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艾米·沃特曼的處女作小說《屈服》講述了一個圍繞2003年美國“9·11”紀念館設計大賽中標者的穆斯林名字而展開的激烈爭論及其嚴重后果的故事。它并沒有對事件及其后果進正面書寫,而是聚焦各類受害者的個體感受及其與不同群體、社會機構之間的文化和情感沖突。通過對這些迥異態度和觀點的全方位掃描,使我們看到故事主人公如何跨越個人創傷,以藝術的方式建構一種“紀念文化”,并以一個含混的主題表現出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及歷史使命感。
關鍵詞:艾米·沃特曼;《屈服》;紀念文化;文化創傷;抗爭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822(2017)06-0049-09
1. 引言
在“9·11”小說的創作領域,近年來英美文壇涌現了許多優秀作品,如麥克尤恩的《星期六》、德里羅的《墜落的人》、哈米德的《拉合爾茶館的陌生人》、福厄的《特別響,非常近》以及奧尼爾的《地之國》等。但是,關于小說敘事能否表征現實的爭論仍然不絕于耳,而人們還在翹首期盼一部完美的“9·11”小說,一方面為了紀念十多年前逝去的數千名無辜生靈,另一方面加深人們對國際恐怖主義的理解以便阻止歷史重演。就在人們抱怨現有作品不盡如人意之時,2011年一名美國女記者艾米· 沃特曼(Amy Waldman)的處女作小說《屈服》(The Submission )橫空出世,使大家眼前一亮,引來廣泛好評。它成為美國《娛樂周刊》2011年度“最受喜愛小說”,《時尚先生》雜志2011“年度之書”,《紐約時報》2011年度“優秀書籍”,《華盛頓郵報》2011年度“優秀小說”,全國廣播公司2011年度“十大最佳小說”以及亞馬遜公司2011年8月的“每月一書”。其中有人這樣評論:“沃特曼精彩的描繪包括9/11遺產,藝術、宗教與政治的交集、個人與群體的匯合以及《欲望之火》中那種超越性移情的輝煌。”
一般而言,小說題名中的英文單詞“submission”可作“投稿”之意。但是,它顯然還有“屈服、順從”之意,而結合本書內容來看,這個別出心裁的題名引出了一大堆問題。例如,美國“9·11”紀念館設計大賽的評審團,乃至紐約市和紐約州,應該向誰的意志屈服?應該以什么標準衡量投標者的作品,甚至人品?鑒于“伊斯蘭”(Islam)這一阿拉伯詞的本義是屈服于真主的意志,應該對此作出什么解釋?而投標者坎汗(Mohammad Khan)到底想要干什么,其贊助商從他那里想要的又是什么? 這些問題都由這次大賽引發,并通過一條花邊新聞從一間小小的評審室蔓延至全市乃至全國。幾乎每個人都有一個強烈的意見,由此上演了一則又一則鬧劇。他的設計方案被稱為“伊斯蘭花園”、一個“勝利者的花園”、“烈士陵園”、“給圣戰者發出的一個信號”,并認為褻瀆了“9·11”受害者的靈魂,起到傷口抹鹽的效果,因為那十九個自殺性恐怖分子都是穆斯林。四面楚歌的他決定撤稿,離開美國,在中東、印度或者中國繼續從事建筑設計事業,并取得巨大成功,但付出了沉重的個人代價。小說中的其他人物要么為了仕途不擇手段,為了升遷費盡心機,被迫放棄了開明態度及容忍;要么喪失族裔敏感性及移情,甚至在大庭廣眾殘酷殺害無辜,使作品平添一絲灰色調,只有到了篇尾想象的景象中才出現家庭成員般共同理解之圓滿結局。
鑒于該作品面世不久,其相關的學術論文還很稀少,只有網上幾篇零星書評及國內余艷娥的幾篇介紹性文章。有人對其寫作水平大加贊賞,有人則驚嘆于其中富有哲理的話語,也有人對其結尾的巧奪天工欣賞不已。有人說曾經為之痛哭過,也大笑過①。關于該小說僅有的一篇學術論文的作者基博(Arin Keeble)將其視為“多維度記憶”(multidimensional memory)的一個例子,認為“雖然該小說無疑具有新聞報道因素,如其全景式人物分布,但其愿意考察人物所經歷的內部沖突及爭議使之成為對后‘9·11’思想迷失狀況有如此影響力的描述。”(Keeble, 2014: 166)本文擬參照美國學者大衛·辛普森(David Simpson)關于“紀念文化”(the culture of commemoration )的相關論述,并結合亞歷山大(Jeffrey C. Alexander)關于“文化創傷”(cultural trauma)的“社會過程”(the social process)的相關觀點,對其進行一番深度解讀,以期對其特別含混的主題進行探討,從而不僅加深人們對美國“9·11”事件本身及其嚴重后果的理解,而且對美國政治文化的內部肌理也進行全方位的透視。
2. 跨越個人的“文化創傷”
作為“文化研究”的一部分,創傷研究自從上世紀80年代以來發展迅猛。在美國學者卡魯斯(Cathy Caruth)等人的帶領下,這個醫學術語已經進入社會科學及人文學科(包括文學)的研究范圍,并尤其對美國戰爭創傷的理解產生了積極影響。它被定義為:突發或者災難性的事件所導致的令人無法使喚的經歷中,人們對其反應往往是延后的,其表現形式主要是幻覺的,其他強行進入大腦的影像會反復出現。(Caruth 11) 這個源自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的論點后來被一系列學者接受并運用于具體文學文本的分析,如赫爾曼(Judith Lewis Herman)、勞布(Dori Laub )及雷斯(Ruth Leys)等。亞歷山大又在此基礎上提出了“文化創傷”的“社會過程”理論。在他看來,只有當社會危機演變成為文化危機時,創傷才能在集體層面出現,因為創傷并非一個小組成員經歷痛苦之結果,而是這種激烈的不適感進入集體關于自身文化身份危機感的核心之后果。集體行為者(social actors)決定將這種社會苦痛作為威脅自身文化身份的大敵,于是提出賠償要求(make a claim), 形成“承受者群組”(carrier groups),將創傷投射至廣大公眾,其行為與奧斯汀的“言語行為理論”(the speech act theory)相暗合。總之,對創傷的表征類似于講述一個新的故事,必須對苦痛的性質、受害者的組成情況、受害者與廣大聽眾的關系以及責任的確定進行系統性敘述(Alexander 10-15)。由于創傷事件與其表征之間的鴻溝形成“創傷過程”(the trauma process),因此對于每個個體來說,彌合這個鴻溝需要與其他人交往和溝通,不斷地創造意義,進行文化分類,使大眾與其產生共鳴并投入相應的行動。雖然對于每個美國人來說,無論是親歷者,還是在電視上看到這次駭人聽聞的恐怖襲擊,其遭受的創傷都是毋庸置疑的,可以說在心靈上刻上了一道道印記。
就《屈服》的主人公之一克萊爾(Claire Burwell)而言,喪失丈夫無疑是滅頂之災,使她蒙受個人創傷。畢業于常青藤大學的她見多識廣,作為家屬代表,她出席許多聚會,與包括記者在內的人展開激烈爭斗。一個冬天的下午,一個記者沖她大聲喊道:“你怎么回應那些說對你們的授權感很厭倦,說你們太貪婪的美國人?”克萊爾攥緊錢包,毫不掩飾自己顫抖的聲音,反駁道:“授權?是你用的詞?……我難道有權喪失丈夫,難道必須向我的孩子們解釋為什么他們永遠不能認識他們的父親,必須獨自帶領他們長大?我有權在得知丈夫遭受的苦難的情況下生活一輩子嗎?這不是關于貪婪。做你的回家作業:我不需要賠償金的一個子兒,不要保留它。這不關乎金錢,它關乎公正、責任感。是的,我有權享受它。”(Waldman 10)
很明顯,她無法走出喪夫之痛,顯得強詞奪理,但她必須講述自己的故事。而處境更加艱難的是另一位主人公穆罕默德·坎汗。他從祖父那里繼承的穆斯林姓氏(穆罕默德)立即使他成為了一個“他者”。當他襲擊一周后從洛杉磯國際機場返回紐約市的家時受到警察的盤問:“襲擊發生時你在哪里?” 他答道: “在這兒,洛杉磯呢, 在設計劇院圖紙”(24)。他說出自己所設計的劇院的名字,并拿出一沓圖紙作為證明。坎汗②“意識到差異并不在于別人對待他的方式,而是他自己的行為方式。雖然通常在工作場所風風火火,但他已變得十分小心、禮貌,極力不出差錯以避免引起警覺或者批評。”(25)他很不喜歡這種新的謹慎態度,其努力適應暗示著某種內疚心理,使他欲罷不能。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作為一名建筑設計師,他對世貿大廈有一個獨特的理解,并難以掩蓋一種喜愛:“它們是對懷舊的活生生反擊,這些龐然大物壓垮了許多小企業,使生動活潑的街景、代際紐帶以及其它浪漫思想煙消云散。但他反而懷舊了。一個天際線是一次代際合作之結果,即使充滿偶然性,它卻如同從地面躍起的一個山嶺那樣自然而成。這個新出現的空洞使時間倒轉。”(29)
與個人境遇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美國各地發生了14次伊斯蘭裔婦女的頭巾撕扯事件,而為了反抗出現了25支穆斯林自衛巡邏隊;8個州共有11個伊斯蘭寺廟被玷污;22個伊斯蘭國家對美國對待穆斯林的做法及其主流媒體對伊斯蘭的負面描述表示關切。雖然形勢十分壓抑,但是反過來說,文化創傷反而能夠使美國的穆斯林團結起來,并“就它們的伊斯蘭文化傳統,以及他們社區的關注點對美國公眾進行教育。”(Abu-Ras et al 17) 例如,評審團中有人認為像拱門及運河那樣的伊斯蘭建筑要素表明伊斯蘭原教旨主義也彌漫于坎汗的作品。克萊爾還指出了坎汗“引用”的阿富汗園林建筑的某些細節。按照她的邏輯,由于它們就是一個伊斯蘭天堂的構件,那么他的“花園”也應該是一個天堂。可是,這只是一個故事而言,坎汗也必須講述自己的故事。他在一張紙上畫了兩條相交的直線,然后以不同角度拿起來看。克萊爾先看到一個十字架,然后看到一個X圖案。當坎汗加上幾條線后,她看到一扇窗戶、一個棋盤或一個格柵,也許是曼哈頓城區分布圖。坎汗于是解釋道:“是這些東西,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個平面上的幾條線而已,就像那個花園那樣。”(268-269)很明顯,他的意思是,雖然拱門通常出現于16世紀的阿富汗建筑物,表示天堂之意,但是在20世紀中期的紐約或者21世紀的孟買,其意義已經完全變了樣。
但是,美國的主流媒體完全不認同這種觀點,反而到處宣揚穆斯林的刻板形象,令其十分苦惱。在媒體就“9·11”紀念館的設計大賽爭論不休時,坎汗在成年生涯中第一次過開齋節。“真相是,他不知道為什么每天第一件事就是絕食,而這個迷茫內含許多其它迷茫,甚至源自它們:他不知道是否應該無論付出多大代價也要堅持自己的設計,或者是否應該拒絕解釋自己的行為。”(236) 這就是為什么他拒絕向他人解釋其設計方案,以及沒有對克萊爾的支持表示感謝的部分原因,而另一部分原因是為了抗擊媒體給強加于他的文化身份。他的固執、堅強與克萊爾的態度形成鮮明對比,因為后者最后被其他受害者家屬及精明、狡猾的記者拉下了水。當然,最關鍵的一步發生在一次一對一的交談中。克萊爾說,“如果你需要我為你而戰,我需要知道更多一些。我需要你,如果不是譴責,那么與那些宗教思想保持一定的距離,或者在你的設計中做些改動。這不是關乎你。這關乎宗教。”(271)當坎汗馬上將自己由于偶然與恐怖分子的宗教信仰(其實只是名字)相同而遭受的痛苦與她丈夫的慘死做比較時(都是附帶傷害),她痛苦地關上了門,與坎汗分道揚鑣,并加入了要求他撤稿的隊伍。
從坎汗與克萊爾的交往來看,其受害者身份隨時間的推移慢慢成形,其日積月累的心理創傷的演變構成一個“創傷過程”,而跨越這一“事件”與其“表征”之間的鴻溝有賴于理論家湯普遜(Kenneth Thompson)所謂的“意指螺旋”( the spiral of signification)。他們之間屢次三番的針尖對麥芒似得交鋒起到了雪上加霜的效果,因為他們講著不同的故事。值得欣慰的是,坎汗并不畏懼從一個旁觀者到一個風暴中心人物的角色轉變。扎實的專業素養及桀驁不馴的性格使他不惜離開美國遠走他鄉,也要捍衛自己的理想及抱負,尋找一種以建筑藝術為支撐的紀念文化,實現文化創傷的建構③。
3. 建構一種“紀念文”
人們對死者的紀念活動提供了一個敏感的場合,可以評測大文化氛圍中變與不變之間的動態平衡。雖然這些普世性儀式可用以滿足人類的各種需求,但葬禮、紀念碑、墓志銘及訃告特別容易被運用于政治和商業炒作。在一個現代民族國家中,戰士無論在滑鐵盧、蓋茨堡等戰場上犧牲都很習以為常了,但對受其直接影響的家人及朋友來說,每個死亡都無可復制、太突然。紀念文化旨在將個人的強烈悲哀轉化為一種形而上及政治、國家意識形態層面的東西。
旨在將個人記憶融入國家集體記憶的記憶文化盛行于上世紀末的25年間,當時人們希望不要忘記納粹大屠殺那樣的人類災難。而不同國家對待自己的歷史有著不同的認知及解釋,如德國和日本對其戰爭侵略事實的態度截然不同,體現出不同的文化傳統。不可避免的是,美國對“9·11”事件的紀念也是“文化的”(cultured),即所有紀念物的設計都與大眾消費及審美情趣有關,而每個人講述的“故事版本”都不同。雖然我們知道事件發生在那個顯眼的日子純屬偶然④,但其本身的影響與“911”在美國是一個緊急電話號碼不無關系,可以暗示將來在美國可能發生類似災難,強化了國際恐怖主義威脅的延續性。法國理論大師德里達2001年10越2日在與巴路拉多利(Giovanna Borradori)的談話中就表示,必須用“911”這個日期來表達它其實是一種惱人的不可理解性:“這個傷口中的‘無限性”是我們不知道它是什么,所以不知道如何描述、認出或者命名它。”(Derrida 94)
的確,“9·11”事件幾乎成為了美國歷史的分水嶺,因為此后《紐約時報》更改了訃告政策,連續幾周刊登15篇關于近三千名犧牲于雙子樓內、飛機里及營救過程中的人的紀念文章。就這樣,本來不能出現的關于平民百姓的消息登上了大雅之堂。人們發現這些人生前的笑臉及音容笑貌,領略美國民主的好處。以書籍形式出版的《悲哀肖像》內含投資銀行家及公司大亨,以及清潔工、飯店員工及外國游客的人生故事。每張照片的尺寸都幾乎一樣大小,沒有階級、收入或者族裔區分。“9·11”紀念冊上也只記錄了優秀事跡,說死者都是慈愛的父母、配偶、兄弟姐妹及社區棟梁等。辛普森認為,這其實是對死者的大不敬(Simpson 36)。因為如英國詩人華茲華斯所言,墓志銘應該靠近死者的遺體時才能成為愛國主義之樹的根基,但是這些悲哀肖像無法做到,因為發生于紐約市中心的事件只能夠先在《紐約時報》上登載,然后通過各家地方報紙的轉載才傳達到各地的。如果說房子和宮殿建立在先輩的墳墓之上是為了提醒我們向死而生的態度,那么這種對地基性聯想的剝奪應該是“9·11”內含的威脅之一。許多人粉身碎骨,無法讓我們想象他們會以鬼魂的形式造訪我們;他們都變成了塵埃和水汽。但是,由于強大的美國國家機器(尤其是媒體)在不停地運轉,他們一律被英雄化了。他們為自由活,為自由死,于是為美國政府其后發動的“反恐戰爭”造勢。
眾所周知,建造一座紀念館是牽一發動全身之事。如急于回籠資金的建筑開發商、宣傳愛國主義情緒的政客以及當地居民等,都對此持不同意見,使“9·11”紀念文化充滿爭議、舉步不前。獨具個性的坎汗成為了建構紀念文化的最佳人選。生于美國的他畢業于弗吉尼亞大學和耶魯大學建筑藝術學院,雖然曾經超速及漏報稅款,但算是一位良民。年近四十的他仍然單身,從來不去寺廟做禮拜,是一個不可知論者,將自己的工作視為宗教。他明白死者需要被“建構”(frame),而如辛普森所言該英文單詞有兩層不同的意思:一方面是將本來沒有字面意義、可記住及保留的事件賦予一個結構和一種語境,另一方面是編造、利用,即將責怪和懲罰往無辜人員身上推,以紀念死者的名義做壞事(Simpson 87)。坎汗當然選擇了前者,其設計的藍圖具有深刻的涵義。在這個花園中,兩條運河穿插其中,將這個六公頃的園地劃為四塊,既有人工種植的一行行果樹,如梨樹、杏仁樹、櫻桃樹、栗子樹以及地中海柏樹,又有從世貿大廈殘骸取下的鋼筋碎片做成的一顆顆鐵樹,它們倒立著,根部朝上,底部樹葉及樹枝處像一個不安的女人亂蓬蓬的頭發那樣。白色圍墻的內壁刻著死難者的名單,其格柵式排列法臨摹了世貿大廈外部的幾何圖案。花園的中央是一個高出地面的亭子,它是一尊矗立在地面和水面之上的巨大雕塑物,簡約又雅致:平頂,灰色大理石柱子以及銳角外觀。 其內部,白色大理石格柵向下投射著一組精致的幾何圖案,呈長凳形狀,營造了一系列思索空間。兩條運河在亭子下面流淌,通過地下一個開口的圓形水域與一個所有生命之源——水庫——相連。它具有兩層涵義:其一,這道墻像恐怖襲擊之后的悲哀那樣籠罩我們,揮之不去,但我們的生活必須繼續,精神必須重振,就像花園的植物會不斷生長那樣;其二,雖然大自然每天都在變化,即花園會隨著四季變更而變化,但圍墻是永存的,亙古不變的,就像我們的哀悼及思念那樣。
就這樣,將現代簡約主義與穆斯林建筑風格相結合的優秀作品單憑其作者有著一個十足的穆斯林名字而遭致如此的特別對待,引發臉紅脖子粗、勾心斗角、甚至血雨腥風,表明美國民主存在制度性缺陷。坎汗還被認為是在開美國人民的玩笑,雖然他自己是一個百分之百的美國人呢!當然,最悲催的是那位孟加拉移民阿斯瑪(Asma)。雖然與丈夫一樣都是當年非法進入美國,但是她頑強生活著,有一份工作,遵紀守法,并在一位律師幫助下獲得一百萬元美金的政府撫恤金。雖然不懂英語,生活空間狹窄,但知識面很廣,通情達理,還知道孟加拉國議會大廈的建筑設計師反而是一個美國人。當她在一次公開聽證會上呼吁大家克服偏見、擁抱國際主義,堅定支持坎汗,并表示其默默無聞的丈夫也應該被一同紀念時,在光天化日下喪命于一名瘋子的匕首之下。雖然這些情節都是想象之物,但是小說出版前一年紐約市民關于在離原世貿大廈不遠的地方建造一個穆斯林文化中心的爭吵不休卻是一個事實,難道冥冥之中沃特曼對此早有預感?也許十多年的記者生涯使她不僅練就一手好文筆,而且增加了其對現實世界的敏感性,因此發現敘事焦點應該從“9·11”事件轉向美國人民如何紀念逝者,恢復集體記憶,使傷口愈合。小說中,每個人都有其屈服的對象,如評審團團長保羅對上司,紐約州州長比特曼對自己的政治前途,小報記者阿麗莎對升遷,失去消防員哥哥的希恩對父親,穆斯林組織領導人伊沙穆對金錢等。而只有坎汗在經歷風風雨雨之后最后向自己心目中的上帝低頭。當在阿富汗旅游時看到一個正在禱告的人連身邊的人都沒有注意時,他悟出了一個道理:不能做一個站在禱告者身邊的無動于衷的看客:“他忘記了自己,而這就是真正的屈服”(281)。很顯然,這一描述旨在拷問美國人民的良心:我們到底需要向這位美國穆斯林學習,看起來退一步海闊天空但其實積極反抗呢,還是跟隨政府部門后面搖旗吶喊,在愛國主義大旗掩蓋下向自己內心的各種欲望低頭,甚至從事暗殺活動呢?一句話,我們到底是屈服,還是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反抗呢?
4. 屈服,還是抗爭?
就文化創傷來說,按照亞力山大的說法,言說它需要在特定的歷史、文化公共機構中向聽眾傳遞信息,從而產生共鳴、化解乃至治愈創傷。可是,在“9·11”之后的美國,這個語境和言說對象是極度分化的。就2010年世貿遺址旁邊建造一個伊斯蘭社區文化中心而言,反對者認為伊斯蘭是一種宣揚暴力的宗教信仰,所以該中心對恐怖分子來說將是一個勝利;而支持者認為伊斯蘭并非一種暴力宗教,恐怖分子并不能夠代表伊斯蘭,而此中心恰恰是溫和派伊斯蘭的具象化:我們都是美國人,穆斯林應該擁有與其他社群同樣的民權。與此對應的小說情節是,美國穆斯林協調委員會(Muslim American Coordinating Council)的一個成員甚至對建立“9·11”紀念館的必要性發起了質疑:“既然我們在討論紀念館,那么哪兒是為被美國制裁致死的五十萬伊拉克兒童建立的紀念館呢?對于為了對這次襲擊作出的反應的借口下殺死的數千名無辜阿富汗人,或者在對襲擊作出反應的幌子下殺死的伊拉克人?……如果我們承認這些悲劇,并給予同樣的時間思考、關注,那么對這兒的襲擊的悲劇性就降低了。”(101)
可見,這場文化論戰注定沒有勝利者,因為參加者都是某一利益集團的代表,如“保護坎汗委員會”(The Committee to Defend Mohammad Khan )、“坎恩保護基金”(The Mohammad Khan Defense Fund)、“紀念館保護委員會”(The Memorial Defense Committee )、“清除美國的伊斯蘭協會”(Save America from Islam)等。這里有兩點值得注意。其一,這些組織雖然都有一個冠冕堂皇的名字,但目標和動機都不太純,既不代表大部分成員的利益,也不為團體成員說話。其二,它們的存在表明其內部同樣存在“跨文化”矛盾,與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相違背,因為后者由于強調世界范圍內八大文明體系的本質差異,并認為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文明遲早要與伊斯蘭文明發生沖突乃至戰爭的論調顯得太學術化了,根本全然忽視了美國社會內部存在的種種差異和分歧。由此可見,只有在藝術創作領域才能分出高低,從而曲線救國般地建構一種“9·11”紀念文化。正因為如此,筆者認為,沃特曼才離開供職十多年的記者職業,轉行當作家——從現實走向虛構。同樣地,她筆下的坎汗的“花園”之所以比第二名灰暗色調的“虛空”(the Void)高明,就在于它通過強調文化差異的手段抹平了政治分歧,暗示“生活必須繼續,藝術之樹常青”。如《能指的形狀》(The Shape of the Signifier)一書的作者米開爾斯(Walter B. Michaels)所言,“文化……已經成為將政治分歧從文化差異中移開的一個主要手段。”(Abu el-Haj )原來,在身份政治話語中,我們往往從自己的視角發聲,于是出現眾聲喧嘩之局面。小說中,這些關于文化身份的主張沒有高低之分,因為當克萊爾和保羅摸著良心說出了自己的觀點時,就說明其代表的資產階級自由主義思想不再是一種源自哲學傳統和現代國家歷史的原則——美國思想的主旋律,其表現形式也是五花八門、各有千秋。例如,有人認為美國的清教主義傳統將大自然看成“第二本書”,而人造的、有圍墻的花園被認為是從該書中撕下了一頁;有人不懂為什么在舉國悲哀之時偏偏需要受害者家屬付出如此不可容忍的代價?有人說花園需要人工照料,不容易維護,天氣不好時尤其如此;有人表示伊斯蘭教的穆罕默德先知蓄奴、襲擊大篷車隊,并與一個六歲的女孩結婚,并非道德楷模;有人提出伊斯蘭是一種擴張性宗教,迷信征服,所到之處都建了花園,從印度到西班牙,再到摩洛哥,而現在正向紐約市挺進。
上述觀點驗證了美國評論者卡普蘭的相關論述。她指出,“就回歸災難發生之前的狀況,或者目睹災難之前的狀況而言,創傷永遠無法‘愈合’;但是如果說創傷的傷口裂開著,那么其痛苦可以通過藝術的‘翻譯’過程中得到化解。”(Kaplan 19) 果然,正如該花園的形式源自伊斯蘭傳統,但其內容已經非常西方化了(出于平等考慮,每個遇難者的名字都占有同樣的空間)那樣,小說的結尾也呈開放式,展示一種藝術美感。20年后由克萊爾的兒子及兒媳錄制的紀錄片非同尋常,因為錄制人員兼任演員,其對坎汗和克萊爾的采訪還原了歷史真相,使他們重新和好,猶如一對恩愛夫妻,這是本書的結局之一。她兒子威廉壘起的小石堆寫上了父親的名字,是對父親最好的紀念,這是第二種結局。坎汗在阿富汗的喀布爾市散步這一閃回鏡頭提供了另外一種結局:他藝術創作的源泉的確來自伊斯蘭傳統,其原型是1526年莫臥兒王國皇帝巴布爾所建的私人花園。這證明克萊爾是正確的,但也是錯誤的,因為雖然創作靈感來自伊斯蘭,但它是一個正面的靈感,是一幅在受難和混亂中保持和平和秩序的美學圖景,正好可以用來消除族裔及文化差異,并建構一種獨特的“9·11”紀念文化。
問題是,克萊爾撤回對坎汗的支持為什么是整個故事的轉折點?它說明富有的自由派上層人士在階級屬性方面具有脆弱性,如克萊爾對討厭的記者阿麗莎和藍領工人希恩及其父母的妥協表明其在跨文化理解方面立場很不堅定。換言之,當受到社會地位低于她的人逼迫時,她會放棄自己原來很開明的世界主義觀念,立刻接受軍事入侵的必要性,正如在現實中美國自由派在阿富汗及伊拉克戰爭發動時的表態那樣。在小說中,克萊爾始終沒有道歉,但是能夠代替她道歉的是她的兒子(包括媳婦)了。由此可見,這是一個寓言,說明自由派人士十多年前如何夢游似地支持了阿富汗和伊拉克戰爭以及現在他們感覺如何,如是否出現悔改的態度等。更何況,即使當克萊爾們看到紐約的“9·11” 紀念碑上本來應該是英文的現在變成了阿拉伯文字(該書的封面設計之一是兩個倒寫的阿拉伯文字)時,他們仍然沒有道歉。這樣的結尾通過藝術的模糊性化解了由中標者的穆斯林名字(身份?)而引發的連鎖反應(文化創傷),使傷痕累累的心靈得以恢復平靜,也使我們難以確定克萊爾到底也是一個屈服者,還是像坎汗那樣的堅守良心底線的反抗者呢?
5. 結語
學者拉瑪楠(Mohan Ramanan)寫道,“創傷到底能否被表征?坐在空調公寓里舒舒服服的人可以向人們宣講恐怖及其后果嗎?……創傷應當被那些沒有經歷過的人書寫嗎,或者只是有第一手經歷的人的專利?”(Ramanan135)讀完這部小說后,相信我們的回答是明確的。遠離新聞報道之喧囂的沃特曼受林櫻(Maya Lin)⑤贏得越戰將士紀念碑設計大賽前所引起的爭論的啟發,用四年時間潛心寫下這部作品,以圍繞建造“自由之塔”(Freedom Tower)的爭論為契機,不僅向我們刻畫了一位像坎汗那樣視藝術為生命的設計師,展示他如何以藝術創新克服、化解個人的文化創傷,并建構一種紀念文化,也向我們揭示了一般自由派人士(如克萊爾)在關鍵時刻是如何走向妥協的,如何將坎汗三緘其口的行為解釋為此地無銀三百兩,致使美國走上了戰爭之路,而且塑造了許多嶄新的人物形象,如阿斯瑪等。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獨具匠心地為小說起了一個耐人尋味的題目,迫使讀者詰問:小說中到底誰是屈服者,向什么東西屈服(如名譽、地位、金錢、權力等),誰又是反抗者,而我們在面臨大是大非,被逼到懸崖時應該如何處理?顯而易見的是,如果美國人民選擇屈服于政府的宣傳,將自己家人視為神圣的英雄,懷有嚴重的報復心理,或者狹隘地以貌取人(如將坎汗的名字的內涵無限放大,無法克服對伊斯蘭文化的內心恐懼),那么一種適切的“9·11”紀念文化將無處可尋,作為法國理論家諾拉(Pierre Nora)所謂的“記憶之場”(lieu de memoire)的花園將會落空,創傷記憶將無法復原,對美國乃至全世界的穆斯林等“他者”的認知將會缺省,更談不上為他們擔負起道德責任了。換言之,克萊爾的亡夫將看不到小石堆⑥,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更為甚者,“9·11”引發的文化毒瘤將無法根治,夢中的伊甸園將遙不可及,因為如萊特費爾德(Marc Redfield)所言,“這些形象本身是沉默的……它們呼吁我們對其進行解讀,因為它們代表了一個活過的生命的獨特性,一次經受過的死亡的獨特性。”(Redfield 78)這些犧牲者的形象或者面容隨著歲月的流逝雖然將會被漸漸遺忘,但通過這個花園內墻上刻著的文化符號傳遞著一種訴求,使“9·11”通過其夢幻般回憶及風吹雨打傳遞著一份有限但具有絕對道德涵義的希冀。這個愿景,美國人民能否實現,作者沒有也無法挑明。這,也許就是沃特曼憑借其十分歧義的小說題名留給我們廣大讀者最大的主題懸念及審美享受吧。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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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bmission or Resistance: A Thematic Exploration of Amy Waldman’s The Submission
DING Xialin
(College of Foreign Studies, Nanjing Agricultural University, Nanjing 210095)
Abstract: Amy Waldman’s debut novel The Submission focuses on the fierce debate and its consequences surrounding the Muslim-sounding name of the successful bidder in the blinded competition for the 9/11 Memorial design in 2003. Its depiction of the individualized feelings and agonies of all parties involved highlights the cultural tensions and emotional entanglements with an aim of building a“culture of commemoration.”By way of limning the various attitudes and views of both victims and the general public, she demonstrates how her protagonists transcend personal trauma and via artistic means construct a particular“culture of commemoration,”in the process of which she showcases her remarkable social responsibility and sense of historical mission via a poignantly ambiguous book title.
Key Words: Amy Waldman; The Submission; culture of commemoration; cultural trauma; resistance
作者簡介:丁夏林,男,博士,南京農業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美國文學與文化研究。
通訊地址:江蘇省南京市玄武區衛崗1號南京農業大學外國語學院,郵編210095
E-mail:xialinding@hotmail.com
(責任編輯:張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