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本論文主要分析貝婁創作中期60年代至70年代末的特征。貝婁中期作品中已經開始流露出對芝加哥和紐約為代表的大都市的厭惡和反感。城里的盜搶、爾虞我詐、投機買賣、美色、金錢、欲望等等交雜在一起,刻畫出工業社會的種種弊端。此時期小說人物主要是圍繞猶太知識分子展開:赫索格教授,塞姆勒先生,以及洪堡與西特林。《赫索格》里的主人公赫索格是學識淵博的大學歷史教授,他以芝加哥大都市為生活的核心空間,參與構建城市社會的精神生活空間與文化空間,但同時他還不斷地對所生活的城市進行著城市批判。在《塞姆勒先生的行星》中貝婁非常巧妙地將塞姆勒先生所看到的現實都市與他所憧憬的理想世界進行并置對比,并通過現實都市里人類的瘋狂行為揭露出現代都市的弊病。《洪堡的禮物》通過刻畫生活在城市中并面臨諸多城市問題的兩個典型猶太知識分子形象,展示城市知識分子的二重世界以及社會錯位中的精神困惑。這一創作階段貝婁著力從不同的城市文化方面來抨擊美國的城市。這些城市符號包括官僚制度的腐敗、公共交通的“病毒”、城市建筑的變遷、藝術與物質的博弈等,貝婁據此深入探討由此引發的城市人的內心困惑問題。
關鍵詞:索爾·貝婁;城市噩夢;被圍困的社會;城市符號;錯置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822(2017)06-0040-09
貝婁城市小說創作的中期主要是指從60年代初至70年代末①,這是貝婁小說創作最重要的階段,也是獲得諸多殊榮的階段。這一階段創作主要有《赫索格》(Herzog, 1964)、《賽姆勒先生的行星》(Mr. Sammler’s Planet, 1970)、《洪堡的禮物》(Humboldt’s Gift, 1975)以及隨筆《耶路撒冷來去》(To Jerusalem and Back, 1976)。此時期貝婁展現出諸多的城市文化符號,展現出一幅齊格蒙特·鮑曼稱為“被圍困的社會”②的圖景。貝婁在1980年談及自己創作于1982年的小說《院長的十二月》時總結美國的現狀時就提到:美國對現實是持否定態度的,我們想辦法回避它,我們拒絕去面對那些很明顯并可觸知的事實。(Roudané, 1984: 265-280)貝婁對他所處時代的各種社會經濟文化力量間的真正矛盾做出了回應。他極其關心在業已面目全非的風景中如何保持人的善良和純真的問題。
貝婁的早期作品更多地關注猶太平民瑣碎的日常性生活,到了中期,他的作品則更多地體現了公共性生活的意義化和組織化。張鴻聲曾指出:“日常性生活的意義化、超驗化過程必須被引向一個‘公共性’的路途,將生活細節整合成關于意義本源的元敘事,而克服現代社會應有的‘公’與‘私’的分離狀態。”(張鴻聲 等,2014: 162-163)第二階段的主人公通常會積極投身到城市的建設中或者是獻言獻策,或擔當起公共人物,或扮演社會熱心人,而貝婁也擔當起對資本主義“公共性”進行反思的角色。審視整個社會結構,國家機器的運轉,官僚主義等等問題。
此時期對于貝婁而言最重要的事件莫過于獲得諾貝爾文學獎,1976年在諾貝爾文學獎獲獎辭中他指出當下社會的問題以及他對作家所面臨的社會現實的清醒認識,他提到:
在個人生活方面,騷動無序貨幾近恐慌;在家庭生活方面——對丈夫、妻子、父母、孩子而言——混亂;在民眾行為、個人忠誠、性愛方面(我不想背誦整個名單;我們不愿意再聽這些了)——更是進一步地混亂著。我們正在努力生活在這樣一種個人騷動無序、公眾迷惑混亂的環境中。我們隨時都會面臨各種各樣的焦慮。一切事情都在下降和墜落,讓我們每天都感到畏懼擔心;我們對私人生活興奮不已,卻備受公眾問題的折磨。(Bellow, 1994: 92)
貝婁在自己長達半個世紀的創作之中,不遺余力地揭露人類社會的各種偽善,文明的墮落,人類的邪惡。作為最具有人道主義關懷的貝婁一再強調作家的立場問題,認為作家應該探討人類靈魂深處的內容,應帶著一種客觀的嚴肅感進行創作,進而滲透進人類生活的激情與糾結的最深處。他認為現代主義文學中有一種否定的傳統,一種具有預見性的批判主義精神,一種對自身忠誠度的捍衛,因此在貝婁作品中往往展現的不是歌舞升平的盛世,而是對社會的針砭時弊,對人類文明謬誤的批判。他曾評論:一戰以后我們發現傳統的觀念已經被許多藝術家們顛覆了。現代公眾已經形成了一種好奇心驅使的被動接受事物的觀眾,疏離之前感受并信任的事物。它站在安全和免疫的立場毫無拘束地仔細審視著自己的人類。一個沉默寡言的、善于深思的反自我觀察著這種情感馬戲。(Bellow, 2015: 224-239)他認為作家真正的創作主題不是政治而是“靈魂的力量”。他批判道德目標的無序以及作家們一味的仁慈。因此他用嚴肅的筆觸揭露著社會的負面問題以期引起反思。
如果說早期貝婁小說的創作時期處于美國猶太人發展的“黃金時代”(Diner, 2004: 259)的話,那么貝婁創作的中期正處一個對社會進行反思的年代。正如貝婁1976年12月12日在諾貝爾獲獎演說詞中指出:“我們天天為之擔憂的是一切事物都在衰退和崩潰。我們既為個人生活而不安,又被社會問題所折磨。”(貝婁,2002: 117)現代城市被視為墳墓,康拉德和艾略特都曾對城市的荒原意象進行過描述。隨著戰后美國經濟高速的增長,物質世界的膨脹并沒有帶給人類精神世界的充盈。工業社會的弊端日益凸顯:機械化和自動化使人在機器鐵籠面前無能為力;人們缺乏信仰,唯利是圖。那個年代也是猶太人信仰受到沖擊的時期。60年代的美國處于一個反主流文化的階段,在肯尼迪總統被刺殺、越戰、水門事件之后,反權威的質疑主義盛行。大規模的學生騷亂和造反運動此起彼伏,宗教也逐步走向世俗化。社會危機加重,美蘇軍備競賽不斷升級,冷戰一直持續到80年代初。這二十年的一個主流思潮便是文化激進主義,整體采取大批判、大拒絕的思想,整個社會呈現出病態的豐裕社會的狀態。激進主義往往有以下特征:濃厚的烏托邦情結、不妥協的叛逆姿態以及非理性的激情。比如小說《赫索格》中諸多信件都流露出主人公赫索格教授對現代社會的不滿。《賽姆勒先生的行星》中的賽姆勒先生有著濃厚的烏托邦情結以及強烈的批判精神,他認為美國已經不是一個適宜人居住的星球,所以很可能最佳的選擇是月球。《洪堡的禮物》更是明顯,兩代知識分子對社會的絕望,在藝術與金錢當中抉擇,隨后發現自己似乎不得其所,被迫放棄了最初崇高的理想和追求。
此時期貝婁創作的一個顯著特征就是以知識分子為小說中的主人公。在此之前,描寫美國知識分子的小說不占少數。在貝婁出版《赫索格》的前兩年,也就是1962年,一本廣受關注的探討美國知識分子的書《美國的學院小說》(The College Novel in America)面世。作者約翰·里昂斯(John Lyons)就對該書中的學院小說(Academic Novel)做出定義,認為學院小說是指“該小說以嚴肅的態度對待高等教育,同時主要人物為學生或者教授。”(Tierney, 2002: 161-172)③同年也有學者發表文章稱:有關學院的小說沒有創造出任何一個真實可信的教授。(De Mott, 1962: 243-252)由此書引發的爭鳴不難發現在那個年代以刻畫知識分子為主的學院小說是比較風靡的一種創作形式。同時,受到此時期社會和文化背景的影響,知識分子在社會進程中扮演的重要角色。一方面,知識分子居住在介于他自己本身已經決定疏遠的社會和他已經選擇擔當一個熱心的代言人而對方永遠不會同意接受他為一個平等的伙伴的“榜樣社會”之間的無人地帶,但是另一方面,正是這種無人地帶的存在,讓知識分子感覺到疏離、孤獨、無奈,甚至瘋狂。知識分子的角色不應該僅僅只是傳授知識,知識分子應該履行社會批判的義務和責任,盡量多地承擔起對社會的公共服務職責。按照愛德華·薩義德(Edward Said)的觀點:“知識分子既不是調節者,也不是建立共識者,而是這樣一個人:他或她全身投注于批評意識,不愿接受簡單的處方、現成的陳腔濫調,或迎合討好、與人方便地肯定權勢者或傳統者的說法或作法。”(薩義德,2002: 25)
哈貝馬斯指出:“所謂‘公共領域’,我們首先意指我們的社會生活的一個領域,在這里領域中,像公共意見這樣的事物能夠形成。公共領域原則上向所有公民開放。公共領域的一部分由各種對話構成,在這些對話中,作為私人的人們來到一起,形成了公眾……他們可以自由地集合和組合,可以自由地表達和公開他們的意見。當這個公眾達到較大規模時,這種交往需要一定的傳播和影響的手段;今天,報紙和期刊、廣播和電視就是這種公共領域的媒介……國家的強制性權力恰好是政治的公共領域的對手,而不是它的一個部分……自那以后,這種公共性使得公眾能夠對國家活動實施民主控制。”(哈貝馬斯,2005: 125-126)這也正是小說主人公展現出來的積極參與到城市生活和建設中的方式,即自由公開地表達觀點,抨擊著國家機器,批判著官僚體系對公共利益的損害。
《赫索格》中的摩西·赫索格教授,《賽姆勒先生的行星》中的阿特·賽姆勒先生,以及《洪堡的禮物》中的洪堡與西特林,都是知識分子的典型代表,并且他們都對社會的現狀有一定的了解,有的希望能擔當中流砥柱,參與到國家建設中,有的通過對城市的細微觀察,看到了城市的丑惡一面,為了履行自己的社會責任,他們提出了質疑和見解。摩西·赫索格作為一名典型的知識分子,他學富五車,受學生愛戴,在學術上扮演著非常重要的社會角色,他對浪漫主義的見解更是得到了多數人的認可,比如他曾代表納拉甘塞基金會在歐洲進行文化訪問。只有一只眼的二戰猶太裔難民阿特·賽姆勒先生就像一位自封的哲學家和社會學家收集著自己的記憶、經歷以及社會的種種現實,并發表著自己的看法,一心想寫書。而洪堡和西特林更是作家的代表,前者是著名詩人,后者是知名劇作家。
猶太人是個非常注重教育的民族。在猶太人中間,學問最受推崇。它不是碌碌無為,而且在猶太人看來學問是和上帝溝通的橋梁,因此具有學識的比如猶太拉比在猶太人中有很高的地位。“使社會保持流動性的是知識,它對任何人都敞開大門,至少在潛在的意義上,知識不是任何群體或等級的專有財產。”(豪,1995: 8)由于長期聚集在紐約大都市,那里人才濟濟,思想前沿,聚集大批學者,二十世紀30年代起就出現了由一批文學家和作家構成的“紐約知識分子”群體,盡管人數不多,但是是第一個聚集眾多猶太移民的主要群體。歐文·豪(Irving Howe)在1968年的文章《紐約知識分子:實錄與批判》中首次使用了這個稱號。紐約知識分子大多來自東歐猶太移民后裔,他們大多出生在二十世紀前二十年間,除了少部分人生活在芝加哥,大部分人以紐約為主要生活場景,其中就包括赫赫有名的《黨派評論》(Partisan Review)靈魂人物菲利普·拉夫(Philip Rahv)、阿爾弗萊德·卡津(Alfred Kazin)、萊昂萊爾·特里林(Lionel Trilling)、索爾·貝婁(Saul Bellow)、丹尼爾·貝爾(Daniel Bell)、歐文·豪(Irving Howe)、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這部雜志不僅幫助創立了美國文學中的新流派,即城市‘疏離’小說以及猶太小說,而且還幫助形成了美國文學批評中的獨特流派,即所謂的紐約社會批評家。阿爾弗雷德·卡津(Alfred Kazin)在自傳中所回憶的猶太青年的經歷或多或少代表了這段時期許多紐約知識分子的經歷。歐文·豪(Irving Howe)曾評價:“卡津充滿深情地強調其情感的猶太源泉,似乎主要是一種追溯性的觀點,也就是五六十年代的一種認識:不管你怎樣努力擺脫過去,它將仍然存在于你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中;仍然以多種靈活的方法,影響著你行事及撫養孩子的方式。”(豪,1995: 544-545)這批知識分子他們在信念風格上有很大的相似之處,他們思想開放,立場大多是世界主義,主張文化的多元,力圖以人類的大視野來思考問題;此外他們有著公共知識分子的責任心,他們關注社會問題,始終保持批判性思維,不媚俗不盲從;再則他們大多富于創新精神,也深得歐洲文學傳統的影響,在文學領域有相當高的造詣。因此貝婁在作品中探索諸多的社會問題以及他所關注的公共知識分子的責任問題也絕非偶然。
如果說貝婁早期作品還滿懷對城市的樂觀態度,將猶太移民美好的希望寄托在美國這片理想的烏托邦內,那么貝婁中期作品中已經開始流露出對芝加哥為代表的大都市的厭惡和反感,他極力揭露城市的陰暗面,并展現出以紐約和芝加哥為代表的美國荒原。在二十世紀60、70年代對市中心有一種占主流的文化觀點,即認為市中心由“四種意識形態的領域組成:一個是充滿了破舊房屋、廢棄工廠和荒涼景象的外部環境;一個是對白人工人階層生活的浪漫化的想法,它尤為強調以家庭生活為中心;一個是黑人文化的病態形象;一個是對街道文化的病態看法”。(祖金,2006: 41)基本上這四種意識形態中絕大部分都是帶來負面情緒的內容。此外,當代烏托邦失控的途徑也以多樣的城市符號體現出來。貝婁曾在1977年杰弗遜講座演說中引用一位老芝加哥人給他的來信,此人指出“芝加哥是一個‘白色關節的’城市。”(貝婁,2002: 165)所謂“白色關節”是暗喻芝加哥文化氛圍的壓抑與貧瘠、粗俗和無聊。貝婁也非常同意這一見解,正如貝婁在其好友艾倫·布魯姆(Harold Blooom)《美國精神的封閉》(The Closing of American Mind)一書的序中稱:“依照先進的歐洲思想家的見解,一個來自粗俗的物質主義中心——芝加哥——的年輕人,他的文化抱負必定要歸于失望的。組成這個城市的屠宰場、鋼鐵廠、貨棧、簡陋的工廠平房,還有灰暗的金融區、棒球場和拳擊場、機器人般的政治家、不準打群架的禁令,把所有這些東西湊在一起,你就會看到一張文化射線穿不透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堅硬黑幕”(Saul, 1987: 14)。城里的盜搶、爾虞我詐、投機買賣、美色、金錢、欲望等等交雜在一起,刻畫出工業社會的種種弊端。貝婁極力聲討物質主義對人精神的摧殘。在《赫索格》里,芝加哥被稱為“該死的不毛之地”(Bellow, 2007a: 74),而且貝婁以細致的觀察甚至以社會學家的敏銳多次描寫著芝加哥的變化:
在這種混沌之中,他意識到芝加哥的存在,意識到這個三十多年來他所熟悉的地方。從它的種種景物中,通過自己獨特的感官藝術,他產生了對芝加哥的印象。芝加哥有著厚實的墻壁,黑人住的貧民窟里散發著臭氣,石板鋪的人行道高低不平。較遠的西部是工業區。在蕭條的南區,到處是污水、垃圾,一層金礦的廢礦泥發著閃光。原來的牲口圍場已經廢棄,一座座高大的紅色屠宰場,在孤獨之中破敗腐爛。然后是呆板單調、有點嘈雜的平房住宅區和貧瘠荒涼的公園;還有一大片市郊商店區;這些過去是墓地——沃特海姆公墓,赫索格家的人就安葬在這里;供騎馬游玩聚會用的森林保護區,野餐的地方,談情說愛的小徑,可怕的謀殺現場;飛機場;采石場;最后,是一望無際的玉米地。與此同時,還有無窮無盡的、各式各樣的活動——這就是現實。赫索格不得不正視現實。也許,他多少有點被排除在現實之外,因此他反而能夠把現實看得更清楚,而不至于在它那親密的懷抱中墮入夢鄉。(Bellow, 2007a: 278)
從物質層面看城市景觀如此破敗不堪,那精神層面的城市意識又是如何呢?從主題上看,這一時期貝婁集中探討了城市人心中所謂的美國國家精神。如果說貝婁早期作品中反映的美國國家精神是新大陸的開拓精神,是以美國夢為寄托的樂觀向上的精神,那么這個時候的國家精神已經被工業主義以及后工業時代洗刷得只剩下功利主義和物質主義的皮囊。“美好的自然景觀變成了貌似城市的荒野,在上面擺上多車道的快速路、停車場、立交橋、垃圾堆、廢舊汽車停放處;再加上高地雜亂的樓房,毫無秩序,毫不考慮人類生活的目的,卻唯獨關注如何吸引擴張經濟的更多商品和產品;而這種經濟帶來的所謂繁榮,往往就是個高度組織化的廢物”。(芒福特,2010: 384)而且在這種國家精神下,往往犧牲了藝術家們的追求,正如《洪堡的禮物》當中的一段話所揭露的:
現在的一切都成了拙劣的模仿,褻瀆,劍客的笑料。不過,還得忍受。二十世紀又為那些神圣的殉難加上了滑稽的殉難者。瞧吧,這就是藝術家。為了想在人類命運中扮演一個重要角色,他也就變成了無賴和小丑。作為自封的意義和美的代表,他遭到了雙重的懲罰。當藝術家在磨難之中學會了如何忍受沉淪和毀滅,如何去擁抱失敗,如何保持虛無和克制自己的意志,并接受了進入現代真理的地獄的任務的時候,也許他的俄耳甫斯的神力又恢復了。(Bellow, 2007b: 437)
這正印證了肯·貝恩斯在二十世紀60年代評論當時先鋒派時宣稱:“藝術家爭取自由的勇敢呼號已變成小丑式的吶喊了。”(斯特龍伯格,2004: 620)藝術已經讓位于物質主義和功利主義,審美已不再重要,藝術已經失去了其以往的價值和樂趣,收獲的卻是鄙視和遺棄。藝術作為公共服務的一個部分被國家所忽視。
二十世紀60年代美國進入了后現代城市的時期,一個表現為放棄、重塑和復興城市的時期。這種后現代城市的時期體現在城市的擴張上。這種擴張不僅僅展現在城市的物理發展上,同時也體現在那些可以使城市生活變得舒適、便捷等技術服務的擴展和延伸上。公共設施得以安置并廣泛使用,人們越來越多地依賴公共設施和基礎建設。然而這種物理空間的延伸和商業用途上的發展,也同樣不容置疑地引起了社會機制、城市發展和城市人格類型的變化。城市人口密度攀升,市中心人口向外擴張,形成了更大的共同生活的整體。
擴張無疑會帶來的城市人格類型和城市居民類型的變化。在美國城市這一共同話題中,人們達成共識的是美國城市發生的最重要的變化便在城市的種族問題上,種族和經濟的紐帶問題日益凸顯,此時期的城市問題基本上可以等同為黑人問題。60年代出現了的新問題還有黑人斗士中的反猶現象,這也成為讓猶太人提高警惕的一個方面。隨著二十世紀60年代中期到后期的城市暴動,白人店主和顧客紛紛離開不太平的居住區。60年代和70年代越來越多的黑人顧客擁有了權利,平等地進入白人老板開的各類商鋪餐廳之內,昔日繁華的商業區也逐漸蕭條,因為在郊區發展的過程中,越來越多的白人搬去了郊區,許多城市居住區充斥著黑人以及廉價的商品。由于猶太移民靠近黑人聚居區,通常也生活在半貧困之中,這同時也意味了如果猶太人的安全受到威脅,威脅往往也是來自于城市黑人,他們極力破壞猶太人的地位和成就。值得一提的是艾米麗·巴蒂克(Emily Budick)在其著作《文學對話中的黑人和猶太人》中指出,在以美國黑人為中心的猶太作家創作的小說和以美國猶太人為中心的黑人作家創作的小說有一個共性,那便是陌生人的視角。(Budick, 1998: 121)因此在《賽姆勒先生的行星》中黑人是以一個陌生人且具有令人恐懼感的形象出現在讀者面前。
在敘事策略上,貝婁以較為激進而有新意的寫作手法來傳達出這一時期知識分子的思想困惑。這些寫作手法包括第一和第三人稱敘事、書信體、追述等等,以奇特的方式展現出城市知識分子的二重世界以及社會錯位中的精神困惑。赫索格先生回避與外界的直接溝通,而將精神寄托在寫信之中。他寫了119封信,其中43封連稱呼都沒有。信件有的寫給報章雜志,有的寫給知名人士,寫給親戚朋友,最后居然給已經去世的人寫起來,先是寫給和自己有關的無名之輩,末了就寫給那些作了古的大名鼎鼎的人物。他甚至還隨時提著箱子四處旅行,但是他無論跑到哪里,隨身必定帶著一只裝滿信件的手提旅行箱。這個時期另外一個非常有特色的敘述方式就是《洪堡的禮物》的敘事策略。從故事講述者西特林于30年代拜訪洪堡到70年代重新安葬洪堡,時間跨度三十多年。小說中間只有兩個月是用現在時展現進行中的事情。小說由三條線索構成:現在、過去、過去的過去。小說以第一人稱展開,主人公西特林回憶著發生在導師洪堡和自己身上的種種事情敘述中的往事還有深一層的往事敘述。這種追思以及交叉敘事的方式反映出敘述者心理的沉重,精神的萎靡,尤其體現了作者沉浸在對過去美好的追思以及對現有生活的懺悔中。《賽姆勒先生的行星》主要采用第三人稱的敘事手法,將城市生活和城市體驗真實地展現在讀者面前。
總體來說這段時期的創作集中在對以芝加哥為代表的資本主義以及美國偽善的批判上。“‘官僚制度’、‘技術社會’、‘消費主義’都成為猛烈抨擊的對象。真正的‘資本主義矛盾’是文化上的。理論家們指出,它在物質上取得的成功,打破了社會紀律,導致個人意識極度膨脹,與此同時,它又用集體順從觀念和官僚化管理來約束人們。”(斯特龍伯格,2004: 549)知識分子已經對社會現狀麻木,最明顯的就是對芝加哥的批判,這在貝婁作品中屢見不鮮。比如《洪堡的禮物》中“芝加哥有的是美妙動人的事情,可是文化卻不包括在內。我們這個地方是一個沒有文化然而又滲透著思想的城市。沒有文化的思想只不過是滑稽的代名詞而已。你覺得怎么樣呢?千真萬確。然而,不管怎么樣,長期以來我已經接受了這種狀況。”(Bellow, 2007b: 99)之后貝婁在1977年3月的“杰弗遜講座演說”中批判芝加哥與心靈、藝術毫無關系之時指出:
芝加哥是工業區域的交會地,是一連串移民社區;德國、愛爾蘭、意大利、立陶宛、瑞士等國移民的社區;德國猶太人住在南部,俄國猶太人住在西邊,從密西西比州和阿拉巴馬州來的黑人,住在陰郁的大片貧民窟里;而占地更大的,要算體面的中產階級的那些社區。那里充斥著數也數不清的平房。除此,還有什么呢?還有市中的商業區。冒險的建筑家們,在那里開了修建摩天大樓的先河。另外,我們聞名于世的,還有塔樓、牲畜圍場、鐵路、鋼廠,以及匪類歹徒和店鋪扒手。奧斯卡·王爾德來過這里,還想裝得老老實實的樣子,魯迪亞克·吉普林查看了我們一番之后,寫了一篇叫人惱火的報道。在汽車生產線和高架火車上,葉克斯先生賺了成百萬,尹瑟爾先生在公用事業上發了跡。琴恩·亞當斯在貧民窟里工作,哈里葉特·門羅則致力于詩歌。但是,貧民窟變大了的時候,詩人們卻離開這里,到了紐約、倫敦和拉帕羅。在這里,要想尋覓莎士比亞、彌爾頓、華茲華斯、葉芝所描繪那種自然美,是永遠找不到的。……對于藝術和文化,這個地方的精神會是友好的嗎?大部分時間,你會認為,這些精神同你那陰柔的歐洲文化虛飾毫無關系。(貝婁,2002: 151-152)
同時知識分子也認為美國是偽善的:“這就是歷史在美國創造的新事物,即:帶有自尊的欺騙,或者帶有光榮的奸詐。美國向來是過分矜持的,講道德的,堪稱是世界的楷模。因此,它必須把一切偽善的觀念通通消滅干凈,而強制自己用誠實這一新準則來對待生活,而且它正在創造這一不可磨滅的業績。”(同上: 285)
在這個時期貝婁創作的作品中,我們的確會看到各種各樣消極的具有破壞力的現象:“大都市各種各樣消極的生命力迅速地生長著。在這樣的環境中被擾亂了的自然和人的本性,以破壞性的形式重現了:毒品、鎮痛劑、春藥、安眠藥、鎮靜劑,都是這個惡化的狀態下必需的陪伴物;費力地恢復健康的身體和健康的心理的正常的平衡能力:靠著阿司匹林的拯救。”(Mumford, 1970: 271)這種混沌的生活帶來了人們對價值判斷的思考,以及“美國噩夢”的感觸。
在價值取舍上,他們奉行的是價值相對主義和功利主義的做法,正如《洪堡的禮物》中對美國人的煩惱的歸納:
美國人啊,滿腦子對于愛情的糊涂觀念,滿腦子家庭悲劇。在最殘酷的戰爭之后,在橫掃千軍的革命風暴之后,到處是廢墟、集中營,鮮血滲透了大地,火葬場的煙氣仍然滯留在歐洲的上空,誰還有心思聽這些呢?美國人的個人煩惱又算得了什么!他們真的在受罪嗎?全世界在凝視著美國人的臉,說道:“別跟我說這些快樂富裕的人在受罪!”然而民主的富足有它自己的特殊困難。美國是上帝的實驗。人類的許多舊痛消除了,這使新傷痛更加突出而且更加神秘。美國不喜歡特殊的價值,也痛恨代表特殊價值的人。然而,沒有這些特殊價值——你該明白我的意思,洪堡說。人類的偉績是在昔日的匱乏之中創造出來的。(Bellow, 2007b: 213-214)
這段陳述真實地再現了美國城市所存在的問題以及帶給當代人的煩惱。城市不斷地分化成自然的經濟和文化區域,這也給這些分化的區域確立了不同的城市群體,以及組成全體的個體在城市生活總體結構中的位置和所扮演的角色。如果仔細閱讀這個階段貝婁創作的作品以及其他作家描寫此時期社會狀況的作品,我們會發現城市的勞動分工也發生了嚴重的解體、重組甚至分化的現象。職業的選擇很可能是按照民族來進行劃分的,或者是由種族性情來決定的。比如當警察的愛爾蘭人,開洗衣店的中國人,當搬運工的黑人,等等。
城市的發展吸引了越來越多的移民,城市中心不斷擴大,大城市生活霓虹閃爍,新奇事物摩肩接踵而至,人們熙熙攘攘,當然犯罪也伴隨著城市的發展。城市成為了最具冒險的地方,集刺激與興奮于一身的場所。
此時期貝婁筆下主人公的明顯特征就是帶著主觀色彩識別著社會,其實對美國現代文學的理解已不只是作家與本土文化的隔閡,它還包括他們認識世界的方式。而美國猶太人具有不同的認知世界的方式,因為他們不僅是一個被迫流浪的民族,一個不被許多人接受的民族,一個在美國建立新家園的民族,一個即便找到安全港灣但仍然要謹言慎行的民族。因此這種獨特的體驗也形成了他們獨特的認知方式,一種集觀察者、見證者、質疑者、掙扎者、成功者等多種身份于一身的認知方式。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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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ciety under Siege: Saul Bellow’s Mid-Writing on City
ZHANG Tia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9)
Abstract: This article seeks to explore Bellow’s writing during the period from early 1960s to late 1970s. A pessimistic and critical outlook is conveyed in Bellow’s understanding of cities, represented by Chicago and New York. Robbery, cheating, speculation, beauty, money and lust are constructing a corrupted panorama of industrial cities. The protagonists of this period are Jewish intellectuals: Herzog, Sammler, Humboldt and Cetrine. Herzog, as a prominent History professor, criticizes the city life while playing his role in spiritual and cultural construction of the city. In Mr. Sammler’s Planet, Bellow subtly makes a juxtaposition of what Sammler sees with what Sammler fancies about the modern city. Through the description of crazy and insane behavior of the city dwellers, urban shortcomings are revealed. Humboldt’s Gift displays city intellectual’s dual spiritual worlds and their confusion in displacement. Bellow seeks to criticize the American city from different perspectives of city culture, including the corruption of bureaucracy, vices in public transportation, changes in urban landscape, competition between the pursuit of art and the pursuit of money. Hence, Bellow deepens the discussion of puzzlement in urban minds.
Key Words: Saul Bellow; nightmare city; society under siege; urban signs; displacement
作者簡介:張甜,女,文學博士,華中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英美文學、比較文學及文化研究。
通訊地址:湖北省武漢市珞喻路152號華中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郵編430079
E-mail: zhangtian@mail.ccnu.edu.cn
(責任編輯:劉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