著政府機構的意志。從我國的現實情況看,標語的擬定、書寫和張貼,一般都是組織性行為,大多人民群眾不參與計生標語的制定。在此意義上,我們可以說計生標語中不平等的話語角色是由其機構性話語特征決定的。
在實際的話語行為中,計生標語話語參與者的不平等話語地位還因發話人的話語方式選擇得到進一步強化。我國是一個農業大國,農村人口眾多,所以過去計劃生育的主要對象是處于生育階段的農村青年。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到九十年代中期,為了深化計生政策,農村地區負責計生宣傳的單位和個人往往把宣傳的力度從計生標語上反映出來,結果就催生出大量的“不良標語”,致使標語發布者的“話語霸權”和標語受眾的無可奈何表露無遺。正如廖廣莉(2009)所言,標語發布者充分利用標語口號的話語權,行使著決策機構的權力,這些標語口號表露出基層官員崇尚權力和蔑視公民權力的畸形權力觀。隨著我國經濟和社會的發展,人們的計生意識增強,“不良標語”逐漸退出歷史舞臺,但其中包含的話語參與者的地位并未產生較大變化。
4.2.2 “自上而下”的權力表達
從傳播的性質看,計生標語無疑是一種“大眾媒體語篇”,但上文提到的言語行為的單向性使之成為區別于其他話語的一種特殊語篇。這里,計生標語的發話人擁有語篇生成的主導權,可以決定標語的內容和表達的方式。
標語發布機構擁有一定的話語權,所以在宣傳計劃生育時,標語話語行為就是典型的從上而下的單向性傳遞行為,傳遞的內容是國家政策,普通群眾的參與性難以體現。通常情況下,即使作為受眾的青年有意見或建議,也難以從標語本身體現出來。標語所承載的自上而下的權力一般通過戶外廣告欄等公共空間得以呈現,而公共空間的利用是以所謂的公共權力為前提的,權力的執行者是標語的發布機構,受眾作為個體無權利用該空間發表個人意見。
龔文庠(2006)指出,“嚴格地說,標語本身并不是政治學意義上的權力,例如標語是沒有法律效力的。標語的權力功能指的是通過信息的傳播來執行與權力有關的功能。標語的背后是公共權力,個人很少能夠打出標語。標語一般反映的是公共權力的主導價值觀念和政策主張。”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很難找出單純個人發布的標語,計生標語也不例外。計生標語更多的是在強調公民的責任和義務,凸顯自上至下對民眾行為的規范和約束,而非從下往上對權力運行的監督。
Foucault(辛斌,2005)認為哪里有話語,哪里就有權力,權力是話語運作的無所不在的支配力量。語言本身并不具有權力,其背后所反映的社會規約和政治規約才體現權力。按此邏輯推理,計生標語本身不具有話語權,更難與暴力產生關聯,其中表達的政策內容和反映的標語發布者的認知傾向(如對計生對象的態度)才能夠體現出計生標語的權力。
4.3 計生標語凸顯的社會意識形態
黑格爾認為意識形態從來就沒有離開過語言,一定的意識形態總是借用一定的語言和術語來表達自己(王垚,2010: 10)。作為特殊的語篇,計生標語承載著其特殊的意識形態。它既是一種語言現象,與一定的社會文化背景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又是一種社會現象,成為社會發展變化的寫照。
在計劃經濟年代,我國經濟增長緩慢,人口增長迅速,資源不足的矛盾日益凸顯。為防患于未然,維護社會的和諧與穩定,我國于上世紀70年代開始推廣計劃生育政策。至今,計劃生育政策的推廣已歷經四十多年的變遷,不同歷史時期的計生標語反映了我國不同發展階段的主流意識形態,從標語自身可以窺探政治變化的蹤影。按國家計生委宣教司司長張建(2007年《南方周末報》A04版)的觀點,我國計生政策的歷史變化發展大體經歷了三個階段,下面討論不同階段計生標語所凸顯的社會意識形態。
4.3.1 70年代至90年代中期:“強制命令型”
在我國,二十世紀七十到八十年代末是“降低生育水平,嚴格控制人口增長”階段。由于當時人口形勢嚴峻,宣傳攻勢非常強大,這段時期的宣傳以行政手段為主,比較強硬。現在遺留的不良標語大多出現在這個階段。改革開放初期,人民的計生觀念落后,計生工作困難重重。再者,當時基層干部素質不高,將人民群眾當作被管制的對象。
因此,這一特殊歷史時期出現的計生標語大多為“命令類”標語,充滿暴力、蠻橫的口吻,有些甚至隱含著對人權的侵犯和踐踏。譬如,“見證懷孕,持證生育”,“寧可血流成河,不準超生一個”。一方面,這類標語不僅反映了標語發布者的冷血心理,而且暴露了基層計生部門的權力膨脹,計生標語所到之處便是權力所到之處;另一方面,計生標語如此之“暴力”也凸顯出當時的社會大眾心理,與我國當時的國情緊密相關:當時的中國正處在一個復雜的社會轉型期,“文化大革命”的血雨腥風在人們心中投下了“暴力”陰影。階級斗爭讓人們的內心充滿了挑釁,埋下了憎惡的種子。火藥味十足的言語形式主宰了公共領域,直接影響著社會意識形態的構筑,應運而生的計生標語不可避免地帶上時代的烙印。如,
(33)寧可家破,不可國亡。
(34)誰不實行計劃生育,就叫他家破人亡。
這兩條標語都帶有濃厚的文革氣息,威脅之意溢于言表,一種強制性、命令性的社會意識得以宣泄。
1978年改革開放的號角吹響了,鄧小平同志擲地有聲地提出了“發展才是硬道理”,我國經濟發展開始萌芽,以經濟建設為中心、自力更生奔小康成為我國當時主流意識形態。計劃生育和熱火朝天的經濟建設緊密聯系在一起,如(35)-(37)。
(35)同心同德把經濟搞上去,群策群力把人口降下來。
(36)勤勞致富帶頭,計劃生育爭先。
(37)控制人口增長 加速經濟發展。
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中,新的社會意識形態賦予計生標語新內容,即要求經濟建設必須與計劃生育齊頭并進。但不難看出,那時的標語仍以表達祈使語氣的“命令類”居多,語言呆板、單調。而且,改革開放初期“暴力”計生標語依然存在,只是程度有所減弱而已。
4.3.2 90年代中期至2005年前后:“平等協商型”
經過“嚴格控制人口增長”階段后,我國的嚴峻人口形勢得以緩和,經濟發展也穩步前進。較之上一階段,這一階時期的計生標語主要是強調穩定低生育水平,言辭的暴力程度開始下降。人們的主要注意力逐步轉移到改革開放的大熱潮中——推動經濟、文化事業的蓬勃發展,堅持物質文明、精神文明“兩手抓,兩手都要硬”。在強調計劃生育的同時,政府進一步要求統籌人口、環境和經濟平衡發展。這一時期具代表性的計生標語如(38)-(42):
(38)抓經濟不忘計劃生育 ,慶豐收應有人均觀念。
(39)實踐“三個代表”,情系育齡群眾,做新時期最可愛的人。
(40)少生孩子多種樹。
(41)珍惜土地,控制人口。
(42)努力實現人口與經濟社會的協調發展和可持續發展。
顯然,這些標語已不再單一地強調經濟因素。“三個代表”、“多種樹”,“珍惜土地”和控制人口聯系起來,與我國當時的“經濟、社會環境協調、可持續發展”主題一致。隨著經濟的發展、文化素質的提高,人民自主意識不斷增強,發號施令的標語大幅減少,用語的文明禮貌程度大大提高了。這一時期的計生標語所表達的意義潛勢,不再是簡單地從上至下傳達命令,不再是單方面的向群眾提出強制性的要求,而是發布機關以一種平等的姿態向群眾建議協商,計生標語開始走向“以人為本”的軌道。
4.3.3 2007年至今:“科學務實型”
2007年8月,我國計生委辦公廳宣布在全國范圍內規范、更新計劃生育標語。要求新計生標語要以科學發展觀為統領,以穩定低生育水平、統籌解決人口問題、促進人的全面發展為主線,以人民群眾的需求為標準,順應新形勢的發展,與時俱進,改革創新,努力營造有利于人口和計劃生育工作的社會環境和輿論氛圍,為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和和諧社會建設創造良好的人口環境。
在以科學發展觀為指導,以人為本、構建和諧社會的大背景下,大街小巷的計生標語從此煥然一新。譬如:
(43)堅持科學發展,構建和諧計生。
(44)合理控制人口規模,保持生態自然平衡。
(45)人口發展與和諧社會同步,婚育新風與小康生活同行。
(46)自然界山水交相輝映,人世間男女平衡和諧。
(47)計生獎扶政策好,政府保障助養老。
(48)獎勵600元,幸福度晚年。
這一時期計生標語的明顯變化是,內容更科學、更豐富、更務實,語言更文明,充滿人情味。它們不再像以前的標語,只是一味地強調控制人口增長,而是包含了更多新內容,如以科學發展觀為統領,統籌解決人口問題以及人口與經濟、社會、資源、環境協調發展和可持續發展;廣泛宣傳生殖保健、避孕節育及優生優育、樹婚育新風;綜合治理“性別比”、關愛女孩;大力宣傳維護公民實行計劃生育合法權益及獎勵扶助等優惠政策;關注人口老齡化問題等等。所有這些無一不體現出科學務實、人性至上的精神內涵,其中最為突出的變化是按照群眾的需求進行宣傳教育,把獎勵扶助優惠政策和計劃生育聯系起來,類似“只生一個好”這樣空洞無力的計生標語被利于群眾的具體表述所取代,如(47)-(48)。計生標語的勸導力因此得到進一步凸顯。
在語言形式上,新標語也發生了很大變化。根據《南方周末》報,2007年頒布的190條計生新標語中,“陳述句”的比例接近85%,“祈使句”句式只占15%;“命令類”、“通告類”標語大多為“宣揚類”標語取代。這種變化折射出我國在新時期計生觀念的重大轉變:堅持以人為本、走社會和諧發展之路才是計劃生育的陽光大道。與此相宜,言語方式不再生硬、呆板,簡單重復的語句幾乎絕跡,諸如“責任,義務”這些飽含命令口吻的詞匯也紛紛退出了標語的舞臺。
2017年最新計劃生育在全國推行,全面二孩政策得到推廣,計劃生育宣傳標語及政策口號也發生變化,男女平等、優生優育、生活小康的國民意識得以凸顯。如:
(49)放開二孩政策好,生對兒女好養老。
(50)男孩女孩一樣強,長大都能做棟梁。
(51)國家政策真正好,一家準生兩個寶。
(52)人口素質高,小康早來到。
總之,新的計生標語文明溫馨、深入淺出,充滿人文關懷,極具說服力和凝聚力。新標語不僅向群眾宣傳計生國策,普及計生知識,還有助于形成良好的輿論環境,成為精神文明建設的重要內容。從比較中可以看出,這一時期的社會主流意識形態逐漸從人口控制、經濟發展轉變到增強人口國情意識、構建新時期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發展道路上來。
5. 結語
本文應用Fairclough的三維話語分析模式對我國不同階段的計生標語進行了批評話語分析,結果證明:(1)計生標語不同于其他標語,它承載著一種自上而下的單一的話語權力傳播;(2)計生標語是一種機構性話語,標語的發布者是話語的主宰者,標語的接收者多處于話語參與者中的弱勢地位,總是接受或執行話語內容;(3)計生標語是我國特定歷史的產物,政治歲月的印跡在其中展現無遺;(4)計生標語表達方式的變化不改變既有的話語權勢關系,但反映出標語發布者從采用強硬的應對態度到凸顯以人為本的意識轉變,這一轉變是社會不斷進步的結果。
我國是一個人口大國,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計生標語是對這一國策的重要反應。從批評話語分析視角,將計生標語置于一個歷史的、社會的語境下來研究,有助于考察語篇中含而不露的權力關系和意識形態,也便于進一步理解我國在不同時期的社會、政治價值觀及其歷史演變。實際上,對計生標語的批評性研究就是對我國四十來年計劃生育相關歷史的探究和審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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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Power and Ideology of China’s Family Planning Slogans
ZHOU Siruo XU Jingjing
(International Exchange College of Qufu Normal University, Rizhao 276826;
Science and Technology College of Hubei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 Enshi 445000)
Abstract: The family planning slogan is a discourse form peculiar to China. Its appearance is attributed to the particular national conditions of our country, and meanwhile its evolution is closely interrelated with the country’s social development. As an approach to discourse analysis, 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 (CDA) has focused on the researches concerning public and official discourses. Based on CDA approach and Fairclough’s “Three Dimensional Framework”, this paper attempts to analyse the family planning slogans at different historical stages so as to disclose power relations and ideological change concealed in the slogans. Our research shows that (1) the family planning slogan is a sort of institutional discourse. The participants involved in the discourse are unequal in discourse power with the slogans publisher as the dominator of discourse power, for it represents the institution in question; (2) the discourse behavior of family planning slogans is a top-down unidirectional communication; (3) the family planning slogan reflects China’s historical change and social development. According to the evolution of these slogans (from“compulsory command”to“equal consultation”to“scientific pragmaticism”), we can trace back to China’s development of the past four decades. (4) Although the different expressions of the family planning slogans do not fundamentally change the existing power relations, they have reflected the slogan publishers’ideological transformation from“advocating violence”to“highlighting the people-oriented, harmonious development”. This transformation results from the continuous progress of our society.
Key words: family planning; slogans; discourse; power; ideology
作者簡介:周思若,女,碩士,曲阜師范大學國際文化交流學院教師。主要從事對外漢語教學、二語習得等領域的研究。
徐晶晶,女,碩士,湖北民族學院科技學院講師。主要從事語言學和英語教學等領域的工作。
通訊地址:山東省日照市東港區煙臺北路80號曲阜師范大學國際文化交流學院,郵編276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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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董方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