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孤》講述了一個尋覓的故事。相比于同類型題材的電影《親愛的》,《失孤》有意弱化了人物間的沖突,也減少了許多戲劇化的設計,但盡管如此,本片的情感仍舊非常飽滿,它并不是以刻意營造一個結局而在向觀眾傳達什么,而是把每一個人物都真實地擺在了觀眾面前,使觀眾看到了每一個人物的心靈歸屬,并主動接受了他們,亦自然而然地為之動容。而本片便是利用了“沉默”這一形式作為催化劑和載體,來將人物的情感波瀾和心靈歸屬準確地表現了出來,從而使得每個人物都多了一絲真實,也都多了一絲質樸的美感。
一、沉默中的疲憊與迷茫
雷澤寬剛出場的時候,滿身疲態地睡在摩托上,很快,一個路人甲拍醒他,對他說“你找不到的”。聽完這句話,雷澤寬什么也沒說;當另一個路人乙為了尋找孩子這件事與路人甲爭論并廝打起來時,雷澤寬仍舊什么也沒說,而是默默地離開了。
齊澤克認為“意識形態有效性”須建立于隱蔽狀態的基礎之上,自我暴露了的意識形態機制是無效的。而雷澤寬之所以能成為整部影片中形象最豐滿的人物,正是因為他將自我的意識形態隱蔽于沉默之中,而使觀眾得以反嚼其味。
在這一段情節中,從沉默中折射出的是人物的疲憊。這個疲憊來自于兩個方面,一是長途跋涉尋找兒子,身心早已不堪其苦;二是路人甲乙對他說的話,其實他早就已經聽過成千上萬遍了,所以當他再次聽到這兩種聲音時,才會如此難以泛起一絲波瀾。
這一路上,一定不斷有人勸他放棄,也一定不斷有人支持他繼續,久而久之,這兩種聲音已經根扎于他的內心,成為他內心中兩股不斷斗爭的力量。所以兩個路人的爭論和廝打,也象征了雷澤寬內心的這兩股斗爭力量。但是,面對爭論,雷澤寬并沒有支持任何一方,而是選擇了沉默和離開,這是由于即便是他自己,也難以去回答到底是應該放棄,還是應該繼續。此刻他的內心是迷茫的,沉默折射出的,便是他的這份由疲憊衍生出的迷茫。
沉默中折射出的疲憊和迷茫,在蘇琴的身上也有體現。剛開始失去孩子的蘇琴,像發了瘋一樣地在街上詢問著路人,她任由自己內心的絕望、痛苦以及一絲絲的期待通過詢問發泄出來,然而漸漸的,她不再詢問了,她開始沉默,沉默地在街上徘徊。如果詢問代表著發泄,它可以像洪水猛獸一樣沖擊觀眾的內心,那么沉默代表的便是疲憊和迷茫,它就像一只無聲間爬進觀眾內心的螞蟻,并且它不斷咬著觀眾的內心,使觀眾能夠更貼近人物的心靈歸屬,從而更接近整部影片的情感世界。
二、沉默中的絕望和麻醉
喬治·巴塔耶在《內在體驗》中說道,“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只有兩種確信,即對我們不是一切的確信和對死亡的確信。如果我們意識到我們不是一切,正如我們意識到我們終有一死,那么,這就沒什么。但如果我們沒有麻醉劑,一種無法呼吸的空虛就揭示了自身。”
看完影片,相信很多觀眾都會去思考一個問題——是什么東西在支撐雷澤寬呢?尋孤十五年,這是一個多種因素導致的行為,這些因素中,有對兒子深厚的父愛,也有對他的愧疚,但這些因素并不足以讓雷澤寬堅持這么久,他能夠走到現在,其主要原因便在于他一開始就在絕望中體驗過自身。他在絕望中,完成了巴塔耶對于人的內在提出的“兩種確信”,即否定了自己包含死亡在內的一切事物,轉而將人生的意義全部寄托于“尋孤”這一件事上,這件事在他內心的底層形成了一座堅硬的堡壘,他為此而活,并竭盡自己的一切行為去完成它。影片中有很多雷澤寬騎著摩托車在路上行駛的鏡頭,或在只有一束光芒照耀進來的隧道里、或在霧氣彌漫而難以看清方向的馬路上、又或是在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公路,雷澤寬始終是沉默地向前,這些鏡頭將尋孤漫長的時間線串連起來,帶著人物在沉默中的壓抑、絕望,感染著觀眾的內心。而如果將沉默的形式換成瘋狂地質問或呼喊,本片的情感意味也便大打折扣了。
在雷澤寬隱蔽的意識形態中,沉默是絕望的體驗,久而久之,為了讓自己不至于變成一具空殼,他的內心在絕望中也生出了另外的東西——麻醉劑。如上所說,“如果我們沒有麻醉劑,一種無法呼吸的空虛就揭示了自身。”
他的麻醉劑是自己記了無數筆欠款的記賬本、是摩托車后面印著尋人啟事的旗子、亦是他對曾帥說的這句話——“我在十三億人口中找我的兒子,就像大海撈針。可是我會勸自己,畢竟有小孩還是找到了。”
他一路上麻醉著自己,而使自己習慣于尋找、習慣于失望、又習慣于燃起希望。其實我們每個人不都是這般自欺欺人的天才么?影片厲害的地方便在于,他把雷澤寬塑造成了我們每個人內心的縮影,從而使觀眾主動向其敞開心扉。
三、沉默中的希望和僥幸
雷澤寬的“習慣”與崇高的使命感無關,它更多的是一種本能。這種本能使他的自我意識不斷復制,從而達到一種對希望極度渴望的地步。它的意識形態表現為,永遠都心存僥幸,不愿意放過一絲希望。
在本片中,當雷澤寬知道施桉易的傷疤是在右腳時,仍然不死心地想要再看看他的左腳,便是一種條件反射性的本能。同樣的,曾帥在看到一位梳著長辮的老人從他身邊經過時,不假思索地便追上去詢問人家“有沒有丟過孩子?”,也是這種本能的體現。
本片有很多刻意煽情的成分,如曾帥過于書面化的臺詞——“原來我擔心,我來不及長大,沒找到他們,我就死掉了。現在我長大了,我又擔心,我來不及找到他們,他們就死掉了。”又如貫穿雷澤寬整個尋孤路途的社會好心人以及人販子被捕時心碎劇烈地呼喊的那句“把我的寶寶還我。”這些都是屬于沖擊層面的情節效果,很難引起觀眾反復的思考。相比起這些,把每個人對于希望的本能展現出來,才能夠更能引起觀眾的認同。在這一點上,影片其實做得非常不錯,導演選擇了用“沉默”作為催化劑,來將這種本能轉化為一種條件反射性的行動,在這一系列的手法中,去將人物塑造起來。
在坐船離開施桉易捕魚的地方時,雷澤寬陷入了沉默。雖然沒有說一句話,也不知道他具體想了些什么,但是觀眾仍能感受到他在沉默中那種濃烈的情感,他的猶豫、他的糾結,再到他的堅定,都以無聲勝有聲的形式傳達給了觀眾。有了這樣的鋪墊,當他倒回去強烈要求施桉易陪他去做親子鑒定時,他對一線希望的極度渴望才能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從觀眾的角度來說,有了一場沉默思考的戲,觀眾可以更容易地進入角色,以至于不會從頭看到尾,都還有疏離的感覺。
同樣,在曾帥終于見到雙親時,雷澤寬在人群中,也是以“沉默”來傳達了內心的情感。他沒有祝福曾帥,也沒有向曾帥的雙親囑咐什么,而是一個人哭了起來。這個場景,他一定在內心里期盼了無數回,想象著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和兒子以這樣的方式重逢,也是這個場景,使他的內心重新燃起了希望,他留下的淚水,有一部分便是準備洗干凈自己的心,然后再重新上路。而這一切,沒有用一句臺詞來體現,演員只有神情,但勝過千言萬語。
這便是“沉默”的力量,其實根本不用多說什么,“沉默”本身就是一種詩意的選擇,而“沉默”的人更是一件詩意的藝術品。
作者簡介:張寒宇(1994.08.20—),男 , 漢族,籍貫:四川自貢,學歷:大學本科,單位:浙江師范大學,主要研究方向:影視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