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唐璜》看約翰·克萊爾對拜倫的改寫

摘 要：浪漫主義時期詩人約翰·克萊爾的詩歌“唐璜：一首詩歌”呈現出對拜倫原著的諸多改寫。被邊緣化的克萊爾一直掙扎在詩歌創(chuàng)作的偏見、同行施加的焦慮以及資助商的干涉之中，無法融入貴族主導的主流社會，成為被排斥的他者。通過模仿拜倫代表作《唐璜》，克萊爾弱化了拜倫的中心地位的目的、再建構了自己的創(chuàng)造空間，從而實現了諷刺暴力的圈地運動、虛偽的女性形象以及庸俗的商品寫作的目的。

關鍵詞：克萊爾；《唐璜》；身份；去中心；改寫

中圖分類號：I1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822（2017）01-0032-09

1. 研究現狀

縱觀英格蘭的文學發(fā)展旅程，我們發(fā)現農民詩人的數量少之又少。羅伯特·彭斯（Robert Burns）可謂是最重要的農民詩人之一，然而當階級遇到民族時，我們很自然地將他歸類為蘇格蘭的民族詩人，而不是為了英格蘭農民階層辯護的斗士。我們諳熟的描寫農村風景的作品，如《墓地挽歌》、《四季》和《牧羊人日歷》的作者托馬斯·格雷（Thomas Gray）、詹姆斯·湯姆森（James Thomson）和愛德蒙·斯賓塞（Edmund Spenser）等都不是真正擁有農民身份的詩人，威廉斯（Williams， R）稱“克萊爾不是英國第一位農民詩人，但事實上確是最后一位農民詩人”（Clare， 2013： 4）。 我們認為克萊爾是純粹的農民出身并以農民身份創(chuàng)作的英格蘭詩人。與此同時，作為農民詩人的代表，也是被社會主流排斥在外的他者群體。回顧文化研究的發(fā)展歷程，理查德·霍加特（Richard Hoggart）出版于1957年的《識字的用途》（The Uses of Literacy）是伯明翰學派為工人階級爭取中心地位的“奠基之作”。然而，為農民階級爭取聲音的作品則遲遲沒有在批評界出版。事實上，英格蘭的農民階級從未停止爭取獨立聲音的戰(zhàn)爭。這是一場持久的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在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中“改寫”則是這場戰(zhàn)爭中必備的策略。改寫即是政治書寫，在這個歷史成為文本的時代，對既定文本的重新構思也是一種政治宣言。

喬治·拜倫 （Gorge Gorden Byron， 1788-1824） 和約翰·克萊爾（John Clare， 1793-1864）之間存在這種既熟悉又陌生的微妙關系：他們不僅經歷著吻合度極高的生活，還都創(chuàng)作出諸如《唐璜》和《恰爾德·哈羅德的游記》之類的作品。那么二者之間是否也存在某種順承的聯(lián)系？

謝默斯·希尼稱在這幾個月里克萊爾寫了兩篇擬仿拜倫的戲謔之作《恰爾德·哈羅德》和《唐璜》，他再一次施展出多年前就有的模仿天賦，雖然使用的方式動搖不定，卻奇跡般地讓人不得不認可”（Gorji， 2008： 197）。國內外學者對《唐璜》這部作品的文本分析關注度較少。其中希曼·科維斯（Simon K?vesi）與杰森·戈德史密斯（Jason Goldsmith）探索了克萊爾對拜倫的戲仿。在《男性，厭女癥和市場：克萊爾的<唐璜：一首詩歌>》（‘Masculinity， Misogyny and the Marketplace： Clare’s“Don Juan A Poem）一文中，希曼·科維斯探索了《唐璜：一首詩歌》中體現出的“詩人”、“女人”以及“文學市場”的關系。科維斯將妓女和詩人做比較，指出19世紀早期動蕩和冷漠的文學市場將詩人逼迫為妓女一樣的角色。通過論證二者的相似性，科維斯指出克萊爾承認了男性詩人在文學市場所面臨的威脅，還指出以女性為主要組成部分的公眾閱讀群體對男性創(chuàng)作權威的挑釁和破壞。然而，我們認為科維斯過分夸大了女性閱讀群體的作用，忽略了文本層面上《唐璜：一首詩歌》對于《唐璜》的細讀，也沒有從生平視角評價二位詩人的關系。杰森·戈德史密斯在《印刷的泛濫：約翰·克萊爾的<唐璜>與浪漫主義名人文化》（The Promiscuity of Print： John Clare’s Don Juan and the Culture of Romantic Celebrity） 中精辟地指出克萊爾獨特的“農民詩人”身份是在工業(yè)化文化背景下確保其成功的關鍵。與科維斯相同，戈德史密斯也認為克萊爾從暢銷書作者淪為不名一文的普通人的處境主要是由于女性群體造成的。遺憾的是，戈德史密斯對于克萊爾境地的分析稍顯單薄，沒有涉及到文化產業(yè)、主體身份、詩歌地位、資助人群以及女性公眾接受五方面現實因素。此外，戈德史密斯闡述了克萊爾脫去農民標簽所作出的嘗試，卻忽略了他從農民的視角爭奪中心話語權所作出的努力。

2. 改寫“中心”：“瘋癲”與身份轉換

在《當代英國詩歌的多元化與族裔化傾向》一文中，張劍教授指出，“當代英國詩歌常常指80年代以后的詩歌， 這些詩歌往往是后現代的產物。后現代的特征之一就是 ‘去中心’， ‘去權威’ （張劍，2015： 35） 這些“中心”的是根據國別、民族、階級、教育水平、性別等諸多方面定義的。我們不禁思考兩個問題，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那些權威都是哪些人物呢？從何時英國開始出現這種挑戰(zhàn)“權威”的嘗試呢？我們認為，這種模仿權威并試圖超越其中心地位的嘗試從英國浪漫主義時期已經開始。在英國這些所謂中心的原型就是受過精英教育的純種的男性貴族，喬治·拜倫必然是這類“中心”的最佳人選之一。在這個時期，農民出身的克萊爾崇拜貴族詩人拜倫：“在還是學徒時，克萊爾找到了兩個機會。其中一個在格靈頓，另外一個是在海珀斯頓的鞋匠威爾·法婁那里。法婁的哥哥湯姆是個水手，航海歸來后邀請克萊爾幫忙謄抄航海日志：紀錄了一個旅行者的經歷，而這個旅行者正是拜倫”（Bate， 2003： 66） 拜倫對克萊爾的影響非常深，在拜倫去世之后，他始終沒有走出悲痛的陰影：“文學出版前途暗淡，拜倫已經離去，但是對拜倫的記憶還留存在腦海中。在筆記本上記錄的所有關于詩歌的榮耀話題都最終落在拜倫這里”（Bate， 2003： 267）。可以說，拜倫是英國浪漫主義時期璀璨的一顆明星，1794年從放蕩不羈的叔父那里繼承男爵爵位，1798年成為第六世男爵。此外，拜倫就讀于劍橋大學的三一學院，完全符合受過精英教育的男性貴族這個要求，甚至所謂的精神病患者都將自己想象為是拜倫：“十九世紀中期以后，精神病院病人們開始幻想自己就是無所不能的拿破侖，或者才華橫溢的拜倫”（Bone， 2004： 7），足見拜倫在當時文壇中的地位。

如果只從那個時代來看，我們不僅看不到二者的交集，還可以總結出眾多鮮明的對比：從階級身份來講，拜倫屬于沒落貴族子弟，繼承了親屬的遺產之后不用為自己的生計殫心竭慮。而克萊爾被定義為是北安普頓郡海珀斯通這個地方一位普通的農民詩人，仍舊面臨著詩集和耕種同時進行的重擔；其次，年僅36歲的拜倫是早逝的浪漫主義詩人，在希臘人民奪取獨立的戰(zhàn)爭之中染疾而終，71歲的克萊爾則在精神病院內憤懣而終；拜倫是清醒的，克萊爾則一直被讀者稱為瘋癲的農民詩人；拜倫的感情生活是淫亂的，克萊爾在現實生活中則對愛情非常執(zhí)著。縱然如此，當仔細探究時，我們發(fā)現二者存在相似性。貝特在《克萊爾傳記》中指出：“二人都極其厭惡各種形式的虛偽；拜倫本身是抑郁的；克萊爾并不是鐘情于瑪麗一個人，而是更加亂性；克萊爾有時也是諷刺作家，而拜倫則有高尚的浪漫詩人這一面；克萊爾扎根于自己的家鄉(xiāng)，但是偶爾也會魂牽夢繞蘇格蘭。拜倫童年的家與克萊爾祖父都來自一個地方。克萊爾將詩歌看作是他自由的領域。自由斗士拜倫是時代的詩人。是否有這種可能，克萊爾將自己想象為拜倫，從而逃離他所謂的庇護所的束縛？”（Bate， 2003： 441） 我們認為，針對貝特的問題，答案是肯定的。霍爾這樣主張：“去中心不是去拋棄或廢除這個’主體’，而是重新將之概念化，在范式內以全新的、移位的、去中心的姿態(tài)重新思考這個主體” （Hall， 2003： 2）。如果說拜倫是當時浪漫主義時期的中心人物，那么通過對拜倫的改寫，克萊爾試圖打破了這種拜倫式的中心，并樹立具有獨特風格的文化身份。

2.1 瘋癲：改寫的前奏

拜倫在1812年發(fā)表《恰爾德·哈羅德的游記》的前兩部后稱自己早晨起來就發(fā)現自己突然出名，克萊爾的第一部作品《描寫鄉(xiāng)村生活和風景的詩》（Poems Descriptive of Rural Life and Scenery）瞬間也獲得巨大成功，并為克萊爾帶來了“北安普頓農民詩人” （Northamptonshire Peasant Poet）稱號。這部作品一年售出達3000冊，遠超過了華茲華斯的《遠足》（Excursion）六年500冊的銷售量。濟慈雖與克萊爾都屬于同一出版商，但他的作品銷量慘淡，《拉米亞》僅售出500冊。至少有兩點原因可以解釋克萊爾第一部作品的成功，不可否認作品本身對自然的歌頌具有價值；更值得留意的是，作為農民竟然可以創(chuàng)作出如此精美的詩歌，這足令人驚嘆。因此，這種身份本身就稱為營銷口號，克萊爾也順理成章地成為帶有標簽的商品。

可以說，多數讀者當初都是抱著好奇的心態(tài)去閱讀農民克萊爾的作品，其注意力并非全在作品價值的本身，而是在于農民身份上。出版商泰勒利用“農民詩人”這個標簽的營銷手段給克萊爾早期的作品帶來巨大的成功，但同時也帶來巨大隱患。

繼奇跡般的成功之后，克萊爾不再受歡迎。隨后出版的諸如《夏日的坐墊》、《牧羊人日歷》等優(yōu)美的詩歌集銷量慘淡，我們認為克萊爾已經無法擺脫“農民身份”的定位，這個僵局讓他深陷世俗的黑洞，無法從偏見和輕視中走出來，日漸顯出瘋癲的癥狀，繼而被關押進艾倫醫(yī)生和北安普頓瘋人院內。米歇爾·福科（Michael Foucault）的《瘋癲的文明》是關于歐洲瘋癲史的專著，講述了從將瘋子看作擁有神秘能力的文藝復興時代，到將瘋子與妓女、流浪漢共同監(jiān)禁的十七、十八世紀，再到將瘋子管制起來用于醫(yī)療康復的現代社會這三個階段的發(fā)展史。克萊爾被認為是19世紀初的“瘋癲”詩人，正好處于上述的第三個階段。

那么，克萊爾是否真正瘋癲？在瘋人院的日子里，貝特紀錄到：“克萊爾開始在自己和拜倫身份之間產生幻覺。這次克萊爾并沒有顯示出我們所謂的人格紊亂，可以理解為他有了想象和幻覺”（Bate， 2003： 394） 拜倫可謂是當時文壇的中心，拜倫與克萊爾都是因為一部作品瞬時走紅。然而，二者身邊一直都存在阻撓和干涉創(chuàng)作的人群。“1807年拜倫出版了《閑散的時刻》（Hours of Idleness），然而輝格黨的口舌愛丁堡評論極為苛刻的批評了這部作品。兩年后21歲的拜倫成為上議院議員，在《英國詩人和蘇格蘭評論家》中給予猛烈還擊”（Bone， 2004： 11）。“社會身份的構成是權力的行為”（Hall， 2003： 5）。與拜倫截然不同，克萊爾自1820年開始創(chuàng)作就一直處于出版商、贊助商的紛繁論戰(zhàn)之中，而自己卻無力還擊。 愛德華·德魯瑞（Edward Drury）是克萊爾寫作才華的發(fā)掘者，在將詩人推薦給出版商約翰·泰勒（John Taylor）之前二人簽署了約定，規(guī)定克萊爾獲取詩集收入的四分之一份額，泰勒認為這是純粹的剝削，畢竟是自己的公司做了出版和展銷工作”（Bate， 2003： 193）。

不僅如此，泰勒也一直敦促克萊爾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更改語法以及拼寫問題，這讓詩人逐漸失去了創(chuàng)作信心。更糟糕的是，克萊爾卷入了貴族的政治紛爭之中：“威爾士王子與妻子卡羅琳疏遠已久，即位為喬治四世后想將妻子罷黜。只要放棄皇后的位置就可以得到一筆可觀的補償金，可卡羅琳拒絕了。貴族代表萊斯托克（Lord Radstock）曾這樣警示資助人埃默森女士：“如果你堅持支持可憐的克萊爾，你必須告訴他刪除那些反動詩行，要知道他指責的那些傲慢且殘忍的人，實則是慷慨解囊資助他的人”（Bate， 2003： 198）。事實上，這里所謂的反動詩行實則是克萊爾對圈地運動的斥責和指控。在那個創(chuàng)作仍舊依賴貴族贊助的時代，克萊爾面臨著左右為難的困境。威廉姆斯認為，“農民詩人這個定義終結在克萊爾這里。因為寫作是一回事，充當農民詩人典型的同時又承擔著營生卻是另外一回事。農民詩人該如何生存？在資助商和朋友的幫助下，克萊爾可以繼續(xù)做詩人。然而，他又必須繼續(xù)當農民，因為只有在這種條件下克萊爾才能挖掘自己的價值”（Clare， 2013： 7）。如果選擇順從萊斯托克的唆使，克萊爾就違心成為貴族利益的代言人；如果毫無保留地揭露圈地運動給農民以及生態(tài)帶來的影響，他就面臨生存的困境。如同拜倫抒情組詩《希伯來組曲》中囚禁在巴比倫的猶太人一樣，克萊爾被迫在瘋人院內生存。雖然失去自由，但沒有失去理想。此時，他不再信任“農民詩人”會給他帶來光環(huán)，帶著對這種世俗接受的反感和對未來詩歌創(chuàng)作的憧憬，克萊爾幻想著可以成為拜倫一樣的人物，不受受制于任何資助人的擺布，也可以給批評勢力猛烈的回擊。但是在外人看來，這是一種瘋癲的癥狀。

2.2 身份轉換：從自我身份到虛無身份

農民詩人身份經歷了一個精密的構建過程。斯圖亞特·霍爾這樣理解身份這個概念：“它并非如我們想象的那么透明和絕對。也許我們不應該將身份看作是已成定局的事實，我們應該將其看作是一種‘產品’，這種產品永遠不會完整，總是在構建過程中”（Hall， 2003： 222）。 因此，為了理解農民詩人的“身份”的建構這個詞，我們需要從“農民”這個中心詞開始探討。

在諸多變化可以看出，“Peasant”事實上是一個文化范疇的概念而不是一種社會類型。在經歷了長期的圈地和占領后，農村的真正經濟轉變?yōu)橐粋€由地主、佃農和無地的勞工組成的復雜的結構體。“它通常包括兩種截然不同的意義，其一指代粗野、土氣、缺乏教育之類的詞，其二這個群體代表著簡單、真誠、自然。這兩種表面矛盾的看待農民的方式結合起來塑造了“農民詩人”的標簽”（Clare， 2013： 5）。 因此武斷地將農民詩人定義為缺乏教育的群體這種判斷本身就是錯誤的。我們認為，克萊爾并沒有瘋癲，種種證據表明他是被迫關進瘋人院的：“克萊爾與妻、子分離后被關進了瘋人院。在護工抓他來時，他奮力抵抗，流著淚哀求讓他留在這個小草屋內。在囚禁室內，克萊爾沒有激烈行為、也沒有暴力和愚蠢行為，因此需要極少的看護”（Bate， 2003： 469）。因此可以說，克萊爾利用“瘋癲”這個借口去置換“農民詩人”的標簽，進而再建構獨特的身份定位，

如此而來，克萊爾卻可以痛快地緩解心中的憤懣，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克萊爾杜撰了“自我身份”（self-identity）和可悲的“虛無身份”（non-identity）。離家之苦剝奪了克萊爾自我意識。與此同時，瘋人院就是活死人的地方，但是詩歌卻創(chuàng)造出超越時間的空間，在其中現在和過去融為一體，在世的與死去的挽手前行”（Bate， 2003： 491-492）。克萊爾從肯定自我身份到排斥自我身份，繼而利用他人的身份偽造出一個不屬于自己的虛無身份去戲仿這個偽造的身份，從而達到創(chuàng)造和超越的目的。

3. 詩歌中的對話：模仿與超越

為了暴露維多利亞時期（1819—1901）社會的黑暗，克萊爾模仿拜倫的諷刺敘事詩，他的《唐璜》在語氣和內容上都順承了諷刺這個特點。被囚禁在瘋人院的克萊爾走上了奇幻之旅，他在旅途中將自己想象為過著拜倫一般充滿奇遇經歷的人，與此同時又可以與所處年代的虛偽和黑暗作斗爭。面臨著窮困的經濟狀況以及突轉急下的詩人地位，克萊爾模仿拜倫也在情理之中。可以說，通過戲仿拜倫，被封閉在精神病院內的克萊爾享受著那種挑戰(zhàn)禁忌的樂趣。“雜語喧囂而尋求折中調和，價值多元而又追求普遍適用，生活景觀支離破碎卻在精神上向往完美整體，身份獨特而又渴望有所歸屬，于是“戲仿”對于戲仿對象構成了一種雙重關系，既是顛覆、批評、嘲笑，又是肯定、會通、認同”（汪民安，2007： 380）。克萊爾對拜倫的認同和顛覆關系就通過政治諷喻和厭女癥兩個方面的體現出來。

3.1 不一樣的《唐璜》：政治諷喻與圈地運動

拜倫的《唐璜》可謂是他的代表作，在16章16，000多行的諷刺作品中，拜倫記載了唐璜在土耳其、蘇丹、俄羅斯等歐洲國家的經歷。這是一部諷喻詩集，影射出諸多政壇上光鮮人物的丑惡嘴臉。“財富帶來腐化。英國的上流社會耽于享樂，過著奢靡、放蕩的生活。她們肆無忌憚地干著見不得人的丑事，卻彼此默契，互不披露。這便是拜倫時代的英國”（楊江柱： 262）。在寫六至八章序言的時候，拜倫就展開了猛烈的政治攻勢，其中對已故的倫敦德里侯爵的諷刺更是毫不留情：“我和千百萬人一樣，認為身為國務大臣的他，是在暴虐治國者之中最暴橫而又智力最差的。的確，這是在諾曼人后，英國第一次被一個不能講英語的大臣所凌辱...這個大臣是高貴的瘋子——一個多情的自殺者，他只是割了‘頸動脈’，于是了不得了！又是排場，又是威斯敏斯特教堂，還有報紙上呼嚎的一片哀辭......他應被認為不是罪犯就是瘋子，而在任何一種情況下都不太應該是恭維的對象”（拜倫，1993：443-4）。

拜倫首先指出死者的愚蠢和懦弱，寧可自殺也不為國家做出犧牲，繼而指責那些虛偽地悼念德里侯爵的人，對于這樣一個懦夫竟然組織了盛大的葬禮。在第九章中拜倫也辛辣地諷刺了英國公爵惠靈頓，稱他為‘杰出的劊子手’”（拜倫，1993： 第九章： 614）。惠靈頓公爵于1815年6月在滑鐵盧戰(zhàn)役中與法國拿破侖交戰(zhàn)并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于是國內贊賞一片。然而，拜倫認為他“不會恭維，你已飽嘗了阿諛，/據說你很愛聽，——這倒并不稀奇。/一個畢生從事開炮和沖鋒的人，/也許終于對轟隆之聲有些厭膩；/既然你愛甜言蜜語多于諷刺，/人們也就奉上一些顛倒的贊譽：/“各國的救星”呀，——其實遠未得救，“歐洲的解放者”呀，——使她更不自由”（拜倫，1993：第九章： 614）。阻止了拿破侖的戰(zhàn)爭步伐之后，惠靈頓公爵在國內獲得了遠遠超出應得的榮譽和地位。拜倫認為惠靈頓阻止了自由前進的腳步，那些諸如“各國的救星”和“歐洲的解放者”等虛偽的稱號只能將歐洲重新禁錮在暴君們的鎖鏈之下。“是時候了，該對你們雇傭的一族/（個個靠祖國的血和債而自肥）/把它宣示出來，而且不行賄賂，/你干了大事情，可是胸襟狹小/因此把擎天偉業(yè)——把人類毀了”（拜倫，1993：第九章： 617）。

“《唐璜》揭掉了文明歐洲的偽裝和假面，把暴君、劊子手、金融寡頭、貴族資產者和各種專制制度的罪惡統(tǒng)統(tǒng)暴露在世人眼前”（楊江柱，1989：278）。德里侯爵和惠靈頓公爵都是這一類人，拜倫利用《唐璜》對他們加以嚴斥。“身份關乎利用歷史、語言以及文化的資源去生成的這個過程（the process of becoming）而不是成為這個主體（being）這個問題”（Hall， 2003： 4）。這個論斷在克萊爾的詩中體現非常明顯。如果說拜倫在《唐璜》中揭露的是英國政壇虛偽嘴臉，克萊爾則在《唐璜：一首詩歌》（1841）中從農民利益角度揭露了圈地運動帶給農民的惡果。

《唐璜：一首詩歌》中憤慨的口氣出自一位專門創(chuàng)作自然美景的綠色詩人筆下足讓人吃驚。這首詩的語氣比拜倫的《唐璜》更加強烈，呼喊出圈地運動后農民對輝格黨以及阿爾伯特親王的痛恨和詛咒。被關押在瘋人院中的克萊爾深刻懂得失去 土地后的農民就失去了賴以生存的途徑。這場越加嚴重的圈地運動徹底終結了傳統(tǒng)上在開放土地上自由放牧、自由割草以及閑游的權利。對于依賴在海珀斯頓（Helpston）綠草地上自由徜徉獲取靈感的克萊爾，圈地運動絕對是一場剝奪自由、侵犯權利的災難。因此，克萊爾將自己當前凄慘的處境歸咎為輝格黨的迫害：“我希望阿爾伯特親王滾去德國/也希望輝格黨滾出政壇/泡在法律和案件之間/找律師道出別人不懂的語言。”（《唐璜：一首詩歌》， 13節(jié)， Clare， 1985： 93）

與拜倫嘲諷惠靈頓公爵一樣，克萊爾也絲毫不避諱直言其名，詛咒阿爾伯特親王，并揭露了輝格黨當政時的愚蠢政策對農民的迫害。農民不再棲居在自己的土地上，輝格黨的政策“讓人租住在自己的房子和土地上”，這使得克萊爾意識到僅靠《描寫鄉(xiāng)村生活和風景的詩》和《鄉(xiāng)村吟游詩人》之類的作品永遠無法尋回曾經的和諧家園，因為之前的作品在讀者看來只能是從情感上對土地無關痛癢的留戀，并不能真正吸引讀者的注意力。于是，通過模仿拜倫在《唐璜》中激烈的諷刺言辭，克萊爾在沉默中爆發(fā)出憤慨的言語：“我真心希望去詛咒/如其他誠實的人一樣/他們的名字在我面前一文不值/味道如硫磺一樣發(fā)臭！（《唐璜：一首詩歌》， 14節(jié)）

3.2 厭女癥：藍襪子與妓女

“藍襪子”通常指代1770年以后進入文化沙龍的女性知識分子。在《諷刺與浪漫主義》一書中，斯蒂芬·瓊斯指出“蒙太古組織知識女性參加文化沙龍，成為影響文化判斷和知識品味的重要源泉”（Jones， 2000： 142）。伊麗莎白·艾格在《藍襪子：從啟蒙時期到浪漫時期的女性理智》一書中指出“女人在當時文化生活中有很強的存在感，通過資助人、報道者和出版商的聯(lián)系形式確立自己的地位”（Eger， 2010： 205）。瑪麗·司各特和伊麗莎白·穆迪都是這些女性知識分子中的活躍力量。她們對國內作品大膽地表達思想，從而爭取女性的獨立且平等聲音。然而，女性評論家的存在撼動了傳統(tǒng)上男性作家的權威地位。因此，英國國內反對女性知識分子的呼聲愈加強烈，“反對“藍襪子”最尖銳的呼聲來自于浪漫主義前沿的男性詩人，他們意在保護男性的文學壁壘。其中，拜倫對“藍襪子”的痛恨可以在很多諷刺作品中體現，以在《唐璜》中最為明顯”（Eger， 2010： 206）。瓊斯也認為“拜倫靠其諷刺的品味站在了傳統(tǒng)的男性立場”（Jones： 2000： 146）。拜倫確定這種堅定的立場除了為了男性的權威外，也與自己的人生經歷相關：拜倫的母親和妻子都給其帶來不同程度的影響。因丈夫嗜酒好賭，在將財產揮霍一空后就客死他鄉(xiāng)了。“拜倫的母親出身蘇格蘭名門，只得帶著幼小的拜倫回到古老的山區(qū)家園。她滿腔怨憤，一天天變的更加神經質。她常把無處發(fā)泄的惱怒傾泄在兒子身上。喜怒無常的母親、與生俱來的殘疾、不幸的童年，使拜倫敏感而早熟的心靈遭受極大的痛苦”（楊江柱，1989： 262）。與此同時，拜倫的妻子安·米爾班克在1816年生下女兒艾達后不久忽然離家出走了，“這位當時在英國最有才華、最為人傾倒的人在一片誹謗聲中離開英國，再也見不到女兒、妻子和祖國。拜倫夫人僅僅指責丈夫’精神錯亂’”（桑普森，1987： 12）。除了暴虐的母親和制造流言蜚語的妻子，拜倫在就讀哈羅公學以及劍橋大學三一學院期間，與卡羅琳·蘭姆、奧古斯塔·李、安娜貝拉等多名女士有過曖昧關系。然而，在妻子出走而被驅趕出國后，拜倫并沒有得到曾經交好女性伴侶的挽留，不難想象他對女性的態(tài)度存在偏見和歧視，這一點在《唐璜》中表現很明顯：

只在初戀時，女人愛她的戀人，

這以后，她所愛的就只是愛情，

這成了她甩不脫的一種習慣，

像戴慣的手套，松松的很稱心；

要是您不信，考驗一下就知道：

起初只有一個人能使她鐘情，

以后她就喜歡把“他”變?yōu)槎鄶担?/p>

多添幾個她也不覺得是負擔”。

（《唐璜》，第三章，3，查良錚譯， 232）

這段引文刻畫出女性從純潔到亂情這個墮落過程，拜倫肯定女性在初戀階段的愛情，卻指出在初戀以后性生活泛濫的尷尬現狀。值得一提的是，拜倫不僅諷刺了少婦，也將筆鋒對準了浪漫主義時期的女文人們，即戲稱為“藍襪子”的女學者們。拜倫的《唐璜》有太多對女學究的貶斥，這種特點除了由于詩人自己的生活經歷，也是代表了詩人在奪取男性話語權的戰(zhàn)爭中所作出的努力： “哦，善心的女學究，天藍的襪子！/哪一本書不是靠你們走紅！/你們以容貌為新的詩篇做廣告，何不也給我發(fā)一張“出版許可證”？（《唐璜》，第四章，108，查良錚譯，347）

克萊爾的身份再建構經歷了復雜的過程。創(chuàng)作《唐璜：一首詩歌》時，除了在政治諷刺角度模仿拜倫，也從對“厭女癥”角度進一步深化了對女性的諷刺，這是建構自己詩學身份的起點。克萊爾并沒有模仿拜倫筆下的女知識分子，而是可以改寫其內容，將詩人自己比作妓女，并在詩中暗示出對妻子的諷刺和挖苦。

詩人是天生的---妓女也是一樣------這行當

變的越來越普遍------在這偽善的時代時尚的女人并非是淑女

嫖妓是一種生意------在戲院的舞廳內

仍舊在交易------在那兒假面舞會

重復著過去現在都存在的行當

他們的女伴------不，妙齡的妻子們如此純真招展

背叛了配偶卻顯得如此坦誠。

（《唐璜：一首詩歌》Stanza 1. 1985： 89）

在這個詩節(jié)中，“詩人”與“妓女”兩種職業(yè)之間的比較襯托出克萊爾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理解。原本高尚的詩人已經淪為瘋人院的囚犯，曾經輝煌的著作也伴隨著其他潮水般的作品的涌入而顯得暗淡無光。為了在眾多作品中脫穎而出，克萊爾不得不像妓女一般去滿足讀者的不同口味。作為貼上農民詩人標簽的克萊爾，這種處境更加讓他無助：妓女賣身體與詩人賣詩才巧妙對比，進而嫖妓行為也歸屬于閱讀行為，詩歌寫作竟然成為商品社會中卑劣的生產行為。本詩節(jié)中表面諷刺的是那些嫖客和假裝單純的妓女，實則揭露作家（妓女）與讀者（嫖客）之間丑陋的商品關系，因此“妙齡的妻子們”背叛配偶的行為也就與詩人違背創(chuàng)作初衷去求寵于讀者同出一轍。

克萊爾的妻子瑪莎一直是比較神秘的存在，在《克萊爾傳記》中貝特也很少提及她。究竟什么原因，使她忽略丈夫的懇求，狠心將他送往瘋人院呢？克萊爾在與瑪莎結婚后一直生活很拮據，瑪莎也一直籠罩在第三者的陰影之下：瑪麗·喬伊斯（Mary Joyce）是克萊爾在作品中承認的初戀，更嚴重的是克萊爾一直認為自己有兩位妻子。從貝特的《傳記》中我們看出瑪莎是克萊爾的唯一合法妻子，而貝特將瑪麗詮釋為想象中的妻子，那么當克萊爾在詩歌中聲稱自己愛瑪麗時，我們有理由相信瑪莎擁有報復的動機：

婚姻只不過是荒唐的騙局

滿足那些年近四十的老年人

如其他男人一樣，我結婚后離開了妻子

但那是在我發(fā)現她不忠之后

啊！美麗的女人------男人必須為你的玩笑付出代價

這樣通常將丈夫變的淫褻

墜入愛河后又繼續(xù)尋找毀滅

婚姻的路就是走向滅亡的路。

（《唐璜：一首詩歌》Stanza 4. Clare， 1985： 90）

似乎可以說，克萊爾的瘋癲是瑪莎和瘋人院院長共同謀劃出來的圈套：如同拜倫妻子安·米爾班克離家出走時找的理由相仿，瑪莎不顧克萊爾身體的具體情況，兩次果斷將克萊爾送進瘋人院，聲稱丈夫精神錯亂。這樣一來減輕在家照顧病人的負擔，二來可以避免聽到丈夫整日對情敵的留戀；瘋人院院長在收納克萊爾之前，也承諾出極為寬松和舒適的環(huán)境，以便收取更多的利益。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不能完全肯定這個詩節(jié)中的“我”是否真實發(fā)現了“她的不忠”，至少可以肯定瑪莎暴力干涉了克萊爾的感情世界，將自認為不忠的丈夫強行送進了瘋人院中。

4. 結束語

正如張劍教授所言：“歷史是書寫的結果，這個觀點在當今已經被廣泛接受和認同。視角的不用、側重點的不同、選擇細節(jié)的不同、排列組合的不用都會產生不同的歷史敘事”（張劍 2015： 24）。貴族出身的拜倫并沒有因圈地運動失去土地，而是享受著圈地帶來的經濟利益；克萊爾致力于創(chuàng)作拜倫不會去寫、也不愿去寫的圈地運動，也是對歷史的一種還原。作為商品出售的克萊爾，雖然短時間內成為家喻戶曉的“農民詩人”，對家園卻無比依戀。掙扎在瘋人院中的克萊爾與漂泊在異鄉(xiāng)的拜倫都是無法回歸家園的靈魂，也都是俗人眼中的瘋子。站在圈地運動這個歷史轉折時期，克萊爾借用拜倫的不羈和灑脫，諷刺了英國政壇中針對農民階級的腐敗，創(chuàng)作出為農民階級爭奪話語權的宣言書。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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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hn Clare’s Rewriting of Byron in “Don Juan”

CHEN Haoran

（Teaching and Research Department of College English， 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048； School of English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 Beijing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9）

Abstract： “Don Juan， A Poem”， written during the Romantic period by the poet John Clare， emerged as a work rewriting Lord Byron’s Don Juan. The marginalized Clare has been greatly troubled by unfavorable factors， such as social prejudices， pressures from peers and the opinionated interventions of sponsors. These factors labelled him as the other and isolated him from mainstream society. Through impersonating Lord Byron’s Don Juan， John Clare weakened the Byronic authority and reconstructed his unique literary space， thereby exposing the violent enclosure movement， the image of hypocritical women， and the vulgaritics of the writing profession as well.

Key Words： Clare； “Don Juan”； identity； de-centralization； rewriting

作者簡介：陳浩然，男，首都師范大學大學英語教研部講師，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英美文學方向研究。

通訊地址：北京海淀區(qū)西三環(huán)北路2號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郵編100089

E-mail：chenhaoran@cnu.edu.cn

（責任編輯：劉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