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托尼·莫里森在其新作《上帝救助孩子》中首次將目光投向了美國當代社會存在的諸多問題,尤其關注了深受其害的深黑色黑人女性的主體建構。本文以身體敘事為切入點,通過展現有著深黑膚色的女主人公布萊德曲折的主體建構歷程,探討了莫里森在《上帝救助孩子》中為深黑色黑人女性主體建構指明的道路,即面對主流審美觀的厭惡、疏離與壓抑,深黑色黑人女性唯有回歸黑人母性/母愛、利用自己的母性身體才能成功建構主體性。
關鍵詞:莫里森;《上帝救助孩子》;主體建構;深黑色女性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822(2017)06-0032-08
1. 引言
2015年4月,美國首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非裔作家托尼·莫里森推出了第11部中長篇小說《上帝救助孩子》。該小說一經面世,美國的《書目》、《圖書館學報》、《紐約時報書評》等著名報刊對其推崇備至,溢美之詞頗多:“該小說文風簡潔、信息豐富,讀者開卷即可獲得諸多基本信息”(Hooper, 2015: 30);“莫里森小說敘事的經典標志,即不斷轉換的敘述者和敘述視角,讓讀者難以辨清敘述者和敘述對象以及是否可靠……她這種探討種族和種族身份的方式豐富有趣”(Frykholm, 2015: 40);“《上帝救助孩子》是一部簡潔的當代格林童話……莫里森的寫作總是關注詞句的音樂美,關注文字的肌理和聲音”(Walker, 2015: 21)。但其中也不乏批評的聲音,有評論者認為該小說情節不合常規、難以理解,人物刻畫偷工減料、不夠細膩(Galgan, 2015: 51),“對美國種族關系現象的揭露無關痛癢”(Shriver, 2015: 63)。
在中國,作為莫里森研究專家,王守仁、吳新云率先在《當代外國文學》2016年第一期發表論文“走出童年創傷的陰影,獲得心靈的自由和安寧——讀莫里森新作《上帝救助孩子》”,該文以童年創傷為切入點,探討了種族和膚色對美國黑人家庭關系和女孩成長的影響,性暴力對兒童造成的創傷以及“功能性言說”(王守仁、吳新云,2016: 107)對創傷的治療作用。郝素玲在“未來·孩子·創傷——托尼·莫里森新作《上帝幫助孩子》簡論”一文中簡述了該小說所具有的時代感、新黑人女性形象以及圓滿結局等有別于莫里森以往小說的特征,并簡要分析了造成童年創傷的家庭和社會根源。此外,李陽和楊艷分別從種族操演理論和文學倫理學的視角解析了主人公布萊德的心靈創傷和母女關系的錯位、修復、解構和重構。
上述研究,尤其是作為濫觴之作的王守仁和吳新云的論文,深刻分析了莫里森在其新作中以超越種族的宏大視野揭露了美國當下諸多社會問題,尤其是嚴重影響兒童身心健康的種族歧視,深膚色主義和性虐待等暴力現象。但筆者認為,通過這些暴力現象的呈現,莫里森在該小說中傳遞出了一個核心訊號,即對膚色主義肆虐下深黑色黑人女性的主體性建構的關注。而毋庸置疑,膚色是構成身體不可或缺的部分。因此,本文擬以身體敘事為切入點,通過闡釋有著深黑膚色的女主人公布萊德的主體建構歷程,探討莫里森在《上帝救助孩子》中竭力展示的面對主流社會審美觀對深黑色女性身體的厭惡,疏離與壓抑,深黑色女性如何利用自己的女性身體確立身份、建構主體。
2. 生母的愛之暴力——布萊德主體性的破裂
莫里森在其前期小說創作中著力刻畫了令讀者目瞪口呆、難以理解的殘暴母親形象,如《秀拉》中親自焚燒兒子的伊娃,《寵兒》中殺死女兒的塞斯等。在《上帝救助孩子》這部新作中,莫里森沒有繼續這種極端、血淋淋的母愛暴力的探討,而是將其關注目光再次投向了當下美國社會中比較隱蔽、來自黑人族群或家庭內部的精神暴力,即對深黑色黑人女性身體的歧視及其創傷。這種不易覺察的精神暴力雖然與身體的直接暴力有著本質的區別,但其根源卻與身體及其社會文化能指密切相關,即深黑膚色代表的深黑色身體最大限度地偏離了白色主流審美標準,是最低賤的身體。這種畸形的黑人審美觀是黑人內化白人主流審美觀的結果,其直接后果便是黑人群體內部歧視:膚色越淺、越靠近白色就倍感優越;反之,膚色越黑就越遭嫌棄,甚至受到來自家人的歧視。在該小說中,淺黑色黑人母親甜甜(Sweetness)便是這種病態膚色主義的劊子手。
甜甜對女兒布萊德(Bride)的深黑色皮膚和身體備感厭惡,并竭力與之保持距離。小說開篇便是甜甜為自己為母之道失職而進行的開脫之辭:“這不是我的錯。所以你們不能怪我。我什么都沒有做,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兒。她們把她從我的雙腿間拉出來還不到一個小時,我就覺得哪里不對勁了。真的不對勁。她太黑了,黑得讓我害怕,和午夜一樣黑,像蘇丹黑人那么黑”(Morrison, 2015: 3)。甜甜之所以有這樣強烈的心理反應,其主要原因是她和丈夫的身體顏色都是淺色的,或者被他們稱之為黃褐色(high yellow),而聲稱其祖上亦未曾有過這種深黑色的先例。女兒的深黑色身體讓甜甜感到無法理解,更不能接受,甚至無地自容,一度失去理智,企圖用毛毯捂死剛出世的女兒。但在良心的引導下,她放棄了這個做法。即便如此,甜甜對布萊德深黑色身體的厭惡卻不曾減少,而是延續到其對女兒充滿冷暴力的養育方式上,即始終與女兒布萊德保持身體上的不接觸。哺乳期,甜甜極不情愿地給女兒喂奶,因為“給她喂奶就感覺是在讓一個小黑人吸吮自己的乳頭。因此回家不久我便給布萊德用奶瓶喂奶”(Morrison, 2015: 5)。哺乳就意味著女兒身體與自己身體的接觸,這是莫里森強調的為母之道的第一職責,但這種身體接觸因為讓深受膚色主義之害的甜甜感到難堪而被拒絕。童年的布萊德由于膚色深黑也沒能得到母親的愛和關心,遭受的不是體罰就是謾罵。而最讓她難以釋懷的是,即便是懲罰,母親也會想出一些不觸碰女兒身體的辦法。莫里森通過成年布萊德的回憶向讀者展示了這種來自生母的膚色歧視:“我一直知道她不喜歡碰我。我看得出來。小時候,她給我洗澡時,厭惡寫滿了她的整個臉。(洗澡)其實就是用沾滿泡沫的搓澡布心不在焉地給我擦一下,然后就揩干。我以前常常祈禱她打我的臉或者屁股,這樣就可以感受到她的碰觸。我故意犯一些小錯誤,但是她總是有辦法懲罰我但不接觸到她討厭的皮膚——不讓我吃晚飯就睡覺,把我鎖在房間里。”(Morrison, 2015: 31)通過上述回憶,我們不難推斷,母親這種刻意保持的與女兒身體上的疏離的行為給布萊德幼小的心靈造成了一種缺失,一種難以抑制的渴望,即渴望得到母親的手的愛撫,渴望與母親有身體上的接觸。更嚴重的是,這種身體的疏離還引發了布萊德心理的病態渴求,即企圖通過惹禍來獲得體罰,以便感受母親的手、母親的身體。母親對自己身體的厭惡給布萊德的心理留下了難以愈合的創傷,正如Sullivan所言:“沒能殺死布萊德,甜甜轉而避免與女兒有身體接觸,這個選擇的毀滅性與身體的疼痛一樣巨大”(Sullivan, 2015: 14)。母親的愛撫是黑人女孩兒成長的無盡養料,但甜甜卻拒絕給予天經地義的母愛,而這種逃避心理/行為是其內心深處畸形的自我認同的反映,因為從她的自白中,我們可以發現甜甜并不認同自己作為黑人后代的事實。這反過來必然對自己女兒的身體認同和身份確立造成極大的困惑,因為“父母的自我認同感有利于孩子自我認同的發展。孩子的自愛、自我發展源于父母的自我感。小孩兒在自愛發展之前,必須有另外一個個體給予她愛,讓她感覺到她是可愛的、是值得愛的,否則,很難發展起自我的認同感”(O’Reilly, 2004: 11)。
甜甜對深黑色身體的歧視不僅表現在對自己女兒身體的厭惡和刻意疏離,而且還進一步反映在其對女兒壓抑教育表征出的對深黑色身體的抑制。在小說中,甜甜自辯道,為了保護女兒布萊德,為了讓女兒能在種族歧視依然盛行的美國當下社會中獲得生存,她采取了極為殘酷的壓制女兒的教育方式: “盧拉·安需要學會如何守規矩,如何低著腦袋,不制造麻煩”(Morrison, 2015: 7)。當布萊德告訴母親她看見她們的白人房東強奸一個幼童這一令人發指的行為時,“甜甜非常憤怒。不是因為一個哭泣的小孩兒,而是因為散播這件事兒。她對緊握的小手或者巨大的毛腿不感興趣。她關心的只是如何保留我們的公寓。她甚至說:‘不要說一個字。對任何人。你聽到了嗎,盧拉?忘掉這件事兒。哪怕是一個字也不要說’”(同上: 54-55)。在《母性思維》中,莎拉·羅迪克寫到:“很多(黑人)母親認為為母之道的核心挑戰便是把孩子訓練成一個大家都接受而自己又引以為自豪的人”(Ruddick, 1984: 104)。從表面上看,這是甜甜在對自己的女兒進行訓練,讓她成為被社會認可和接受的對象。但值得指出的是,甜甜采取的所謂教育方式是一種壓抑性的,不僅壓抑了女兒深黑色的身體在公共場合的自信呈現,而且還壓制其社會正義感。這種壓抑反映出了在甜甜的潛意識里對女兒深黑色身體的根深蒂固的厭惡,莫里森在接受Maddie Oatman關于該小說的采訪時提到:“我想讓布萊德的母親傳達作為淺膚色黑人明顯的好處。她明白不得不保護自己的深黑膚色孩子,使其免受侮辱。但在內心深處,她對此(深黑膚色)同樣反感厭惡”(Oatman, 2015: 60)。甜甜壓抑教育與羅迪克要表達的“訓練”的終極目標是背道而馳的。羅迪克強調的“訓練”與黑人文化傳統密切相關的,尤其指向一種文化傳承的關聯。“受訓”之后的黑人小孩兒不僅欣賞自我,而且認同黑人的價值觀,認同作為黑人的自然、社會和文化屬性,發展一種健康的自我心理以及高度的自尊自愛。甜甜并沒有繼承這種源自于黑人種族的認同,也不可能將這種遠祖的非洲古老記憶和文化傳遞給皮膚深黑色的女兒。這種回避式的教育其實是甜甜對深黑色身體的厭惡和疏離的進一步發展。
甜甜對女兒深黑色身體的厭惡、疏離與壓制是其為母之道的失職。她極力回避否認自己是黑人的后代,更不承認黑人女性身體的視覺美感。這種對女兒深黑色身體投射的一系列情感暴力必然在女兒的精神世界上打上不被愛的烙印,其影響是毀滅性的: 布萊德為了獲得母親的認可和愛,為了母親能牽自己的手,在八歲那年出庭作偽證,把一個正值芳年的幼兒園老師索菲亞送進了監獄并被判處25年的監禁。給自己的心理留下了難以釋懷的內疚。這種以內心的安寧為代價的獲取母親對自己深黑色身體的認可在布萊德心理留下了創傷亟需彌合。更重要的是,這從客觀上造成了布萊德內心的不自信,對自我身份的不確定,因此長大成人的布萊德在內心深處是不安的,她的自我認同是不穩定的,時刻需要別人的肯定眼光,渴望別人對其深黑色身體的關注。
3. 男性的凝視暴力-布萊德主體的虛構
羅伯·尼克松(Rob Nixon)在《慢暴力和窮人的環境正義》一書中提出了“慢暴力”(slow violence)這一重要概念,并論述到“這是一種悄然發生、不易覺察的暴力,其破壞性被時間和空間所分散的暴力……其災難性的后果在一定時間后才會顯現出來”(Nixon, 2011: 2)。在《上帝救助孩子》中,黑人母親甜甜的母愛暴力當屬此類,而莫里森在該小說中還刻畫了另外一種被美國當代消費文化所粉飾的慢暴力,即男性對深黑色女性身體的凝視暴力,這種打著“黑即是美”的幌子招搖過市的隱形暴力,使得由于母愛缺席而極度渴望得到他人認可目光的布萊德在建構女性主體的道路漸入誤區。
美國當下“消費黑色”之風讓布萊德的深黑色身體成為凝視對象。成年之后的布萊德去一家化妝品公司的首次面試由于面試官質疑她的整體形象和穿衣風格而宣告失敗,但萬幸的是,她獲得了第二次機會。為此,她咨詢了黑人服裝搭配師杰瑞(Jeri)。杰瑞建議,除了白色不要穿其他任何顏色的衣服,甚至連手包和鞋子都要是白色的,這樣就可以凸顯出布萊德獨一無二的深黑色。在小說中,其描述是這樣的:“你應該一直穿著白色,布萊德。只穿白色。全身都穿白色……不僅僅是因為你的名字(Bride即穿著白色婚紗的新娘—筆者注),更是因為白色可以襯托出你那甘草般漆黑的皮膚。而且,黑色是新的黑色。懂我的意思嗎?等等。你的膚色與其說是甘草,不如說是好時牌(Hershey’s)糖漿。每次人們看到你都會想到奶油和巧兒力蛋奶酥……聽著,親愛的布萊德。如果你想要在鞋子和錢包上保留一點兒其他的顏色的話,我建議都變成黑色。別忘了不要化妝,不要唇膏或眼影,什么都不要。”當布萊德向他咨詢珠寶的顏色時,他激動地舞動雙手表示反對。“不要帶珠寶配飾,珍珠耳環,可能,不,也不要,就是你,親愛的……白雪中的黑豹。用你的身體,用你的狼獾的眼睛”(Morrison, 2015: 33-34)。杰瑞給布萊德提供了專業的服裝搭配,即通過色彩的強烈對比來達到給人震驚的效果,吸引眼球。然而其文化意蘊則是,莫里森借杰瑞之口道出了其對白人文化審美觀的鄙視以及美國當下社會對黑即是美的推崇。不言而喻,白色在此只是一種陪襯,是為凸顯黑色的美而存在的。從一定意義上講,這顛覆了“以白為美”審美觀所代表的白人主流文化。誠然,煥然一新的布萊德聽從服裝搭配師的建議之后不僅獲得了工作,而且信心大增:“它(白色)讓我成功了,重新塑造了我。我走路都不一樣了—不是趾高氣揚,也不是扭著腰橫沖直撞,而是闊步向前,緩慢而穩重。男人們追著(看我)。我讓自己被注視,成為目光的焦點”(Morrison, 2015: 36)。值得指出的是,這種以白襯黑的著裝搭配方案其實是美國社會消費文化的轉變: “黑色暢銷了。它是這個文明世界中最為火熱的商品。白人女孩兒,甚至是棕色女孩兒們要得到這種關注還需裸露身體”(Morrison, 2015: 36)。固然,這種消費觀的轉變滿足了布萊德對于他人目光的渴望,滿足了她內心深處對黑人女性身體帶來的虛假的自我的建立,但她自此便成為了一個被“凝視”的對象,一個被所有人“看”的對象,更成了男人眼中欲望的對象,她的黑色身體其實變成了男人消費的對象,變成了一種物化的商品。布萊德被物化或者商品化了,她獲得只是一種虛假的主體。
深黑色身體成為凝視對象帶來的信心和虛假的自我感導致了布萊德對身體的自我凝視。莫里森在該小說中沿用了她一直醉心其中的魔幻現實主義的描寫手法,極為神秘地刻畫了布萊德自黑人男友布克離開之后身體出現的各種難以解釋的變化。“當我為準備開車而換衣服時,我注意到(notices)第一件奇怪的事情。我的體毛不見了。不像是被剃過或者用蜜蠟脫毛過,而是被磨平了,它們似乎重來就沒有長過一樣”(Morrison, 2015: 13)。 這是布萊德首次注意到自己身體發生的一個變化。隨著她的尋愛之路的進行,身體出現的變化越來越多。她發現一直存在的耳洞消失了。“站在水槽的鏡子旁邊,我注意到(noticed)凱斯米爾裙子的領口是斜的, 以致于左邊肩膀都露了出來”(Morrison, 2015: 82)。最嚴重的是,當她一次洗澡準備揩干身體的時候,她發現她的胸部是平的。 “完全是平的,只有乳頭在哪里證明那不是背部”(Morrison, 2015: 92)。通過上述描寫,我們不難發現,莫里森重復了動詞“注視”(notice)并用了“看見”(discover),以及涉及“鏡子”這個與“眼睛”相關的物件,即是說,布萊德身體的各種變化都是她通過自己的“眼睛”凝視自我身體或者鏡中身體的結果。值得指出的是,這些變化只有她自己能夠看到。這種非自然的身體變化其實可以視為布萊德內心世界變化在身體上的一種外化表現,布克的離開讓她從一個擁有完整、性感的身體的黑人女性逐漸縮小成一個沒有發育、沒有膽量的黑人小姑娘。她自己的解釋是“這些身體變化不僅僅是他離開之后,而且就是因為他的離開”(Morrison, 2015: 94)。布萊德獨特的黑膚色以及性感黑色身體曾經給她帶去了優厚的工作以及別人注釋的眼光,尤其是男人們(包括她最愛的布克)充滿渴望的眼神。因此這些身體的突變讓她感到恐懼不安。從某種意義上說,布萊德這種自我凝視的發現以及由此引發的心理恐懼其實是外部凝視的延續。女性私處、耳垂、香肩和乳房代表著女性身體的全部魅力所在,這些是男性對女性施展欲望的核心身體媒介,它們的萎縮或者消失意味著女性作為男性欲望對象的吸引力的消失,因此布萊德才感到恐怖。而這一切最具說服力的是,當布萊德最終到達愛人布克的住所時,卻不敢前去面對他。“現在,我不知道我是否應該去(找布克),布萊德搖著頭,她依靠她的相貌太久了——女性的魅力太好使了”(Morrison, 2015: 94)。布萊德內心因為身體發生了這些根本性的巨變,所以她變得不再自信,曾經通過使自己身體成為凝視對象而建立的女性主體瞬間土崩瓦解。因為,她對黑色身體的美的標準是以男人的眼光制定的,實際上是男人對女性身體消費觀念的一種自我投射,而非其女性主體的反映。
與這心理的自我投射比肩而行的是布萊德對自己身體采取的滑稽的做法。布克因為突然離開,沒有清理任何東西便奪門而出,為了不使自己回憶起他們在一起的種種美好回憶,為了阻止自己想起和布克相關的任何東西,她決定把布克留下的東西都扔到了垃圾桶里,唯獨留下的布克的剃須刀,而且在她每次因為思念而無法自拔時或看到自己的身體變化而難以解釋時,她就拿出了布克的剃須刀,在自己的臉上、腋窩下、私處等地方模擬布克剃須的動作。這個動作實際上是布萊德為了感受布克的愛,剃須刀便成了布克的身體和情感的代理人,剃須刀便成了一種隱喻。不難理解,剃須刀是用來刮胡須的,但是此時布萊德卻神奇地發現自己的腋窩和私處都沒有毛發,變成了一個光禿禿的地方,這種變化與剃須刀的出現形成了一種奇特的反差。布萊德的這種尋求內心安慰的行為同時也顯現出其對自己身體的關注,而且是作為男性欲望對象的身體。在布萊德自己看來,她身體的變化一切都是布克離開造成的,如Churchwell所言,“莫里森顯然沒有注意到這種(對布萊德身體變化的)解釋實際上創造了一種極度含糊的性別政治,布萊德需要一個正確的男子才能變成完整的女人”(Churchwell, 2015: 30),需要得到男人關注其深黑色身體才能找到信心,找到自我。而這種女性自我與主體性是虛假的,是布萊德由于失去母親關注而造成心理缺失的延續,這是自我建構失敗的癥結所在。這種母愛的缺失呼喚著母性的回歸。
4. (他母)母性 的光輝——布萊德主體的確立
布萊德身體的殘缺是她之前建構的虛假的主體性瓦解的內心反映,是心理創傷的外化,呼喚著身體創傷的治療與修復。這個療傷與修復的過程是通過心靈和精神上與母親的記憶溝通完成了,而不是通過與有血有肉的母親溝通完成的。這個回歸,再聯系與再獲得的過程是母親/母愛缺失的一種精神或靈魂,在日常生活中往往也是由一個實際的人來擔任的。比如別人的母親,或者一個女性的朋友。(O’Reilly, 2004: 41)布萊德的生母甜甜雖然在世,而且也通過讓布萊德難以忘記的殘酷方式把她養大,但是她其實沒有給予足夠的母愛,因此布萊德在母親的哺育以及文化紐帶傳承這兩方面是有缺陷的,也需要找到失去母親的這個歷程,需要另外一個母親以“他母”(othermother)的身份來幫助其完成這個對女性完整主體形成至關重要的一個歷程。在小說中,充當這一角色的人物便是黑人老嫗奎恩。
奎恩是布萊德身體的修復者和精神的鼓舞者。首先,奎恩在身體幸存方面給布萊德充當了母親的角色,完成了本該由生母甜甜應盡的義務。奎恩是布克的姑母。她雖結婚七次并生育多個小孩兒,但最終卻孤老一人(孩子被前夫們帶走或者和她關系僵硬)。布克對這個姑母比較信任,因此離開布萊德以后便住在了她家附近。得知布克住所信息后,布萊德來到了奎恩的家里。一看到布萊德,奎恩便盛情邀請她進屋坐下,勸她不要著急去見布克并說道:“你瘦的連一只浣熊都不會理會你……你需要吃東西”(Morrison, 2015: 144),而且隨即給布萊德盛了一碗她自己做的什錦湯。布萊德成人以來第一次聽別人這樣無視她的美麗,在她的印象中無論白人還是黑人,無論男性還是女性都被她利用純白服飾突顯出來的深黑色臉龐所深深吸引,駐足流連,甚至垂涎三尺。而如今,在一個打扮怪異的老太太眼里,她卻成了一個瘦得連食肉猛獸都嫌棄的人。盡管奎恩的評論稍顯夸張,但也確實反映出了有著黑人母性關懷的黑人奎恩沒有在意布萊德黑得令人驚訝的身體,而是她因為許久未能進食而表現出的疲憊不堪的身體。此外,奎恩準備的什錦湯也頗具意義。作為非洲傳統食物的什錦湯,不僅象征著非洲黑人傳統文化,更是黑人母親和母愛的代名詞。布萊德喝下什錦湯之后,對此贊不絕口,將其比作凡間甘露,滋養著她干枯的身體,讓她很快恢復了體力,這是充當著母親身份的奎恩的功勞。然后,恢復體力的布萊德卻因為內心的精神的干涸萎縮沒有勇氣去當面質問布克,而此時也是奎恩通過一首民歌鼓勵她。作為“他母”的奎恩給予布萊德的身體滋養和精神鼓勵是她從未體味過的,這與生母甜甜的冷漠和貶低形成鮮明的對比。這也解釋了后來奎恩因為家里失火而被意外受傷住院后,布萊德像照顧自己的母親一樣去照顧她,而對生身之母,她僅僅是郵寄足夠的鈔票,毫無天倫之情。Carole Boyce Davies指出:“在生活中的關鍵時刻,黑人女性需要療傷……在必要的時候,她們自己需要變成相互的療傷者/母親”(Davies, 1991: 41)。 布萊德受到別人母親——奎恩的身體療傷,而要走向自我主體,經歷充當母親的過程是必不可少的。
布萊德的女性主體的最終確立是其黑色身體和身份因為懷孕而發生的變化。布萊德懷孕之后的欣喜之情充分說明了身體的變化帶來身份的變化,以及主體性的最終建構。在美國當下社會離婚率飆升,丁克家庭越來越多的情況下,布萊德只有23歲的黑人女孩兒對自己懷孕并沒有表現出任何抱怨而是滿足感,這是因為這個孩子的到來即將給她的人生翻開新的篇章,這意味著她作為女人生命歷程的完整的一步,這是莫里森在其小說中經常傳達的一個母題,美國黑人女性要回歸自己的非洲傳統,回歸母親/母愛/母性。這是非洲傳統文化中的至高無上、備受尊敬的文化理念和女性價值觀,這不僅意味著布萊德和布克生命的延續,更多地表達出了莫里森對美國黑人群體生命的延續,他們倆對這個小孩兒都充滿了期待,當布萊德把懷孕的消息告訴因為唯一深愛的親人意外去世而對人生倍感困惑的布克時,布克似乎找到自己的人生方向,他牽著布萊德的手并輕吻了她,這讓布萊德感到非常幸福和滿足,他們躺在汽車的靠椅上,幸福之情溢于言表,他們就這樣靜靜地坐著。(Morrison, 2015: 41) 盡管在讀者看來,布萊德懷孕的消息來得太突然,其實莫里森只是要凸顯這種對黑人母親/母系(motherline)傳統的重要性,這是非洲文化的根本之所在。而給母親甜甜的去信中,她只是告知懷孕的消息,只字未提誰是孩子的父親,因為布萊德在乎的僅僅是一個孩子,一個生命的延續。而這種延續也是其女性主體最終確立的標志。
5. 結語
在《上帝救救孩子》中,盡管莫里森沒有像以往的小說中那樣展現極端暴力的母愛行為,但卻關注了在當下美國社會對深黑色黑人女孩精神世界的暴力,這種來自母親的冷暴力給黑人小女孩的身體認同基礎造成了致命的破壞;而美國當代社會方興未艾的文化轉向讓膚色主義的勢頭似乎有所回落,讓種族、性別歧視的浪潮趨于平靜,但基于消費黑色觀念而建立的黑色女性自我無異于海市蜃樓,是虛幻空無的,因為這又落入了凝視暴力的樊籠之中。唯有通過延續非洲古老記憶,通過黑人女性群體中的他母對黑色女性身體的愛撫和喂養以及由此引發的黑人女性身體空間的變化,深黑膚色女性在當代美國社會找到真正的自我、建構主體性。總之,莫里森重視黑人女性的日常生活經驗,強調以傳統的母親角色和信念為核心,以此來抵制或消解白人主流審美強加給黑人族群內部的歧視,并最終幫助深黑色黑人女性確立身份、建構主體。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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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bjectivity Construction of the Blue Black Female in Morrison’s
God Help the Child
ZHOU Quan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Sichuan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Sichuan 400031)
Abstract: In her latest novel God Help the Child, Toni Morrison directs her gaze towards multiple social problems in contemporary America, especially subjectivity construction of the victimized blue black female. Through the lens of body narrative, the paper expounds an arduous journey of the heroine Bride towards subjectivity and explores how blue black females, faced with revulsion, estrangement and oppression of blue black bodies, utilize their black mothering and motherhood to manage to seek for their subjectivity.
Key words: Morrison; God Help the Child; subjectivity construction; blue black body
作者簡介:周權,男,碩士,四川外國語大學國際關系學院講師。主要從事英語文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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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