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容摘要】中國古典名著《西游記》的影視改編已有90多年的歷史,這一名著母體為傳統影視劇的創作提供了豐富的生長點,且不斷在大眾媒介的再現中找到新的藝術表達。本文基于《西游記》中“孫悟空”的影視形象,闡釋該形象在作品變遷史中所經歷的建構、解構與重構三個階段,進而探討在現代性改造語境中傳統影視劇的社會文化變遷。
【關鍵詞】影視作品;《西游記》;孫悟空形象;變遷史;現代性改造;社會文化
《西游記》作為中國明清時期四大古典小說之一,是中國古代浪漫主義文學的重要代表?!段饔斡洝芬延?0多年的影視改編歷史。肇始于1926年由天一影片公司出品的《孫行者大戰金錢豹》與大中國影片公司出品的《豬八戒招親》,是《西游記》作為影視劇作品的發軔之作。新世紀以來,以張紀中版電視劇《新西游記》和影片《西游降魔篇》為代表,《西游記》的影視改編又掀起新的熱潮。
影視劇《西游記》的發展史,是整個中國現當代影視文化變遷的一個重要縮影。本文著眼于影視作品的《西游記》的發展歷程,透過其中最為典型的“孫悟空”形象的現代性改造,在社會文化語境之下闡釋這一經典作品所經歷的建構、解構與重構三個重要階段。
一、影視改編的動力:現代性改造
同一作品由不同時代的創作者進行影視改編創作后,勢必呈現出不同文化特質。而受眾在面對同一作品的不同文本時,其審美狀態也可能隨之發生相應的改變。對同一影視劇的再度演繹必然要與所處時代的時代精神和審美旨趣相呼應,使得同一時代下的觀眾能夠達成相應的理解。由此可見,經典影視劇改編的動力是基于時代背景的現代性改造。
陳曉明教授認為“現代性的體現,主要在精神文化變遷方面”。①任何影視改編的發展歷程,都并非單純的敘事媒介在文本內部的靜態轉換。事實上,影響文本生產與終極意義實現的是一個動態、復雜的變化過程。正如福柯所言“重要的是講述神話的時代,而不是神話講述的年代”②,每一時代對影視劇的創作,都需要在文本中找到足以引發該時代觀眾情感共鳴與思想共振的內涵,尋求為該時代觀眾所能接受的敘述方式,方能給該時代的觀眾帶來真正的審美感受。因而影視改編不僅透視著影視文化的變遷史,也反映著現代性改造的歷程。
而在這一過程中,藝術的“文化自覺”則成就了影視劇現代性改造的必然。經典名著本是具備深厚歷史積淀的文化母體,其中也孕育著不計其數的文化生長點,對經典名著的再度創作必定離不開現代性的參與。
大眾文化時代的到來,使得圖像傳播逐漸取代文字傳播占據主導地位?!半S著宏大敘事的解體,感性、欲望化成為大眾文化的重要美學原則”③,因此,頗具感性的影視劇較之相關名著更具強烈的社會影響力。作為四大名著之一的《西游記》,要在影視改編過程中最大程度地適應觀眾的認知,勢必要進行特定的現代性改造。只有將文本、時代性解讀及現代社會的文化傾向三者結合起來審視,改編后的影視劇才能在符合原著精神的同時反映現代社會的審美趣味。
二、影視劇《西游記》的發展軌跡
1926年的《孫行者大戰金錢豹》與《豬八戒招親》是《西游記》影視改編創作的開山之作。在那之后,取材于《西游記》的影視劇作品便層出不窮。縱觀其90多年的發展史不難發現,無論在中國范疇內抑或國外,作為影視劇的《西游記》,經由不同創作者的不同創作手法加以闡釋與表現,令這部古老的中國經典作品歷久彌新地存在于銀幕與熒屏空間中。
通過對這一影視劇的發展軌跡進行梳理,可以發現三種主要創作類型:
(一)足本類型
原著《西游記》共一百回,為呈現完整“取經之路”且保有原著精神,電視劇無疑為最適宜的載體。這類作品以央視1986年版《西游記》為代表,包括2010年浙版《西游記》。其特點在于以“尊重、還原原著主旨”為前提,力求展現原作品的精神原貌。此外,香港無線電視臺于1996年和1999年分別拍攝的《西游記Ⅰ》和《西游記Ⅱ》,以及張紀中執導的2011年版電視劇,雖有人物塑造和情節編排上的調整變動,但仍較為完整地保留了“取經”這一主線,并以遵循原著精神為創作主旨,也可歸為足本類型的影視創作。
(二)斷章類型
原著《西游記》在“取經”主線下,又被切割成幾十個相對完整的小故事,是典型的章回體作品。因而,這也賦予了影視劇創作者更為多元的創作空間。早期的影視劇《西游記》大多基于這一類型:如天一影片公司出品的《孫行者大戰金錢豹》《西游記女兒國》《鐵扇公主》;大中國影片公司出品的《豬八戒招親》《西游記孫悟空大鬧天宮》《西游記孫行者大鬧黑風山》等,集中出現于20世紀20年代。此外,香港邵氏公司于上世紀60年代制作的盛極一時的《盤絲洞》《紅孩兒》等影片,也同屬這一類型。
(三)戲說類型
20世紀90年代以來,以劉鎮偉出品的《大話西游》系列為代表,影視劇《西游記》的創作也進入了一個全新的局面。這類影視劇的特征是僅在原著中選取了部分人物與情節,以“西游”為軀殼,但基本脫離原著所要表達的思想內核,重塑新的意涵。其中,電視劇方面出現了《春光燦爛豬八戒》三部曲和陜西電視節目中心制作的《西游記后傳》;電影領域則有《情癲大圣》以及將“戲說”推向新高潮的《西游降魔篇》《西游伏妖篇》。
綜合上表,《西游記》的三種主要類型基本呈現出時間上的先后發展關系。上世紀80年代前的作品主要以《西游記》某一章回為單元取材創作,直至1986年版電視劇《西游記》的問世,嘗試對整個敘事框架進行還原和表現,這一作品也是真正意義上第一次完整建構了原著內容和人物的影視形象。而這種足本類型的創作一直延續至張紀中版電視劇《西游記》。進入90年代后,影片《大話西游》掀起的“戲說”熱潮,儼然成為《西游記》影視劇創作的新思路,隨后不斷涌現出各類對原著人物和主題進行解構的作品。伴隨2013年影片《西游降魔篇》的面世,上述對經典原著的解構亦抵達一個高潮,甚至出現重構的傾向。由此可見,影視劇《西游記》的發展軌跡帶有鮮明的時代烙印。
三、“孫悟空”影視形象現代性特質的演變
縱觀《西游記》作品中的角色形象,孫悟空可算是性格最鮮明的角色之一。原著中的孫悟空形象是典型的英雄傳奇,具備“火眼金睛”等超凡本領。雖然至今對孫悟空形象的原型出處仍是眾說紛紜,但能夠明確的是,這一形象是由多種因素共同孕育的藝術符號,并構成人們對該形象正義果敢、懲惡揚善的基本認同。
孫悟空形象在影視劇中的形象呈現,很大程度上反映了《西游記》的創作意圖。參照上文中對影視劇《西游記》發展階段的基本劃分,孫悟空形象也大體以1986年版《西游記》、1994年《大話西游》及2013年《西游降魔篇》為節點形成建構、解構和重構三個主要階段。
(一)上世紀80年代的“建構”:精英文化語境下對經典的承襲
雖然在上世紀20年代便已出現早期的《西游記》影視作品,但對原著進行足章創作的電視劇《西游記》直到1986年才出現。因此,1986年版《西游記》是真正意義上對孫悟空形象的第一次完整建構。
上世紀80年代是我國名著影視改編的黃金時代,“經典文本再生產,名著改編電視劇的創作在新時期的興起,是中國社會1949年以來,特別是1966年文化大革命后,一次帶有追憶、尋根和再改寫色彩的文化現象”。④同時,當時的主流話語層認為將《紅樓夢》《西游記》等古典文學搬上熒屏是一件有意義的工作。⑤“它不是某一社會力量單方面迸發的結果,而是社會的多個階層多種力量經過多重磨合,所達到的某種平衡和共識,是人們之間的對話與妥協”。⑥
在這一背景下,該時期影視改編基本遵循夏衍認可的“忠于原作”,在影視創作中貫徹原著的現實主義精神的相關要求。1986年版《西游記》便在當時的社會文化語境下誕生,且最大程度保有原著的精神實質,成功塑造了孫悟空這一神話英雄形象。
這一時期以前,雖有“南猴”六齡童、“北猴”李萬春,并伴有動畫《大鬧天宮》的熱度,但尚未有影視演員出演過電視劇版的孫悟空。在角色選擇上,導演楊潔最終擇定出身“猴戲”世家的六小齡童,其兄長六齡童出演的紹劇《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曾受到黨和國家領導人的高度評價。為成功塑造經典的孫悟空形象,六小齡童苦練武藝,純熟運用腳法、腿工、舞刀弄棒等基本功,并前往四川拜師學猴拳;而在孫悟空的服飾造型上,導演則極大程度移植戲曲舞臺的元素加以運用。正是在這一精英化的制作模式下,該作品成功塑造了第一個完整意義上活靈活現且上天入地的電視劇版的齊天大圣孫悟空。從無到有的建構令原著中的“人形猢猻”躍然紙上,此后諸多《西游記》的影視創作都在此基礎上展開。六小齡童抓耳撓腮、古靈精怪、神采奕奕的舉動,也成為觀眾心目中孫悟空的經典符號形象。
(二)上世紀90年代的“解構”:大眾文化語境下對主流的消解
步入90年代后,中國社會迎來了新的發展。伴隨著大規模工業生產的蓬勃發展,“大眾文化”逐漸步入人們的視野。大眾文化意指“與大工業生產密切相關,并且以工業方式大批量生產、復制消費性文化商品的文化形式”。⑦這一表征不僅反映著文化層面的大眾化思潮,也體現著平民化趨向下意識形態的“爭鳴”。顯然,大眾文化的強烈沖擊迫使原本掌握話語權的精英文化開始有被邊緣化的趨勢。
在這一社會文化語境中,大眾心理日益呈現出“后現代”時代的典型狀態,在此背景下,影片《大話西游》的出現,對于折射我國后現代思潮的興起具有典型意義。這一作品里,那個深刻烙印在觀眾記憶中且具有英雄氣質的孫悟空形象,被全然消解為新式無厘頭風格的普通人“至尊寶”。
《大話西游》呈現了孫悟空前往西天前的感情糾葛,較之1986年版《西游記》中的經典呈現,對其正面形象完整地加以改造,使其改頭換面?!洞笤捨饔巍分械膶O悟空桀驁不馴、作惡多端,并通過各種借口妄圖推脫取經使命,與牛魔王串通加害唐僧,且存有復雜的情感糾葛。由此可見,原著中對“神性”高度闡釋的孫悟空已被徹底消解,《大話西游》塑造了一個失范的叛逆個體,并與命運展開了西西弗斯式的對抗,最終看透世俗方才選擇無奈皈依。傳統經典中歷經八十一難,斬妖除魔護送唐僧西天取經,最終修成正果且得道成佛的孫悟空,在這一作品中被解構成一個叛逆形象。而這恰恰是90年代“后現代主義”思潮在影視劇創作中的典型投射。
1994年上映的影片《大話西游》,形成對孫悟空形象的一次完整顛覆。該作品消解了原著中孫悟空形象的傳統元素,并對其抗爭特質加以凸顯。在以往影視劇中被稀釋的人物悲劇性,也由此得以重新彰顯。不難發現,這一悲劇性源于孫悟空天性里對自由的追逐,以及這種“本真”與相關約束形成的沖突,從而構建出一個極富叛逆特征的主人公形象。
(三)新世紀以來的“重構”:多元文化語境下對作品本質的復歸
新世紀以來,中國社會逐步從生產時代步入消費時代。消費文化在大眾媒介的裹挾下有了更廣闊的傳播空間,形成新的文化景觀。同時,在歷經上世紀90年代的長期磨合之后,精英話語、官方話語與大眾文化之間的差異逐步弱化,三者的親和性與相互滲透性得到強化,多元共存的文化格局逐漸得以明晰。因此,新世紀以來,經典名著的電視劇創作視野日益開闊,更多地將其置于數字新媒體與全球化生態下進行再創作。在這一背景下誕生的影片《西游降魔篇》則具有典型特質:一方面表現出影視劇《西游記》娛樂化、特效化的商業創作模式;另一方面也反映出《西游記》的影視創作在歷經一輪解構熱潮后,開始在多元互動的語境中轉而對其本質進行探尋與復歸。
在影片《大話西游》上映的20年后,由孫悟空的飾演者周星馳執導的作品《西游降魔篇》,無疑被視為“大話”系列的一種延續。但是,《西游降魔篇》中的孫悟空塑造,實質是建立在《大話西游》解構基礎上的“二度解構”,看似將先前形象全然粉碎,實則是通過“二度解構”方式試圖對其本質進行重構。對比這兩部作品,孫悟空成為一個從社會道德規范中逃離且不受束縛的典型個體。然而就其形象的改造程度而言,前者令孫悟空形象由“神”變為“人”,后者則進一步將其由“人”化身為“妖”,通過人物造型和情節編排將孫悟空徹底“妖魔化”??v觀影視劇《西游記》的變遷軌跡,唯有這一作品將孫悟空塑造成丑陋低矮、嗜殺殘暴的形象,并成為全作品中最大的反派角色。90年代的自由主義者于20年后再度被解構,本質是對原著的一次窺探。因此,如《西游降魔篇》中對經典人物的反角塑造,“重新將《西游記》納入到神魔小說的行列,使片中的形象更接近和忠實于原著。”⑧
上世紀90年代《西游記》的解構潮流,始終維持著二元思維結構,即“為了伸張個人話語,就必須將集體、國家、體制的話語予以解構,這種立場成為一種不言自明、無需論證的前提,被植入任何一種存在國家與個人張力的敘事文本中”。⑨新世紀以后,人們逐漸發現推崇個人價值并未給現代社會帶來理想的精神格局,反而造成了對社會道德的判斷力喪失,而追求“絕對自由”的趨向也同樣成為“惡”得以產生的根源??v觀后現代主義使人們愈加理解“離開了群體的觀察維度思考個體自由,與只強調集體漠視個體一樣荒謬,對個體自由的追求一旦突破社會規則所能承受的界限,其結果就是反社會性的”。⑩這便是同樣輕視規則、追求自由的孫悟空形象,在《大話西游》中表現為具有悲劇性的正面人物,而到了《西游降魔篇》《西游伏妖篇》則徹底淪為帶有反派色彩的世俗形象。
四、結語
斯道雷在考察文學的選擇性傳統時曾提出:“文本無力決定自身價值的高低,它僅僅是人們建構價值——各種各樣價值——的場所”,這在孫悟空影視形象的演變上同樣得到印證。肇始于上世紀20年代的《西游記》影視創作,直至上世紀80年代的首度完整建構,緊隨其后的解構、重構歷程……孫悟空形象的現代性改造無不體現著時代的烙印,是影視創作者與觀眾間的“時代對話”。
當然,透過影視劇《西游記》的發展歷程我們也能夠窺見對《西游記》這一文本的過度消費所帶來的快速消費趨勢,某種程度上消解了對這一經典名著更為深入的理解。我們對此仍需要予以反思:當我們對諸如《西游記》等經典進行現代性闡釋時,到底該以何種形式進行?過度商業化、狂歡化,使得影視劇生產變得日益碎片化與快餐化。在文化大融合的語境下,我們既應當鼓勵影視創作的多元性,更應保有對藝術作品的敬畏。只有這樣,在信息迅猛發展的現代社會中,諸如“孫悟空”這般經典影視形象的現代性改造才可能有更為豐富、更符合時代話語的創新與突破。
注釋:
①陳曉明:《后現代主義》,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2頁。
②戴錦華:《電影理論與批評》,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33頁。
③李欣:《視覺快感與當前電影中的視覺奇觀》,《中州學刊》2005年第1期。
④杜慶春:《走向文化生產的經典文本再生產一一名著改編電視劇文化研究》,《北京電影學院學報》2000年第2期。
⑤胡文彬:《膽識·探索·啟示——電視劇<紅樓夢>映后感言》,《紅樓夢學刊》1987年第4期。
⑥崔衛平:《我們這個時代的敘事》,花城出版社2008年版,第176頁。
⑦⑨戴錦華:《隱形書寫:九十年代的中國文化研究》,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1頁,第51頁。
⑧胡炳嫻:《<西游記>的影視改編與當代接受探析——以<西游降魔篇>為例》,《文教資料》2013年第12期。
⑩甘陽:《自由主義:貴族的還是平民的?》,《讀書》1999年第1期。
〔英〕約翰·斯道雷:《文化理論與大眾文化導論》,常江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51頁。
(何天平系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廣播電視學博士研究生;許雨婷系香港浸會大學國際新聞學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