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出版的本質 才可立于不敗之地

坐落在繁華的北京王府井大街36號的商務印書館，已承載了百余年文化的光榮與夢想。作為近代中國出版史上歷史最悠久、影響最大的出版機構之一，直至今日依然保持著有數量、有品質的出版發行業績。

出版人的品格和追求，決定了出版的品質與成就。如今執掌這座百年老店的出版人于殿利，也同歷史上那些赫赫有名的掌門人一樣，一如既往地擁有著對出版事業的赤忱與熱愛，對出版品質的堅守和對文化傳播責任的擔當。

在商務印書館120歲華誕之際，筆者來到商務印書館拜訪了于殿利先生。在他看來，正是每一位商務印書館人始終不變的文化擔當、始終不移的文化堅守、始終不息的文化創新，成就了商務印書館這一百年老店的傳奇。如今，站在新的歷史時間節點上，必須用充滿時代精神的雙手創造和續寫一段屬于商務印書館的新輝煌。

沈世婧：作為擁有120年歷史的文化機構，商務印書館是主流意識形態的重要傳播者，有責任和義務扛起引領社會正確文化取向的大旗。當下新技術給人類社會帶來了革新，大眾文化價值觀及消費取向正發生著變化。反觀新技術對內容生產、消費方式以及大眾內容取向產生巨大影響的當下，面對略顯浮躁的當代出版業，在今日，商務印書館如何引領出版行業回歸出版的本質，用思想推動社會進步？

于殿利：作為出版人，無論面臨何種繁雜的形勢，無論外來的因素或者新技術對我們造成怎樣的沖擊，也無論健康的或者不健康的市場競爭產生什么樣的影響，只要深刻地理解了出版的本質，就能立于不敗之地。有人說圖書是文化產業的源頭，所有的文化創意產品以往一般都首先源自于圖書，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圖書這種產品與其他許多產品最重要的不同在于，其他許多產品不論是生產工具還是生活用具，都是為人所用的工具，而只有圖書不是人的工具，它能夠塑造人本身，這是最核心的。圖書塑造人本身的這種特性，就是其所獨有的思想性。人最核心的本質其實就是文化，但文化不應簡單等同于知識，有了知識不一定有文化，文化是指個人的修養、理想、信念這些更高層次的東西。文化不是先天就有的，是需要后天培養和養成的，需要通過閱讀汲取正確的價值觀。人有了知識還不夠，必須把知識用在好的方面，用在對社會有意義的方面，我們需要對這個社會、國家、民族乃至全人類擔當起責任。因此我們作為出版人最重要的，是要保證所出書內容的思想性要對所有人都起到正能量作用。如果離開了這些，那不是出版要達到的目的。

出版的核心本質，一定是圖書所傳遞的知識以及這個知識所承載的思想，再用這個思想去塑造一個個健康的人。人性是有弱點的，而所有的知識和思想是為了幫助人類克制弱點，讓長處發揮到最大，這也是人類的生存之道，這就是出版和其他物質生產產業完全不同的一個地方。民族是一種精神文化性存在，出版有可能決定民族的精神文化性存在。因此無論面臨什么樣的紛爭和挑戰，也無論面臨什么樣的新技術，都應該是為了把思想內容的價值傳播最大化而服務的。新技術本身對于出版行業并不帶來毀滅，也不帶來挑戰和危機，恰恰是我們的幫手。我們不善于利用或者惰性地拒絕技術，這才是危機。

沈世婧：商務印書館在創立后的一百余年里，為近現代中國的思想文化發展、為整個民族的現代化和復興大業作出了重要貢獻。新時期新形勢下，商務印書館是如何進一步體現繼承與創新結合的？

于殿利：我們做出版的目標應該有三個層面的東西，第一個是傳播知識，第二個是傳承文化，第三個是推動先進思想的傳播，用思想改變世界。思想存在于內容當中，知識存在于內容當中，文化存在于內容當中，可見這里面最核心、始終不變的就是內容。不論過去、現在還是未來，我們都應該堅持100年不動搖地始終把內容的創新放在首位。

內容創新的第一個方面是要與時俱進，支持和鼓勵傳播新知識、新思想。比如關于互聯網的研究是人類面臨的一個新課題，由于仍是新的知識領域，所以現階段的科研成果與傳統成熟的文史哲政經法學科相比都還不能算做一門學問。如果嚴格按照原來的出版標準，這些關于新興學科的專著都沒法出版，所以剛開始商務印書館對這些新興學科的理論專著出版都是很謹慎的。我接觸了幾個專家的書稿之后，給我非常大的觸動，那就是每個學科在興起時都往往表現出稚嫩性，同時又表現出成長性，尤其是現在許多新興學科更需要理論性闡釋。所以我們決定推出“新商務”系列叢書，將這個時代最好的關于新興學科的科研成果和學術專著出版出來，從中發現新的經典、新的規則、新的方法。為此，叢書開辟“發現經典”“發現規則”“發現方法”三個子系列，反響非常好。另一方面，傳統的學科也需要不斷創新，只有結合當下時代新的特點和精神，才能發現新的需求和新的問題。

康德的一句話，對我啟發很大。知識是怎么形成的？有概念才有知識，沒有概念就沒有知識。所有的概念又都源自于分類，而分類就是方法，所以知識其實都來自于不同的方法，也就是認知它的方法，知識的創新、內容的創新也就來自于不同的方法。哪怕用不同的方法去看同樣的內容，所見的是不一樣的，它其實就已經是一種新知識了。所以內容創新是最重要的，包括主題出版也是一樣。這幾年我一直在主張主題出版的學術化和大眾化，主題出版不能僅僅滿足于只是一種政治口號和政治宣傳，所以要把它知識化，變成國家的知識體系，乃至變成全人類的知識體系。要學理化，從學術上去闡釋，所以商務印書館所做的主題出版是偏向學術的，這也正是我們的長處。無論什么書，都要引領思想。接下來再大眾化，要讓老百姓喜聞樂見，都能閱讀。

沈世婧：您曾經在談到關于好書的品質時表示，好書應該兼具學術性、思想性和文化性。近年來，商務印書館出版了一批兼具這些特性同時又被大眾市場所廣泛接受的好書，不僅具備良好的社會效益，同時也收獲了經濟效益。未來商務印書館將如何面向更多不同的讀者推出好書？

于殿利：在我看來，無論多么高端的學術、多么嚴肅的話題、多么艱澀的術語，都可以用大眾喜聞樂見的方式表達出來。包括我自己寫書也是一樣，無論闡釋多么深的道理，跨了多少學科內容，如果讀者沒看懂，一定是我寫得不清楚不明白，一定不是讀者的錯。我們現在一定要更加注重大眾化表達，其實在這個方面，我們是存在一個認識偏差的。所以，這幾年商務印書館特別注重學術著作的大眾化，但大眾化需要堅守兩個底線：一個是學術性，一個是文化性。學術性就是無論你用怎樣通俗的語言進行文字表達，一定要能經受住學術界的考量。語言的通俗性并不代表科學性的喪失，也不代表準確性的喪失。此外，無論內容表達多么通俗，一定不能庸俗，所以一定要堅守住文化性。商務印書館這些年出的書，從博大精深的學術巨著到平易近人的讀物都注意堅守這個底線。

有人曾問我，“您總是強調學術的大眾化和普及化，可目標大眾讀者在哪？他們是誰呢？”我回答說，我就是大眾。對于我所研究學科以外的領域，我就是普通大眾，大家不應該把大眾讀者想象成什么都不懂的人。前年我在上海書展上說，學術研究現在有大眾化趨勢，你甚至很難分清誰是專家誰不是專家，專家僅僅是因為他專門從事這個領域的研究，以這個為生，這是他的職業。可是我們看到，有許多業余愛好者也達到了專家級水平。所以現在的學術是大眾的學術，是共同構建的學術，一定不能忽視大眾讀者的智慧和力量，我們做出版也是一樣的。

沈世婧：在閱讀的重要性與急迫性已逐步成為共識的今天，“讀什么”和“怎么讀”是如今社會向讀者和出版人提出的兩個根本問題。2014年，商務印書館等文化機構共同提出了“價值閱讀”的理念，希望通過這一理念更好地引導社會民眾的價值觀。在此后的幾年中，商務印書館是如何持續踐行這一理念的？

于殿利：“價值閱讀”理念的提出與踐行，源于我們作為出版企業的社會責任和文化擔當，是一種對國家、民族文化發展和文明促進的責任感。現在我們感受最深的其實是文化的缺失，往好聽了說是價值多元，往不好聽了說就是理想、信念和道德的缺失。所謂“價值閱讀”，即是認為價值觀的培養應從閱讀開始。讀什么書我們就成為什么樣的人，人的精神高度由閱讀的高度所決定。所以我們在鼓勵讀書的時候，一定要倡導閱讀對社會、對人身心發展有意義、有價值的圖書。有些人可能不會完全贊同，認為讀書不需要這么功利，讀書就是很自由的事。讀書的確是很自由的事，但這就給我們出版人提了一個最高也是最低的要求——所出版的本本都要是好書，只要讀者拿起來讀就可以產生正能量。但現實情況卻是有許多平庸和低俗的書存在于市場上，這就仍然需要出版人不斷努力提升圖書的品質。

我們“價值閱讀”推薦的圖書定位在經典名著。經典是人類所共有的精神財富，對各個民族都曾產生過積極的影響，對人性有正向的塑造作用。同時，這些經典都是經過千百年時間檢驗的，其中包含文明的種子和愛的力量。經典閱讀在這個碎片化閱讀的時代，不僅不能減弱，反而要不斷提倡、不斷得到加強。目前，商務印書館聯合發起的“價值閱讀”系列活動，已經在全國開設近1000家“價值閱讀”品牌示范店，覆蓋范圍超過16個省份。在書店的顯著位置設立“價值閱讀”專區，幫助讀者認識經典、閱讀經典，成為讀者們的精神家園。其中包括各種各樣的閱讀推廣活動，都是運用“價值閱讀”這樣一種理念在推廣，收到了十分良好的效果。

沈世婧：在商務印書館踏入新紀元的同時，傳統出版業也已進入一個由新技術支撐的時代，這是當代出版人都不可忽視的。在規劃商務印書館的全媒體出版路線圖時，您曾提出，十年之內要實現真正意義上的全媒體出版。如今該進程取得了怎樣的成績？未來在這一領域，商務印書館將如何持續發力？

于殿利：應該說我們趕上了一個好的時候，趕上了人類出現一種新技術可以全面改變生產與生活思維的階段。尤其是對于我們做內容的而言，可以說這個新技術為我們創造了提供新價值的機會。數字產品和網絡產品，無論是電子書還是數據庫、平臺，都給我們提供了原來單一紙本書不能表現的新價值，對于我們來說就是新機會，對于讀者來說就是新需求的滿足。所以，我們一定要善于利用這個新機會，把一個內容做成盡可能多的讀者喜歡的各類產品形式。現在我們已經確立了新的全媒體出版模式，逐步實現真正意義上的全流程復合出版。總體來看有三個戰略階段，第一階段是紙、電同步出版，現在這部分比例在逐漸加大；第二階段是諸如辭書數據庫、語料庫等各種專業數據庫的開發；第三階段就是服務平臺的開發。在數字轉型過程中，商務印書館將繼續堅守內容質量和創新。

沈世婧：近年來，商務印書館成功組織策劃了一系列面向社會各個階層的閱讀公益服務和全民閱讀推廣活動，讓百年商務的核心思想“昌明教育、開啟民智”又得以有了結合當下時代特點的新體現，其出版品牌的社會影響力不斷提升，商務印書館這一系列舉措背后的深層考慮是什么？未來工作方向的重點將會是什么？

于殿利：我們在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而不斷奮斗和努力著。但如果中國13億人口中有10億農民的狀況得不到改變的話，什么夢可能都永遠只是夢。因此，改變中國必須從改變鄉村開始，改變鄉村必須從改變鄉村文化開始，改變鄉村文化必須從改變鄉村教育開始，始終把“昌明教育、開啟民智”作為核心發展思想的商務印書館在這點上責無旁貸。2016年3月，商務印書館在河北省武安市陽邑中心學校成立了全國第一家“商務印書館鄉村閱讀中心”，探索以學校輻射村鎮的鄉村閱讀推廣新模式。

另一方面，高校閱讀體驗中心也正在逐步建設、運營和推廣中。大學生群體是人類文明發展和推進的中堅力量，因此商務印書館也將閱讀體驗店開進了高校，目前已在山西大學和華東師范大學建立閱讀體驗中心，未來還將聯手更多高校打造集“閱讀體驗、講座沙龍、學術交流、文創開發”等為一體的校園文化綜合體。除此之外，未來商務印書館還將嘗試在核心城市建立文化中心。若要彰顯出這個屬于文化的時代，那么任何領域、場所、機構和空間都應該體現出以文化為核心的特色，只有這樣做才不辜負這個文化時代。

我一直在說出版產業上游的文化特性不需要進行過多闡釋，大家都明白，只要是內容最終一定會落到文化上來。但是面對出版產業的中下游，即生產領域和銷售領域，我們對這一領域所屬文化特性的意識不夠、重視不夠、挖掘不夠，所以這是我這半年來講得最重要的話題。我們未來工作的方向就是要在生產和銷售領域，充分認識和重視圖書產品的文化特性，從而挖掘出它們的文化性。在銷售環節凸顯出圖書產品的文化特性后，這個社會的文化基礎就算是打下了。我們出版人要投入到推廣全民閱讀、營造書香社會中來。這既是出版人的責任，也是我們贏得市場所應該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