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儒程頤曰:“孔子,天地也;顏回,和風慶云也;孟子,巖巖之泰山氣象也。”此話讓人想及孟子的“養氣說”,也自證了“養氣說”的效用。不僅如此,孟子“養氣說”還涵養了汪洋恣肆的道德文章,影響了華夏千百年的文風文氣。可謂“大哉孟子浩氣壯,養氣方有好文章”。
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集義養氣是孟子的發明,稱得上是他的獨門絕技。“養氣”,是對仁義道德經久不懈的自我修養,久而久之,這種修養便會升華出一種至大至剛、充塞于天地之間的“浩然之氣”。具有這種“浩然之氣”的人,“說大人,則藐之”(《盡心下》),氣概非凡,寫起文章來,自然就情感激越,辭鋒犀利,氣勢磅礴。孟子把這種“氣”用于 “立言”,而成洋洋大觀。《孟子》一書氣曰浩然,便是明證。
實際上,養氣之道,自孟子之前,不明;自孟子之后一千年,也不明。直至韓愈、二程和三蘇父子才將孟子的養氣論真正發揚開來。韓愈和三蘇父子既是大政治家又是大文豪,承襲孟子的養氣說自然在道德人格與文章修養上用力,從此中國文壇如沐春風,有了源頭活水,開始氣象一新。
韓愈可謂是孟子真正的知音。唐朝伊始,人們有意識地反對“彩麗競繁,而寄興都艷” 的作品,詩文領域興起了復古運動。到了唐中期,居于文壇泰斗之位的韓愈發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古文運動,志于恢復“道統” 和 “文統”,以拯救士節和文風。韓愈對孟子“養氣說”別有慧心,他提出“氣盛言宜”說,首次把孟子的“養氣說”融入古文理論。 他說,“氣盛,則言之短長、聲之高下者皆宜”,“行之乎仁義之途,游之乎詩書之源”(《答李翊書》)。韓愈這里所說的“氣”,就不單指人的精神氣質,而是指構成文章內在的一種氣勢:行仁義就是集義,集義才能養氣。由于文章的氣勢充沛,即“氣盛”就可調節文句的長短、聲調的抑揚變化。讀書少的人,自身氣弱,器小力薄,容易被書拿住,創作時就會捉襟見肘、力不從心;讀書多的人,自身氣足,學養豐富,善于吐納,作文時自然得心應手。
就“養氣” 方式而言——韓愈強調 “氣” 是后天不斷培養的結果。韓愈認為要達到“古之立言者” 的高度,不是一朝一夕的努力就能解決問題,而要 “養其根而俟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當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來矣”,這也正是韓愈本人的切身感受:文章發源于道德,不是臨時苦心織繡而成,修得包羅天地的胸襟,酣暢淋漓的文章才可能涌于筆端,妙手偶得。由此可知,韓愈已得孟子神韻。
由此可見,詩書——道德—— 氣勢——文章,是韓愈所表述的一個寫作的公式。他重道是為了重文 ,蓄道德然后能文章是韓愈“讀孟”的根本指向 。他所追求的是一種以“道德修養” 為底蘊,以“藝術修養”為基礎的“氣”。以道德修養為底蘊的氣,使文章氣骨剛健;以藝術修養為基礎的氣,使文章表現得更加淋漓盡致。由此,我們也許會明白為什么韓愈能“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 (蘇軾語)了。
韓愈之后,中國古代文論有了新的風景線。孟子的“養氣說”漸漸被越來越多的人認知和實踐。宋儒主張以讀圣賢書和居敬窮理來變化氣質。公元1056年,蘇軾、蘇轍兄弟隨父親去京師,在京城得到了當時文壇盟主歐陽修的賞識。第二年,蘇軾、蘇轍兄弟高中進士,“三蘇”之名遂享譽天下。蘇轍在高中進士后給當時的樞密使韓琦寫了一封信,這就是《上樞密韓太尉書》。蘇轍在信中寫道:“轍生好為文,思之至深。以為文者氣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學而能,氣可以養而致。孟子曰:‘吾善養吾浩然之氣。’今觀其文章,寬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間,稱(chèn)其氣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蕩,頗有奇氣。此二子者,豈嘗執筆學為如此之文哉?其氣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動乎其言而見(xiàn)乎其文,而不自知也。”蘇轍是說,自己生性喜好寫文章,對此想得很深。我認為文章是氣的外在體現,然而文章不是單靠學習就能寫好的,氣卻可以通過培養而得到。孟子說:“我善于培養我的浩然之氣。”現在看孟子的文章,寬大厚重,宏偉博大,充塞于天地之間,同他氣的大小相稱。司馬遷走遍天下,廣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大地的豪杰交友,所以他的文章天馬行空,頗有奇偉之氣。這兩個人,難道曾經執筆學寫這種文章嗎?這是因為他們的氣充滿在內心而溢露到外貌,發于言語而表現為文章,自己卻并沒有覺察到。
蘇轍在此明確指出了文章是由“氣”形成的,強調了作者的外在閱歷,強調了“養氣”對寫作的作用。應該說這是蘇轍在文藝創作史上的一大貢獻。他的“養氣說”不僅指出了養氣與寫作的密切關系,還進一步指出,人的氣質是可以通過修養來取得的;寫文章不是單純靠寫作知識、寫作技巧就可以解決的;文章是作者氣質所表現的形式。我們從中可知,不論是思想修養也好,精神氣質也好,還是文章的內在氣勢也好,都涉及到了作者的修養問題。
自宋以后,學文養氣之道開始蔚為大觀,漸成共識。元代宋濂《送天臺陳庭學序》說 “其氣愈充,其語愈壯,其志意愈高,蓋得于山水之助者侈矣。”已對養氣習文頗有心得。清代邵長衡又言:“古學文者必先浚文之源,而后究文之法。浚文之源者何?在讀書、在養氣。”讀書深,才能養氣足;多讀書,才能養其氣。
至此,孟子的“養氣說”全面化入文章之道,并實現了理論上的躍升,于是我們聽到了孟子之后的空谷足音。
為文如何養“氣”?自孟子之后歷代文章大家都有嘗試和心得,綜而概之,有以下途徑可循:
一、寡欲養氣
寫作是一種養氣功夫,必須虛靜自然,清心寡欲,使身心達到高度諧和。正如劉勰所說,“是以吐納文藝,務在節宣,清和其心,調暢其氣,煩而即舍,勿使壅滯。”劉勰強調在寫作時節制欲念,使之神清氣爽,才能漸入佳境。元代陳繹在《文說》中也提到:“養氣之法,宜澄心靜慮,以此景此事此人此物默存于胸中,使之融化,與吾心為一,則此氣油然而生,當有樂處,文思自然流動充滿而不可遏矣。”是說寫作需要充沛的精力,在澄心靜慮之后,氣韻自生,文思泉涌。
二、集義養氣
在儒家看來,仁義道德是人生命的主宰。孟子 “浩然之氣”要用道義來養,如做了不道德、不義的事,就會泄氣;只有一貫做著合乎道義的事,才能養出這種正氣。誠如明代宋濂所說:“圣賢之心,浸灌乎道德,涵泳乎仁義。道德仁義積而氣因以充,氣充欲其文之不昌,不可遏也。”清代魏禧在《宗子發文集序》中也說道:“養氣之功在于集義,文章之能事在于積理。”認為“養氣”重在道德意志的修養。
三、積學養氣
古人云:“腹有詩書氣自華。”讀書可以陶冶作家的性情氣質。曾國藩在《家訓》中說道:“人之氣質由于天生,本難改變,惟讀書可以變化氣質”。讀不同的書,可以養不同的氣。豪氣,靈氣,平和之氣,浩然之氣,可以養;邪氣,戾氣,迂腐之氣,狹隘之氣,也可以養。如果說讀書是養氣,是輸入,那么寫作則是釋放,是輸出。什么樣的人,讀了什么樣的書,便會寫出什么樣的文章來。氣不同,文章的味道就不同,形成的風格也就大不相同。所謂韓愈文風如潮,柳宗元文風如泉,歐陽修文風如瀾,蘇軾文風如海,便是稟賦、氣質、學養不同所致。因此,學文須讀天下好書,厚積薄發。
四、出游養氣
古人有言:“讀萬卷書,走萬里路。”為文必須走出書齋,游覽名山大川,得山水之靈,實現由外向內的蛻變。李白二十五歲 “仗劍去國”,辭親遠游,幾乎漫游了大半個中國。杜甫從二十歲起,便南游吳越,北游齊趙,飽覽壯麗河山。兩位詩圣的實踐與蘇轍強調的“文不可以學而能,氣可以養而致”不謀而合。
文章有法,文章亦無法。孟子“養氣說”化入為文之道,是規律使然。今天,觀古今之變,探文章之道,意在吐故納新,只有把孟子“養氣說”存乎一心,真正讀懂弄通,知行合一,才能 “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大哉孟子,偉哉浩然,得此法寶,令人禁不住聞雞起舞、洋洋萬言乎!
作者簡介:胡南南,漢族,籍貫:山東省鄒城市,單位:山東省鄒城市文物局,學歷:本科。鄒城是思想家、教育家孟子的誕生地,素有“孔孟桑梓之邦,文化發祥之地”之美譽,作者從多方位研究儒家文化與孟子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