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鎮》這三個字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于我而言,只是被貼上如上標簽的三個符號,靜靜地躺在記憶的邊緣,單薄無力。而如今,這三個字對我來說卻具有了光與影、聲與色、景與情。近十六萬字的文字并一百六十四分鐘的電影成為了我二十歲記憶中最鮮活的部分。
“半升綠豆選豆種吶,我娘哪個養女不擇家呀。媽媽呀害了我,媽媽呀害了我。”如怨如訴的嘉禾民歌在肅穆的鐘聲后唱起,伴女主角吱悠的磨米聲恣意流淌,讓人不禁想起古華原著中極為簡短卻字字有力的自序——唱一曲嚴峻的鄉村牧歌。
正片初啟,一碗碗白嫩細滑的米豆腐伴五顏六色的輔料擺上木桌時,白色宋體冰冷的“1963年”浮現,既體現了影片是以時間順序展開的,又暗示了藏在公元紀年里的嚴峻將貫穿影片的始終,甚至滲透到影片之外。
2016,我腦海里浮現同樣字體的白色數字,中共十五大那年生的孩子快二十歲的今天,《芙蓉鎮》已成為完整的膠片整三十年了,十年浩劫也已遠去了四十年,那些遭受不幸的生命個體大多歸西或年逾古稀,除去他們和那些深居樓閣以歷史為生的學者們,這個社會了解、關注那十年的人少之又少。
樹欲靜風仍不止,若樹自己主動搖擺,便會被風吹倒甚至連根拔起。而眼前,有些模糊,只有日文字幕的《芙蓉鎮》則是一棵根深的大樹,傲然迎接著一切的暴風驟雨,將明暗對比鮮明的世情圖和著嚴峻的鄉村牧歌給人賞觀。
這幅世情圖,對于淳樸、像牲口一樣努力活下去的人來說,明的是三年災害以后祥和安樂、自食其力的那些好日子,暗的是因被誣陷為五類份子、錯化為敵對階級而受苦受難的艱辛歲月;而對于全體芙蓉鎮成員來說,明的是上述心無雜念認真生活、明辨是非有人性的普通百姓、基層干部;暗的則是上綱上線、見風使舵,為人民所唾棄的極左份子。那曲嚴峻的鄉村牧歌,嚴峻的是極左思想統治下陰暗的社會環境,悲慘的人民生活;抒情的則是深度苦難中親情、愛情、友情的戀戀暖意。嚴峻中有抒情,抒情中又帶有幾分哀傷,這樣一曲富有時代特征貼近觀眾生活又具鮮明反差的牧歌,悄悄進入了無數人的心中,也讓無數人為之眼眶濡濕……
嚴肅的公元紀年在熒屏上漸漸消逝,但嚴峻二字的步調并沒有絲毫的放緩。導演謝晉在保證電影符合古華原著的基礎上,用極為優秀的電影語言把嚴峻二字彰顯得淋漓盡致。
舊社會做過地主的爺爺咳血不止,還是幼童的孫子居然代替他出席在黨支書召集的“五類份子”集合中。小演員怯生生地從黑壓壓的人群中冒出頭,用稚嫩的聲音喊了一聲到。電影在這里對對小男孩進行特寫,突出了他有幾分畏懼、幾分不解又有些許習慣的復雜眼神,道出了極左政治下舊地主生活的無奈艱難,也無聲地表達了對諸如地主小孫子一類無辜群眾的深深同情,更是對錯誤政策方針、社會思想的嚴厲拷問。
值得一提的是,在這里,電影編劇及導演做了很好的調整。不同于原著出自“運動根子”王秋赦之口,那句“看來階級斗爭還要搞幾代。”在電影里由黨支書妻子樸實潑辣的妻子“五爪辣”一邊看護幼女一邊做農活哀怨地道出。這樣一來,此處的感情不再是原著中滿目追隨極左政治思想的王秋赦的得志猖狂,而是轉化為普通人對社會現象敢怒不敢言的感慨,既符合影片整體的秋冬感傷色調,也將抑郁苦悶的情緒推向一個小高潮。
升職為縣委工作組組長的李國香去米豆腐攤攤主胡玉音新居去做所謂的“摸底”,打著公事的旗號滿足自己整垮嫉妒對象的私心。“來,喝茶。”李國香狡詐地邊笑邊敲桌,示意胡玉音喝茶,之后又拿出小本子讀她為胡玉音算的賬。這兩處對李國香的特寫生動地刻畫出錯誤思想路線指引下,黨政機關干部主客不分、居高臨下的官僚主義作風,暗示著時代背景下個體權益被忽視、僭越的可悲現實。原著中,在李國香來新居摸底時,心里有些驚慌,生怕自己得罪李組長,給家庭帶來不可挽回的災難的胡玉音為來客搬了一把新椅子,自己卻坐在低矮的板凳上。而影片中呈現的畫面卻是兩個人都坐在新椅子上。兩把高低不等的椅子可以將兩者勢力強弱情況充分展現,從而象征當時公民個體利益和組織利益相比的輕于鴻毛;兩把相同的椅子可以展現胡玉音芙蓉花班不染淤泥的純凈品質。導演是否曾經考慮到這個問題,我不得而知,只是和大家分享一下這一點發現。
王秋赦假借向組織匯報情況之名重新向李國香靠攏,以維持自己“運動”成果。毛澤東像擺著,紅寶書放著,寫有“為人民服務”字樣的熱水壺立著,而他們的主人卻穿著價格昂貴的馬海毛開衫,吃著雞腿,和一個只會拍馬屁、搖尾巴的好吃懶做的男人調笑著。當熒幕映出這一組鏡頭,我不得不佩服劇組藝術能力之高超。領導干部白日里督促百姓學習的,與他們黑夜里見不得人的所做所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將領導階層的腐化由內而外,流暢地表達出來。而閃耀著光芒的,循著抒情旋律的人性,也在劇組的鏡頭下很好地彰顯。
被劃為富農婆的胡玉音與“壞分子”秦書田因掃青石板街熟絡,在掃帚多次的碰觸后產生了愛情。當兩人的關系有所進展,在墻角下擁抱時,掃街的兩把笤帚也倚靠在了一起。
原著中并無這一場景的文字敘述,以物寓人是劇組天才的想象。《芙蓉鎮》整部電影隨手暫停一下都是極好的世情圖,一個又一個精妙的設計貫穿始終,欣賞價值很高,同時也能體現劇組制作電影時認真謹慎的態度和足夠高的專業水準。
北方退伍老兵谷燕山與黨支書黎滿庚飲酒,大醉上街,看到遠處星點燈光便以為是戰場上的炮火,并與它殊死搏斗。燈光在紛紛白雪中搖曳不定,忽明忽暗。在唯美的構圖中,老谷發自肺腑的吶喊聲中,一個老戰士愛國、黑白分明、善良、不畏強暴奮勇抗爭的精神得以在幾十秒內集中而準確的展現。
和上文類似的經典片段其實還有很多,就不一一贅述了。一部成功的電影,必定是耗費了主創團隊無數心血。盡管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觀眾對于電影畫面、聲音的理解方式、理解程度不盡相同,但讀者的分析與發掘于他們而言也是一種鼓勵和慰藉吧。
“還是十五年前的老規矩。”“芙蓉姐的米豆腐還和以前一樣好吃!”
米豆腐攤子重新開了起來,恍如隔世一般,一切似乎都恢復了原樣。唯有好吃懶做的王秋赦,變成了神志不清的瘋子,敲著破鑼大喊:“運動,運動。運動了——運動!”
鮮明的對比意義相信看過電影的大家都懂,也希望大家能記得片尾的勸誡不做傷天害理之事,不做貪吃等死之人。
《芙蓉鎮》在1987年第7屆金雞獎上獲得最佳故事片,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和社會意義。而它在我心中,也是一曲可以深藏心底的鄉村牧歌。但是,對于這支牧歌的旋律,我有一點小遺憾:
原著中,芙蓉鎮是因河中長滿水芙蓉,岸上滿是木芙蓉而得名的。原著中有以木芙蓉花開暗示吉兇的描寫:“芙蓉河岸上,僅存的的一棵老芙蓉樹這時開了花……據老輩人講,芙蓉樹春日開花這等異事,他們經見過三次…… ”如果影片中能出現芙蓉鎮的芙蓉樹、芙蓉河的特寫,以及芙蓉花開暗示兇吉的展現,就更能呼應片名,且更具藝術魅力。究其原因,可能是因為影片集中在秋冬拍攝,拍不到芙蓉花開或是八十年代中后期的王村已經沒有芙蓉樹了。
第一次讓我去讀原著的電影是《春雪》,改編自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的同名小說,通過對比,我有了對于自己來說很新奇的發現。從那以后,對于我認為值得多看、細看且改編自小說的電影我都想把原著通讀一遍。這次看《芙蓉鎮》原著也讓我看到了一些電影里看不到的東西,讓我對那段歲月的理解有所加深。所以,也建議大家去讀讀《芙蓉鎮》的原著,讀讀自己喜歡的、由經典小說改編成電影的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