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比分析萊爾與楊戴夫婦的翻譯風格：以《阿Q正傳》中的口頭語描寫翻譯為例

摘 要：本文通過對比分析《阿Q正傳》中的口頭語描寫翻譯剖析萊爾與楊憲益戴乃迭夫婦在翻譯處理方式、手法及整體翻譯風格上呈現的茶藝。以對比分析兩個譯本中對人物稱謂、古語及戲劇臺詞、賭博用語、方言口語、重復詞及潛臺詞等口頭語描寫的翻譯為基礎，本文發現，楊戴夫婦在翻譯中更尊重、貼近原作的形式之美，盡可能直接地保留原作的形式細節，而萊爾則更注重挖掘形式背后的文化、情感元素，以補充、注解等方式讓讀者更清晰地理解原作的涵義。

關鍵詞：《阿Q正傳》；楊戴夫婦；萊爾；口頭語；翻譯風格

中圖分類號：H0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822（2017）01-0092-10

1. 引言

魯迅先生給后世留下了許多優秀的文學作品，而《阿Q正傳》是其中唯一的中篇小說。作為魯迅最具影響力的代表作之一，它被翻譯成20多種文字，在世界文壇中享有盛譽。在多個英譯本中，楊憲益戴乃迭夫婦與威廉·A·萊爾的兩個譯本最為著名。二者不僅成功地把阿Q的形象介紹給世界讀者，而且成為文學翻譯、尤其是經典作品翻譯的范例。盡管同為杰出的譯者，但萊爾與楊戴夫婦在翻譯技巧、手法及風格方面卻不盡相同，這在他們對魯迅作品的翻譯中得到充分的體現。基于此，本文通過對比分析《阿Q正傳》中的口頭語描寫翻譯，剖析萊爾與楊戴夫婦在翻譯處理方式、翻譯手法及整體翻譯風格中呈現的差異。

2. 楊戴譯本和萊爾譯本

楊憲益早年對中國、羅馬與英國文學的研讀為其之后的翻譯成就奠定了基礎，而其夫人戴乃迭（Gladys Yang）是舊中國英國傳教士的女兒，出生在中國，成長在英國，二者的結合可謂是中國翻譯中珠聯璧合的一頁。《紅樓夢》、《楚辭》、《史記選》、《<魯迅全集>卷四》、《奧德賽》、《牧歌》等多部譯作是他們親密、成功合作的充分證明，樹立了二者在中國譯壇上不可忽略的重要地位。中英結合的合作模式為他們克服翻譯中的諸多疑點、難點提供了獨到的有利條件，但同時也意味他們在翻譯中首先必須克服自身風格、認知、文化等各方面的沖突，這樣不斷磨合的過程和權衡取舍促使他們形成了獨特的翻譯風格。

身為美國學者的威廉·A·萊爾長期致力于中國文學、東亞文明、中國語言學相關的研究與教學，是出色的魯迅研究專家，對魯迅的生平記事、成就及作品有充分的理解和深刻的見解，研究成果集中體現于其博士論文《魯迅短篇小說研究》（The Short Story Theatre of Lu Hsun）及著作《魯迅的現實主義觀》（Lu Hsun’s Vision of Reality）。這些為他的漢英文學翻譯、尤其是魯迅作品翻譯奠定了基礎。他的漢英翻譯作品包括《魯迅的<狂人日記>以及其他小說》、《貓城記》、《上海快車》、《草片：老舍短篇小說選譯》等，均在譯壇中享有盛譽（寇志明，2006： 24）。作為一名外國譯者，他基于對魯迅本人性格、經歷、思想及寫作特點的充分理解，對其作品進行英譯，形成于有別于楊戴及其他譯者的獨特翻譯風格。

對比楊戴和萊爾的個人翻譯背景，不難推測，他們翻譯風格上的差異與其文化背景、個人經歷密切相關，這樣的差異不僅反映出譯者及其所處文化對譯作的重要影響，而且超越譯作本身，凸顯出文化交流中的沖突與融合。

3. 《阿Q正傳》中口頭語描寫的特點

作為經典文學代表作，《阿Q正傳》存在諸多可圈可點之處，而本文通過聚焦其中的口頭語描寫翻譯來對比分析譯者的翻譯風格特征，主要是基于原作特點以及譯作剖析目的。首先，成功的人物塑造是該作品的特色，而口頭語描寫是其人物塑造的主要手段之一。原作中的口頭語描寫生動、形象且有趣，構成透視人物性格特征的重要渠道。就對主人公阿Q的塑造而言，小說不僅通過該人物獨具特色的口頭語直接反應其性格特征，而且也通過他人的語言間接烘托其人物形象。第二，原作中的口頭語描寫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有效地突出的小說主題。作品中人物的口頭語簡潔明了，字里行間反映了時局變化以及普通百姓對國運家變的態度，凝練的語言中處處凸顯出黑暗社會中國民的愚昧和麻木不仁。第三，原作中的口頭語描寫巧妙地運用了地方元素和文化負載詞，這些地域語言文化特征在原作中不難理解，但卻對翻譯提出了挑戰，不僅構成翻譯的難點，也最能反映翻譯手法與風格，是翻譯評析的重要元素（唐述宗、劉少仙，2007： 96）。因此，口頭語是《阿Q正傳》翻譯中的關鍵部分，而對比分析兩個譯本中對口頭語描寫的處理，不僅能夠體味譯作的精妙之處，而且能夠準確地把握譯者的翻譯風格差異。

要準確把握、評析兩位譯者對《阿Q正傳》中口頭語描寫的翻譯，首先必須充分理解原作中口頭語描寫的特點。第一，原作中幾乎所有的口頭語描寫都十分簡潔，這與主要人物作為“無關緊要”社會小角色的特征相吻合，以簡單的交際性言語恰到好處地點明其性格特征。但是，這些簡明語言與時代背景、世事變更以及國民心態緊密相連，往往包括深刻而豐富的內涵，不僅對故事情節的發展舉足輕重，而且能夠有效地激發讀者的聯想和想象。第二，原作中的口頭語廣泛地采用豐富多彩的話語元素，如特殊稱謂、方言、文化負載詞、省略語、重復語等，使得人物對白及整篇小說生動有趣。這些特殊話語元素是原作口頭語描寫甚至整體行文風格的重要特色所在，由于蘊含獨特的語言、文化特征，成為翻譯中不容忽視但又頗具挑戰的難點和重點。第三，主要人物阿Q的話語具有很強的情境性，在整個故事發展中形成橫向與縱向兩種對比。橫向對比體現于阿Q在與不同的社會群體對話時故意運用不同的說話方式；而縱向對比則在于，阿Q的說話方式及用詞隨著世事變遷以及其自身社會地位的改變而變化。這兩種對比巧妙地實現了人物性格的多樣化與立體化，在翻譯中必須有相應的體現。最后，小說口頭語描寫中帶有部分文化負載詞，如稱謂、古語及京劇臺詞等，當這些風雅之言出自于阿Q等平頭百姓之口，頗具反諷意味，這對熟悉原作語境及文化的讀者來說十分有趣且回味無窮，但如何將其中深意傳達給譯文讀者，則是翻譯的又一難點。因此，這些特點是翻譯中必須注意的重要因素。

4. 兩個英譯本的對比分析

同作為得到高度認可的代表譯本，《阿Q正傳》的萊爾譯本和楊戴譯本有很多共同之處，但能夠反映其翻譯風格差異的，則在于兩譯本的不同之處。本文將分別對比分析兩個譯本對稱謂、古語及京劇臺詞、賭博用語、方言、省略句、重復句、話語潛臺詞的翻譯處理，以此呈現兩組譯者在翻譯處理方式、翻譯手法及翻譯風格上的差異。

4.1 人物稱謂的翻譯

傳統人物稱謂的翻譯一直都是中國經典文學作品外譯中棘手的問題。如表1所示，《阿Q正傳》的口頭語描寫中出現了多個重要的傳統人物稱謂，萊爾和楊戴對這些稱謂的翻譯方式有部分共同之處，但整體差異顯著。

表1 《阿Q正傳》中人物稱謂翻譯對比

原作稱謂楊戴英譯萊爾英譯

趙太爺Mr. Zhao/the old gentlemanOld Master Zhao

錢太爺Mr. QianOld Master Qian

地保The bailiffThe sheriff

鄒七嫂Mrs. ZouSeventh Sister Zou

舉人Successful provincial candidateSelectman

秀才Successful county candidateBudding talent

秀才娘子…his wifeMrs. Budding talent

吳媽Amah WuAmah Wu

趙太太Mrs. ZhaoMrs. Zhao

阿QAh QAh Q

楊戴和萊爾對“吳媽”和“趙太太”的翻譯完全相同，借用英語中的對應稱謂“Amah Wu”和“Mrs. Zhao”來表達。在“秀才”、“舉人”和“地?！钡确Q謂的翻譯中，萊爾和楊戴的翻譯策略相似，都嘗試通過尋找或創造對應詞在翻譯中闡釋稱謂的含義，但在用詞上存在一定的差異。

“太爺”、“太太”是中國近當代文化中獨具特色的稱謂，其身份地位在小說布局中至關重要。楊戴在翻譯時采用異化的方式尋找英語中對應的稱謂“Mr.”和“Mrs.”， 能夠相對容易地讓讀者較好地理解人物之間的配偶關系，但這一組對應稱謂不足以突出地位關系，也在很大程度上犧牲了稱謂的傳統文化意蘊，未能體現小說歷史背景中地位尊卑突出的特點。萊爾對“太太”的譯法相同，但將“太爺”譯成“Old Master”， 這一折中性的做法弱化了“太爺”與“太太”之間的關系，需要譯文讀者根據姓氏做出判斷，但卻較好地保留了傳統色彩，突出了人物之間的等級地位關系。

對于萊爾的翻譯，必須指出來的是，他對“阿Q”的翻譯與楊戴相同，但他在提出“Ah Q”的稱謂時加了4個注釋（注釋7、13、14、15）來闡釋“Ah”和“Q”在原作中的暗含意義和文化內涵。并且，為了讓讀者更好地理解這個名字，他引用了中國南方傳統的拼音拼讀系統以及周作人的相關解釋?？梢娝葹橹匾曉髦械奈幕兀诜g中十分注重對原作文化特征及風格的傳遞。

除此之外，還必須指出的是，萊爾對“鄒七嫂”的翻譯存在一定的誤導性。盡管楊戴的翻譯“Mrs. Zou”難以表達原作中的文化傳統意味，但準確地表示她是鄒姓者的妻子，而萊爾翻譯中的“Seventh Sister Zou”指的是鄒家的第七個女兒，并不準確。

4.2 古語及京劇臺詞的翻譯

《阿Q正傳》中大多數的口頭語都是簡單平實的普通民眾用語，但阿Q偏偏在面對王胡和小D這兩個落魄角色代表時故作高深地插入了兩個凸顯其“身份”的句子，即例1中的俗語和例2中的戲文。這兩句原本不屬于阿Q階層的語言顯然未能達到凸顯說話者身份的效果，反倒凸顯出其滑稽、荒誕的一面。因此，這兩句從形式和含義上均對譯者提出挑戰。

楊戴和萊爾對這兩句話的翻譯差異顯著。如例1所示，楊戴對“君子動口不動手”進行簡單、直接的翻譯，盡量保持原文的形式，與處理普通句子無異，但萊爾卻在形式和用詞上頗具匠心。他采用了英語俗語中常用的“he”而不是“gentleman”來表示“君子”，同時使用了“useth”這樣的古英語表達方式，并在譯文中斜體凸顯該俗語。他的翻譯不僅在形式上讓譯文讀者直觀地感受到這句話的與眾不同，而且通過考究的古英語選詞凸顯原作的古雅特征，從而促使讀者更好地理解阿Q當時說出這句“高雅之詞”的心思及其特殊的人物性格特征。

例1：

原文：“‘君子動口不動手’！”阿Q歪著頭說。

楊戴翻譯： “‘A gentleman uses his tongue but not his hands！’” protested Ah Q， his head on one side. （楊憲益、戴乃迭 2007： 39）

萊爾翻譯： “His fists need never be swung， for the gentleman useth his tongue，” quoted Ah Q， head cocked to one side. （Lyell 1990： 118）

例2中的戲文是越劇中著名的句子。萊爾在翻譯這句戲文時采用了與上例中俗語翻譯相似的處理方法，用古英語“thee”顯示原句的“古香古色”，用斜體凸顯其特殊性，并將原文拆成押韻的兩句，盡管與原文形式依然存在較大的差異，但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其在語言形式上的獨特之處。但楊戴此處的翻譯方式與上例相比有所變化，他們同樣采用斜體來表示戲文的特殊性，但依然難以舍棄原文的形式，用詞未做調整。在意義補充方面，兩個譯文都給出了相應的補充性解釋，注釋內容大同小異。

必須指出來的是，萊爾的注釋中將“趙匡胤”翻譯成“Zhao Guangyin”，可能是漢英發音差異導致的誤譯。

例2：

原文：（Ah Q）唱道：“我手執鋼鞭將你打！……”

楊戴翻譯： （Ah Q） sang： “Steel mace in hand I shall trounce you...”

（*A line from The Battle of Dragon and Tiger， an opera popular in Shao-hsing. It told how Zhao Kuang-yin， the first emperor of sung dynasty， fought with another general.） （楊憲益、戴乃迭， 2007： 71）

萊爾翻譯： （Ah Q） belted out a line of local opera： “My mace of steel I grasp full tight/ And with it I shall now thee smite！”

（38. A line from a local Shaoxing opera， Battle of the Dragon and Tiger Generals， which recreates an epic battle fought by Zhao Guangyin， founder of the Song dynasty （960-1269）） （Lyell， 1990： 133）

4.3 賭博用語的翻譯

阿Q“汗流滿面的夾在”人群中間用最響的聲音喊著短促、有趣的賭博用詞，原小說中這樣的場景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這些給作品增色不少的賭博用語深蘊著中國文化因素，即便是精通中文的讀者也不一定能完全理解其涵義，因此，不僅譯者難以把握，而且即便仔細翻譯出含義，英語讀者也難以準確地理解。

例3：

原文：“青龍四百！”

“穿堂一百——百五十！”

“天門兩塊！”

楊戴翻譯： “Four hundred on the Green Dragon！” （楊憲益、戴乃迭， 2007： 27）

“The Passage — one hundred — one hundred and fifty.”（ibid.）

“Two dollars on Heavenly Gate！” （ibid： 29）

萊爾翻譯： “Four hundred on Green Dragon！”（Lyell， 1990： 111）

“One hundred on Through-the-Hall — make it a hundred and fifty！”（ibid： 112）

“Two dollars on Heaven’s Gate！”（ibid： 113）

從例3中的三個賭博用語的翻譯來看，楊戴和萊爾在字面上采取了相似的處理策略，都嘗試采用英語中的對應詞翻譯出來詞句的含義。但仔細分析便不難發現，萊爾從兩個方面進行了進一步處理：一是用斜體表示譯文中的賭博用語，以突出其特殊性，讓譯文讀者最直觀地初步察覺其中可能蘊含特殊的文化內涵；二是在譯文中補充了一張賭博位置簡圖，并且在注釋中用了三段文字詳細解釋圖中專有名詞的含義及下注的基本方法。顯然，二者在這類文化元素傳譯中風格迥異。楊戴意在保留賭博用語原有的形式和異國情調，讓譯文讀者處于“不求甚解”的狀態；而萊爾則運用大量筆墨、通過詳盡的注解讓讀者更好地理解這些賭博用語。值得一提的是，在《阿Q正傳》的日文譯本中，魯迅先生曾親自為譯者畫了一張補充說明圖，盡管萊爾補充的圖并不一樣，但在意圖上卻是一致的（戈寶權，1981；于振鐸，1988： 35），這一點可能說明，在作為原作者的魯迅先生看來，賭博用語后的文化現象對于深度理解原小說有著特殊的意義，同樣希望譯文讀者能夠對此有所了解。這樣看來，萊爾的處理方式與原作者對譯文的期許與要求相吻合。

4.4 方言口語的翻譯

《阿Q正傳》的對話中包含大量方言口語元素，使得整篇小說的語言十分生動形象，貼近底層社會的真實生活，并且有力地烘托人物性格特征。從重要性上來說，譯文應當盡量傳達這些方言口語元素中蘊含的深意與特色，但是，由于在英語中缺少對應的詞語，這些方言元素構成翻譯中的難點。

表2 《阿Q正傳》中方言口語的翻譯

詞類中文楊戴翻譯萊爾翻譯

口語名詞這毛蟲！Hairy worm！Hairy beast！

癩皮狗mangy dogyou mangy dog

畜生Beastanimal

混小子miserable wretchmiserable bastard

蟲豸Insectbug

禿兒Baldheadbaldy

驢……Ass...Jackass！

忘八蛋！Turtle’s egg！Turtle’s egg！

口語感嘆詞咳，呸！Ugh！... Pah！Aaaaaaawk... tuh！

阿呀！aiya！AIYA！?。?/p>

嚓！Off with his head！ZAP！

荷荷！Ho， ho！——

如表2所示，根據詞性，這些方言口語元素可以分為口語名詞和口語感嘆詞。這些名詞都有一個特殊的共同特征，即都是方言中帶有強烈鄙視意味的侮辱性貶義詞，用以表達說話者的蔑視、不滿或憤怒，并且有的詞后帶有加強感情色彩的嘆號或引號。楊戴在翻譯這些詞時盡量貼近原文，大多數時候嘗試逐字翻譯原文的含義，體現其對原作內容與形式的尊重；而萊爾的翻譯方式顯然更加靈活、大膽，而英語母語的優勢讓他的靈活與大膽得到自如的體現，他更加直接地擺脫原文的束縛，盡量尋找英語中含義、感情色彩相近的詞，如“Jackass”、“Baldy”、“Bastard”和“Beast”，推動譯文讀者主動揣測、把握這些方言口語詞匯中所蘊含的情感、態度與意義。為了進一步強調方言口語中的感情表達，他甚至在翻譯“驢……”時，大膽地把引號改成感嘆號，讓語言元素背后的情感元素在譯文中再現并升華。

在口語感嘆詞的翻譯中，楊戴的處理比名詞的翻譯靈活一些，但依然更重視原作的形式和含義。而萊爾的靈活性與對詞語感情色彩的強調在感嘆詞翻譯中體現得更為充分。為了突出方言口語中特別的感嘆意味與感情色彩，他對語言形式、甚至語言元素本身進行了出乎意料的改進式處理。例如，他將“AIYA”和“ZAP”所有的字母采用大寫，以示強調，并在“AIYA”后添加兩個感嘆號，而在翻譯“咳，呸！”時，則大膽地創造出“Aaaaaaawk... tuh！”這樣特殊甚至奇特的表達，不僅通過突破內容與形式突出了原文要表達的強烈情感，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越了原作所要表達的情感、態度與沖突。對于不熟悉原作中方言口語感嘆詞的譯文讀者來說，這種情感的突破、甚至夸張在必要且有效。

《阿Q正傳》中有一個多次、反復出現的方言口語詞是“媽媽的”，這是一個極具文化特色的辱罵口語。楊戴普遍將該詞翻譯成“curses （somebody）”，根據辱罵對象或形式的變化稍作調整，基本保持與原作一致，意在引導讀者認識到辱罵性語言的存在及辱罵對象。與此不同，萊爾采用了“shit”、“ motherfucker”、“mother”、“fucker”這四個侮辱性程度不一的對應詞來翻譯不同語境中的“媽媽的”，用詞和形式選擇更加自由。在萊爾看來，這四個詞盡管不能完全傳遞“媽媽的”中蘊含的忿恨、仇視與詛咒，但與其使用目的基本一致。并且，當不同的角色在不同的場合以不同的形式罵出這句“媽媽的”時，所包蘊的含義和傳遞的情感不盡相同，因此，他通過不同的用詞盡可能將這種差異展現給讀者，并促使他們反復體味其中的細膩情感。

表3 《阿Q正傳》中“媽媽的”翻譯

語境楊戴翻譯萊爾翻譯

他（阿Q）坐起身，一面說道，“媽媽的……”Curse it！ Shit！

“阿Q，你的媽媽的！……你的媽媽的！……”（地保）Curse you， Ah Q！ ...damn it！ ...You motherfucker， Ah Q！ ...mother！

“記著罷，媽媽的……”阿Q回過頭去說。...curse you！...you fucker！

“媽媽的，記著罷……”小D也回過頭來說。Curse you！......you fucker！

《阿Q正傳》中還有一些帶有方言特色、可能會讓讀者難以理解的口頭語。如例4中的“骨頭癢了”，楊戴為了表示對原作內容與形式的尊重，采用直譯的方式進行翻譯處理，但這很可能會讓諸多讀者心存疑惑；與此不同，萊爾決定部分脫離原作形式，加了“（itching） for a good trouncin’”作為補充說明，旨在進一步闡釋原文可能造成疑慮的內容，幫助讀者實現更好的理解。

例4：

原文：“你的骨頭癢了嗎？”王胡也站起來，披上衣服說。

楊戴翻譯： “Are your bones itching？” Demanded Whiskers Wang， standing up too and draping his jacket over his shoulders.（楊憲益、戴乃迭，2007： 39）

萊爾翻譯： “Are your bones itching for a good trouncin’？” Bearded Wang stood up and threw his jacket across his shoulders. （Lyell， 1990： 117）

4.5 重復語句的翻譯

在《阿Q》正傳的對話中，有幾處語言重復，包括前文提到的兩次“媽媽的”的重復。這些重復語言的形式并不相同，如例5和例6是同一說話者語氣逐漸加強的語言重復，而例7和例8是不同說話者對相同話語的重復，并且語序稍有調整。楊戴和萊爾對這些重復語句的翻譯異同并存。

如前文分析，例5中楊戴和萊爾在選詞上存在較大的差異，后者更加自由靈活，但他們處理重復語的方式相同，即對于重復的“你的媽媽的”均采取了不同于前一部分的詞語，并且保持整體句式與原文的一致，其中楊戴甚至保持了標點符號的完全一致。

例6是對故事發展至關重要的一處重復，這正是阿Q“愛情悲劇”的開始，故事的重要高潮緊隨其后。此例中，兩個譯本都在形式上采取了一定的調整。楊戴忽略了語言上的重復，而萊爾保持了語言的完全重復，卻將對話調整到動作之后，意在通過語言和動作的配合來強調語氣和強烈感情。

例5：

原文：“阿Q，你的媽媽的！……你的媽媽的！……”（地保）

楊戴翻譯： “Curse you， Ah Q！ ...damn it！ ...”（楊憲益、戴乃迭，2007： 63）

萊爾翻譯： “You motherfucker， Ah Q！ ...mother！” （Lyell， 1990： 128）

例6：

原文：“我和你困覺，我和你困覺！”阿Q忽然搶上去，對伊跪下了。

楊戴翻譯： “Sleep with me！” Ah Q suddenly rushed forward and threw himself at her feet. （楊憲益、戴乃迭，2007： 57）

萊爾翻譯： Now Ah Q moved directly in front of her and knelt at her feet. “Sleep with me！ Sleep with me！” （Lyell， 1990： 127）

例7中是阿Q與小D之間一次簡單有趣的對話，他們都處在社會的最底層，處境、身份相同，甚至連語言都是一樣的。楊戴和萊爾在這一句上的翻譯差異較大。一是用詞上的差異，“媽媽的”一詞翻譯的差異在前文已經分析過，楊戴把“記著罷”譯為“Just you wait”，屬于意譯，但萊爾譯為“Let that be a lesson”，更加自由，并且將潛臺詞清晰化；二是在語序上，楊戴維持原文的語序，而萊爾將原文中語序不同的兩句重復翻譯成一樣的語序，可能是出于英語表達習慣的考慮；三是標點符號上的差異，楊戴保留原文中的意味深長的“……”，而萊爾將其改為表達強烈感情的“！”，體現出二者側重點上的差異。

例7：

原文：“記著罷，媽媽的……”阿Q回過頭去說。

“媽媽的，記著罷……”小D也回過頭來說。

楊戴翻譯： “Just you wait， curse you！”called Ah Q over his shoulder.

“Curse you！ Just you wait...”echoed Young D， also over his shoulder. （楊憲益、戴乃迭，2007： 73）

萊爾翻譯： “Let that be a lesson， you fucker！”said Ah， Q， turning his head back to Young D.

“Let that be a lesson， you fucker！”said Young D， also turning his head back to Ah Q. （Lyell， 1990： 135）

但是，例8中兩個譯本的翻譯似乎有悖于各自一貫的側重點。萊爾基本堅持了原句的重復，只是巧妙地將后一句中的笑聲減少了一個，譯為“Hah， hah！”，以示“得意”程度上的區別，實際上也是情感表達程度上的差別。但楊戴大膽地舍棄了原作的直接對話形式，轉化為兩個描述性的陳述語句，重現原作中的場景和含義。這與楊戴整體上對原作形式的堅持大不相同。

例8：

原文：“哈哈哈！”阿Q十分得意的笑。

“哈哈哈！”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

楊戴翻譯： Ah Q roared with delighted laughter.

The men in the tavern joined in， with only a shade less gusto in their laughter. （楊憲益、戴乃迭， 2007： 47）

萊爾翻譯： “Hah， hah， hah！” One hundred percent elated， Ah Q laughed.

“Hah， hah！” Ninety percent elated， the patrons of the wineshop laughed too. （Lyell， 1990： 121）

4.6 萊爾譯本中縮略詞的運用和對潛臺詞的補充

與楊戴譯本相比，萊爾在翻譯對話時用了較多的省略詞，而楊戴很少這樣處理。

如例4、例9和例10所示，在萊爾的翻譯中，“trouncing”被縮略成“trouncin’”，“waiting”被縮略成“waitin’”，“you”被縮略為“ya”，“call them”被縮略為“call’em”，同時，他還加入了一些額外的口語語氣詞“Hey”、“Oh”、“huh”。這樣的處理在較大程度上脫離了原作的形式，但對話的口語特征變得顯著，而且，和愛麗絲·沃克《紫色》中大量采用錯誤的拼寫一樣，這些拼寫發音上的省略或錯誤能夠讓讀者較好地認識到阿Q教育水平較低、說話粗簡的特征。

例9：

原文：……呆笑著，說：“禿兒！快回去，和尚等著你……”

楊戴翻譯： ...then with a guffaw cried， “Baldhead！ Go back quick， your monk’s waiting for you...” （楊憲益、戴乃迭，2007： 45）

萊爾翻譯： “Hey Baldy， better hurry on back—your monk’s waitin’for ya，”he said with an insane smile. （Lyell， 1990： 121）

例10：

原文：“這是你的？你能叫得他答應你么？你……”（阿Q）

楊戴翻譯： “Are these yours？ Will they come when you call？ You...”（楊憲益、戴乃迭，2007： 79）

萊爾翻譯： “Oh， you think these are yours， huh？ Can you call’em by name and make’em come to you？ Why you don’t even——” （Lyell， 1990： 138）

除了運用縮略詞之外，萊爾譯本另外一個特點是運用補充性說明來解釋對話的潛臺詞，而楊戴很少這樣處理。如：

例 11：

原作：“你怎么動手動腳……”尼姑滿臉通紅的說，一面趕快走。

楊戴翻譯： “Who are you pawing？ ...” Demanded the nun， flushing all over her face as she quickened her pace. （楊憲益、戴乃迭， 2007： 45）

萊爾翻譯： “What’s gotten into you？ Get your filthy paws off me！” Her face flushing scarlet， the nun hurried onward. （Lyell 1990： 121）

楊戴將“你怎么動手動腳……”一句翻譯成“Who are you pawing？...”，無論是形式還是用詞上都緊扣原文，而萊爾不僅自由地將原句譯成英語中常見的一個口語句式“What’s gotten into you？”，而且加上了“Get your filthy paws off me！”作為補充，將說話者的潛臺詞明示出來，在很大程度上脫離了原文的形式。顯然，萊爾這樣處理的目的是要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原作。

5. 結語

通過對比分析《阿Q正傳》楊戴譯本和萊爾譯本對話語的翻譯，不難總結出兩個譯本翻譯方式、側重點及整體風格上的差異。

首先，在形式與意義的取舍中，楊戴趨向于保留原作的形式之美，而萊爾更趨向于讓讀者清晰地理解原作的意義，因此后者不僅用更自由靈活的方式尋找英語中的對應語，而且會通過適當補充、注解的方式來說明理解上的難點。第二，與楊戴相比，萊爾明顯更注重挖掘形式與詞句背后的元素，文化因素的挖掘與闡釋、情感的抒發與升華等，并采用可能的方式將這些元素準確地傳遞給讀者，甚至不惜大篇幅注釋解釋賭博術語和規則。第三，正是基于上述兩個方面側重點的不同，楊戴譯本盡可能保留原作形式上的藝術元素，甚至有意保持一些文化因素對外國讀者的文化感及神秘感，而萊爾的譯本整體上靈活多變，盡可能貼近讀者的文化情境，并在譯文中融入譯者對原作的深度理解。但是，必須指出來的是，盡管整體風格如此，但并不排除楊戴在某些地方的翻譯處理上有更靈活的表現（如例8）。

楊戴譯本對形式的堅持可能與他們的翻譯理念有關。楊憲益先生曾在一次訪談中說道：

我重視原作，比較強調‘信’。古人說了三個字：信、達、雅。當然，光‘信’不‘達’也是不可能，那是不要人懂。所謂‘信’，就是不能（和原作）走得太遠。如外國人覺得rose（玫瑰）很了不起，（能夠代表愛情等美好的事物）而中國人覺得牡丹是最好的，把玫瑰翻譯成牡丹，這就只做到了‘達’，忽略了信”（周瑾，2004）。

盡管戴乃迭和萊爾一樣具有英語母語的文化背景，但相對保守拘謹的英國文化以及與中國文化更多的融合使得她認可楊憲益翻譯中的取舍觀點，而萊爾則可以更無保留和顧忌地站在目標讀者的角度，嘗試更準確地傳達信息和藝術內涵。

參 考 文 獻

Willian， A. L. （trans.）. Diary of A Madman and Other Stories [M].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1990.

寇志明.紀念美國魯迅研究專家威廉·萊爾[J]. 魯迅研究月刊，2006，（7）： 24-27.

戈寶權.《阿Q正傳》在國外[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劉 影、陳垣光.文化交匯，豐采燦然——喜讀《阿Q正傳》萊爾英譯本[J]. 中國翻譯，2002，（4）： 81-83.

魯 迅 著.楊憲益、戴乃迭 譯.阿Q正傳[M]. 北京：外文出版社，2007.

唐述宗、劉少仙.文化負載詞在《阿Q正傳》中的處理[J]. 山東外語教學，2007，（1）： 96-99.

于振鐸.《阿Q正傳》的譯者山上正義[J]. 魯迅研究月刊，1988，（12）： 34-37.

周 謹.真水無香——記翻譯家楊憲益先生[OL]. http：//www.people.com.cn/GB/14677/22114/41180/41185/3015312. html（accessed 03/10/2015）.

Different Translation Styles of Lyell and the Yangs： Based on the Comparison of the Translation of Oral Expressions

in A Q Zheng Zhuan

ZHANG Huiyu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58）

Abstract： This paper attempts to explore the different translation styles of Lyell and the Yangs by comparing the translation of oral expressions in Lu Xun’s A Q Zheng Zhuan. With detailed comparison in the translation of name titles， ancient sentences and drama lines， gambling terms， dialect colloquialism， repeated words and unspoken words between lines， this paper discovers that while the Yangs paid more attention to the form of the original story in their translation， and tried to keep some details in form with direct translation， Lyell paid more attention to exploring the cultural and emotional elements behind the form， and tried to help readers understand those elements with notes and supplements.

Key words： A Q Zheng Zhuan； Yangs； Lyell； oral expression； translation style

作者簡介：張慧玉，女，博士，浙江大學外國語言文化與國際交流學院講師，美國賓西法尼亞大學博士后訪問學者。主要從事翻譯理論與實踐、組織管理話語研究。

通訊地址：浙江省杭州市西湖區余杭塘路866號浙江大學外國語言文化與國際交流學院，郵編310058

E-mail：zhysusanna@126.com

（責任編輯：胡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