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之際的堂皇戰陣

【摘要】：水陸攻戰紋是春秋戰國之際青銅器上的一種美術裝飾紋樣，通過對其內容進行分析解讀，可以初步認識這一時期中國軍事戰術思想的發展狀況，體現出步兵戰術的基本理念。這是一種多兵種混成的集群方陣作戰思想，是諸侯國逐鹿中原的軍事基礎。

【關鍵詞】：水陸攻戰紋；戰國；軍事；戰術；步兵；

早在《尚書·牧誓》之中已有記載，“王左杖黃鉞，右秉白旌以麾”，號召“稱爾戈，比爾干，立爾矛，予其誓”，要求“今日之事，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齊焉”。這一系列描述，清晰展現出早期軍事行動中步兵作戰的基本戰術原則。處于權威統一指揮下的各族士兵，排成一定的陣列，有序地投入戰斗。這套軍事制度，承載著禮儀與戰術兩種思想意識，通過二者的結合，可以強化統帥權威，明確指揮體系，增進團結認同，凝聚鼓舞士氣，提高戰斗力，以期克敵制勝。

長期以來，我們對商周時期的軍事戰術了解不甚清晰，只是籠統的概括為車戰的興起與衰落，及騎兵的取而代之。對于那些沖突與變革中，波瀾壯闊的戰役，僅訴諸史籍寥寥幾筆。對于推動歷史前進的歷次戰爭的真實面貌，一直缺乏直觀的認識。古戰場的鱗次戰陣到底是什么形狀，軍陣中各兵種的排列運用，遵循什么原則？投入戰斗數量最多，最易被忽視，卻又最不可或缺的步卒，是怎樣戰斗的呢？我們是否可以更加直接地描繪出古代戰場最前線的真實狀態呢？

面對以上問題，我們只有求助于考古發現的材料，先民的遺產為我們提供了意義深遠的證據，幫助我們透過他們的眼睛，看見兩千多年前的肅穆沙場。

一.水陸攻戰紋器物

1935年，河南汲縣山彪鎮一號戰國大墓出土兩件青銅鑒，形制相同，大小相似，表面均以金屬鑲嵌工藝裝飾，內容為相同的水陸攻戰紋圖案。1965年四川成都百花潭中學十號戰國墓中出土了一件青銅壺，表面亦以金屬鑲嵌工藝裝飾，內容包括習射、采桑、宴樂武舞、弋射和水陸攻戰圖等。此外，在故宮博物院中，藏有一件傳世青銅壺，與百花潭所出青銅壺形制、花紋相似。

毫無疑問，這四件器物所展現的水陸攻戰紋樣，正是當時戰爭情景的生動再現，是研究那一時期軍事戰術的生動材料，直觀再現了春秋戰國之際的戰場。

關于這四件材料的所屬年代，學界進行了一系列討論，縱觀各家之言，它們總體范疇不出春秋晚期至戰國中期之間。四件銅器獨特的裝飾紋樣，都深刻反映出，時代進入東周以后，人們的藝術審美，已逐漸脫離了商代神秘、冷峻、恐怖、森嚴的范式，開始展現出轟轟烈烈的世俗世界。

二.堂皇戰陣可窺一斑

遠古戰爭仿佛永遠被籠罩在迷霧之中，我們往往容易習慣性地低估古人的智慧，然而，“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祖先關于戰爭的智慧，往往超出我們的想象。

考古出土材料異常豐富，然而對于戈與矛的使用，車戰與陣戰的演進，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有觀點認為夏代已有原始戰車，戈為車戰兵器，逐步演化為步戰使用；亦有方家指出戈早先為步戰兵器，短柄，后用于車戰而用長柲；但是，有一點看法最無爭議，那就是戈與矛最終走向結合，產生了戟，適應了瞬息萬變的戰場需求。

我們知道，春秋時期，諸侯國力的象征即擁有戰車的數量。到了戰國之世，沖突加劇，以士階級以上的貴族為主要構成的戰車部隊難以應對激化的戰事，諸國不得不擴大軍隊規模，將更多農民編為步兵，吸收進軍隊體系中來。另一方面，戰事頻繁不僅體現在戰役次數增加，規模增大，時間延長，對戰術更有影響力的變化在于戰場地理條件多樣化，山區丘陵，河網湖泊等等不適合車戰的位置，都成為了兵家爭奪之地。兩方面因素共同作用下，步兵戰術的產生與發展，就成為了歷史的必然。

那么，在戰國之世的步兵戰術，可能發展到怎樣高度呢？銅器上的水陸攻戰紋為我們提供了絕佳的證據。

我們對這一對汲縣銅鑒展開討論。其紋樣分為上、中、下三層，各層基本內容為同一組形象的重復排列，應當是制模作范中重復刻印工藝所致。所以，我們分離出各層所包含的單一形象紋樣進行分析：上層與下層紋樣描繪的是陸戰場景，中層描繪的是水戰場景，實質上描繪出了一整套精密復雜的步兵戰術體系，下面分別舉例進行分析。

（一）.輕步兵方陣戰術

銅鑒上層紋飾中，甲組圖樣一共描繪了十個人物，可以清晰看出他們分為相互敵對的兩組。我認為，雖然雖然受限于藝術表現形式，沒能展現出行伍橫向延伸的立體畫面，但它應當是一個方陣的縱向剖面，即方陣縱深方向的兵種序列。簡單來說，就是兩個輕步兵方陣對抗的場景。

左側一方的陣型，從接敵前線開始向縱深方向看，即從圖一左起第五人開始，依次向左看：方陣一列戰士裝備近一人高的戈，腰間佩劍；二列戰士裝備同為等身高戈，并佩劍；三列與四列部署為弓箭手；五列為殿后的戰士，裝備等身高戈與盾。

右側一方的陣形：第一列戰士手持短戈，腰間佩劍；第二列戰士一手持等身高戈，另一手持劍；第三列戰士腰間佩劍，一手持等身高戈，另一手提著一件兵器，猜測應為投石索；第四列戰士一手持劍，另一手也應提著投石索；第五列戰士殿后，持短戈配盾。

在這場戰斗中，戰況并不十分激烈，可以看見：雙方士兵雙腿直立，沒有跑動；左側方陣中的弓箭手，甚至將箭矢插在身旁的地面上，暗示了整個方陣都沒有處于運動狀態中；且前列弓箭手搭箭以后，箭頭略微下指，尚未彎弓，后列弓箭手甚至尚未搭箭上弦；兩個方陣僅第一列士兵發生接觸，正在扭打；總體來說，戰斗尚未全面爆發。另外，方陣中的士兵主要武器為戈，與戟相比較為落后，攻擊方式單一，且這些戈柲長度有限，更適用于肉搏混戰。

因此，我認為，這里的方陣，戰術上應當屬于輕步兵方陣。他們的主要功能在于掩護主力部隊，部署在主力大軍前沿，或者掩護側翼、填補陣線缺口。輕步兵不僅僅是近距離肉搏的戰士，裝備近距離格斗使用的一人高的戈與半臂長的短戈之外，投射武器也占很大比重，說明這一時期輕步兵方陣實際上是多兵種混編方陣。正如上圖所繪，兩支部署在戰線前沿的輕步兵方陣行動十分謹慎，在相互試探當中，呈現一種膠著對峙的態勢。其目的在于鞏固己方陣線，同時進行拋射攻擊以威懾敵人，偵查、調動敵軍部署，而不是莽撞地盲目進攻。因為，正面戰斗中一錘定音、決定勝負的使命，并不背負在輕步兵的身上，那超出了他們的能力范圍。

（二）.重步兵方陣戰術

銅鑒下層圖樣的內容則迥然不同，其中壬組圖案描繪了七人，分為激烈交戰中的兩組，左四人右三人。同樣，限于藝術表現手段的匱乏，圖案區域的限制，沒有表現出橫向隊列的立體感，但這幅畫面依然意圖表現出兩個主力重裝步兵方陣的縱深截面。通過與上圖的對比可以清晰得出這樣的結論。

左側一方的陣形：第一位戰士腰間佩劍一柄，原本裝備有等身高的戟，戰斗開始后把它拋在一邊，手上另握劍一柄，向前沖鋒；第二位戰士雙手握超過身高的長戟平指向前方，伸出己方前列戰友之間的縫隙，進行攻擊；第三位是弓箭手，正搭弓射箭；第四位戰士手握短劍與盾，腰間還配有一劍。

右側一方的陣形：第一個戰士雙手各持短劍、短戈，勇猛沖擊；第二位戰士雙手舉起超過身高的長戟，穿過前方戰友間隙，向前斜下方刺擊；第三位為弓箭手，彎弓射箭，腰間佩劍。

從圖中可以看出，戰國時期步兵主力方陣的結構大概如此：最前列布置少量輕步兵，利用短兵器善于近身肉搏的優勢，尋找戰機突入敵軍主力方陣中制造混亂；中間是主力重裝長戟步兵，他們的行列構成了整個方陣的核心力量；在后面跟隨一定數量弓箭手隨行，提供威懾、緩阻敵軍的投射力量；最后再以輕步兵壓陣。

這幅紋樣顯然對主力方陣的形態進行了簡化，減少了陣型中每個兵種的行數。我認為，戰國時代重裝方陣的主要特征在于使用超出人體身高的長柲戟。重裝方陣的絕對核心就是方陣中間有一定縱深的數行持長戟的士兵，他們排成相對緊密的行列，裝備長戟：前排戰士將戟平端前刺，穿過最前線的輕步兵之間的縫隙，形成方陣最前沿的殺傷力；后排將長戟斜向上指，當敵軍迫近以后，則可以向下砍啄殺傷敵人。這幅紋樣，雖簡化了中間長戟戰士的排列，但總體上得以表現出整個主力大方陣的結構。

與靈巧、多功能的輕步兵方陣不同，重裝步兵方陣的戰術邏輯更為簡單直接，他們就是戰國時代正面戰場的中流砥柱，是一柄正面戰斗中的進攻重錘，是一場步兵戰斗中兩軍最終決戰的方式。

我們都還記得春秋時期經典的“魚麗之陣”，是一種戰車與徒兵混編的作戰陣形，在平原地區適用：每輛戰車后配合一定數量徒兵，集群進攻，戰車與徒兵小方陣如魚鱗交錯，組成大方陣。這樣的陣型將戰車的沖擊力與步卒的殺傷力結合起來，有效突破敵軍陣形并殺傷有生力量。

時至戰國時代，步兵數量劇增，戰場條件復雜，很多情況下步兵戰團不一定能得到戰車的支持，步兵戰術隨之發展，隨著長柲戟的大量裝備，步兵方陣終于獲得了自己的強大突破力量——以長戟為主力的重裝步兵方陣。

圖二中這組作戰場面與圖一最大的不同在于，所有人都在跑動，而不是站在原地。這意味著，他們作為一個整體在沖鋒。這寥寥數人構成的紋樣，實際上象征著雙方軍團兩個巨大重裝方陣互相發動沖鋒的宏偉場景——那就意味著——重裝方陣的主力決戰。

集體，跑動，這樣兩個行為構成了一次完美沖鋒的所有要素，當持戟的士兵將戟刺向前伸出，并加速跑起來，整個方陣的正面就成了一面向前高速推進的釘墻，普通的敵軍在這樣高度組織且強有力的進攻面前將不堪一擊。終于，離開了戰車的步兵也掌握了屬于自己的足以摧枯拉朽的強大進攻能力。

但是緊靠持戟步兵是難以克敵制勝的，他們需要多兵種的協同：端舉長戟的士兵不便于近身肉搏，當地形過于破碎起伏，敵軍輕步兵可能會滲透進方陣的密集空間中貼身砍殺，所以他們需要己方輕步兵在陣前掩護，并伺機突入敵方主力陣形當中制造混亂；同時，在沖鋒時若有弓箭手射擊敵軍，減緩敵軍的沖擊速度、動搖其作戰意志，也有利于為我方獲取優勢，因此在主力長戟兵的背后，安排一些弓箭手跟隨，也是合適的策略。

最后，有趣的是，不論是圖一的輕步兵陣列，還是圖二的重步兵陣形，都在方陣脆弱的后部安排裝備了盾牌的戰士，這可能是一種保護性策略，在方陣側后方遭遇危險時，提供盡可能頑強的防御，阻止整個陣形的崩潰，為整個方陣的重整或轉向爭取時間。

（三）.走上甲板的步兵——水兵接舷戰術

銅鑒中層展現出了熱火如荼的水戰場面，甲板下層漿手奮力操漿，甲板上層的戰士們正揮舞長戈砍殺，甚至船艙之外的水中，也有戰士殊死搏殺。類似的圖樣也見于百花潭銅壺與故宮所藏的傳世嵌錯紋銅壺。

水戰的基礎戰術在圖上被展示出來，那就是接舷戰。寬闊的甲板上，布置著戰鼓、旌旗與羽旌，聲勢浩大。接舷戰的實際方式其實是將早期的陸戰方式轉移到了甲板上。

左側戰船上層甲板有四名戰士，依次為旗手，兩名持長戈的戰士，及一名鼓手。右側戰船上層甲板也有四人，依次為兩名持長戈的武士，一名弓箭手，一名鼓手。

有趣的是，兩艘戰船甲板上均插有備用的武器，左側一名持長戈的武士身前插有一支長矛；右側戰船上一名長戈武士身前也備有一支長矛，弓箭手身前備有一支長戟。

這種水戰的兵器組合，以長戈、矛，配合戟與弓箭，有較早時期陸戰兵器戈、矛、鏃組合的遺風。與同時期陸戰兵器以中長柲戟、中短柄戈、少矛的組合有所差異。

考慮到水陸作戰條件的不同，站在戰船甲板上的步卒們使用的武器偏向“過時”是可以解釋的。

矛與戈的結合是建立在增強步卒方陣沖擊力的戰術訴求之上。早期軍隊戈與矛分離，方陣中步卒混雜使用兩種兵器，即使將持矛步卒部署在前，經過戰斗損失，后方持戈步卒將缺乏正面對敵的攻擊力，戰斗將進入膠著持久的肉搏砍殺，即使勝利，損失也會比較大；戟出現以后，方陣可以使用集群沖鋒戰術，密集的戟刺配合來自頭頂的砍啄攻擊，足以將敵人陣形一舉撕碎。

而戰船甲板上的接舷戰則不同，甲板上的條件不容許沖刺戰術的施展，所以更簡單的砍啄殺傷功能就已非常有效，另外備用的武器是中等長度的矛，可能是在敵人成功突破船舷、登船以后的克敵兵器，也可能用于阻止水中的敵人爬上船舷。另外，此時已經開始流行使用的戟，自然因為功能齊全而被用于水戰當中。

這里，值得注意的是戰士們揮舞長戈的動作，雙手高舉，將長戈舉過頭頂，向下揮擊，這種動作，很有可能也是陸戰重裝步兵方陣中，后排武士使用長戟支援前排、攻擊敵人的方式。

三.更多的信息

總的來說，輕步兵方陣、重步兵方陣、水戰，我們看到的戰國時期的步兵戰術，都不是單一兵種或武器的簡單疊加，而是經歷漫長戰爭史打磨形成的高效率的豐富戰術手段的綜合體。這種精明、務實的軍事思想，和波詭云譎的謀略，百家爭鳴的回響，共同構成了戰國時期中國大地上群雄逐鹿的獨特風景。

從步兵戰術的角度來討論水陸攻戰紋，本身僅僅是一次淺薄的嘗試。步兵戰術，本身是一個復雜的，動態發展中的思想理論，與著書立說較多的軍事戰略理論相比，顯得不那么重要。但是，它卻是軍事史與軍事科學不可或缺的重要領域。戰術與戰略二者不可偏廢，重繪古人興衰存廢、天下逐鹿的宏偉歷史畫卷，需要從這些細小的筆觸開始。

我們僅從出土發現的兵器材料，能夠獲得的信息有限，而將它們組合起來全面觀察，無疑是件對理論水平要求極高的工作，需要大量的時間與精力。那么，水陸攻戰紋圖樣，則提供了一條小小的捷徑，某種程度上，直接提供了隱藏在海量出土發現背后的古代軍事戰術理念的實際范例。

此外，在它的上面，包含著更加豐富的歷史信息，如交戰各方的國別族屬，所反映的具體戰役，以及更多的關于禮俗、服裝、美術、工藝等多方面的內涵，都有待更進一步的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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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梁有駿（1991-），男，碩士研究生，單位：重慶師范大學，研究方向：三峽及西南地區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