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摘要】：作為整部書中的一個小小配角，賈瑞從出場到死亡只橫跨了短短四回，作者雖然對他著墨不多，但其猥瑣齷齪的反面人物形象卻深入人心，尤其是賈瑞之死在多寫人物死亡的《紅樓夢》中更顯得極為“不堪”。毫無疑問，賈瑞的人生是榮寧二府中最先展出的一幕悲劇。而觀其悲劇命運的直接成因，莫過于“見熙鳳”三字。圍繞“為何見熙鳳起淫心而非他人”這一問題展開，可探賈瑞病態性格與悲劇人生的種種成因，更可見作者敘事摹人的高超本領與在情節安排上的良苦用心。

【關鍵詞】：紅樓夢；賈瑞；病態性格；王熙鳳

魯迅先生曾指出，一部《紅樓夢》，“悲涼之霧，遍被華林。”[1]其中所有人物，不論男女老少抑或尊卑貴賤，都無一例外具有悲劇性。在這一群身份地位、性格品行、以及外貌形象各有所異的悲劇人物之中，賈瑞是一個匆匆而過的反面小人物。他出身低微且品行不端，由于癡迷情欲、陷入色欲的泥淖無法自拔而最終走向毀滅。按理說，榮寧二府眾多姬妾丫鬟中貌美之人當不在少數，倘或賈瑞只是對一個普通丫鬟起了淫心，可能最終也不至于命喪黃泉，但為何他偏偏就看上了（抑或說竟敢看上）王熙鳳呢？進入文本分析，跳出文本再看，都可以發現賈瑞之見熙鳳實有其必然性所在。

作為一個小人物，賈瑞之性格形象一眼可觀，并不復雜。

在首次出場的“鬧學堂”一出中，由于他“最是個圖便宜沒行止的人，每在學中以公報私，勒索子弟們請他；后又助著薛蟠圖些銀錢酒肉，一任薛蟠橫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約，反助紂為虐討好兒。[2]所以當賈代儒有事出門，將學堂交與他代管時，便上演了一出令人哭笑不得的鬧劇。茗煙闖進學堂大罵金榮，賈瑞只是吆喝而不敢強加制止。及至事態鬧大諸多義學子弟都加入了混戰，賈瑞“急的攔一回這個，勸一回那個”，然而“誰聽他的話，肆行大鬧”。無怪最后來收場的寶玉的大仆人李貴，直接指責他“這都是瑞大爺的不是，……該打的打，該罰的罰，如何等鬧到這步田地還不管？”但受到指責的賈瑞卻還要強辯三分：“我吆喝著都不聽。”以致于李貴更加不留情面地指出：“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經。”最終，色厲內荏的他“怕鬧大了，自己也不干凈。”所以先央告寶玉、秦鐘二人，繼而又勸金榮賠不是，才最終結束了這場鬧劇。低劣的品行和軟弱無能、膽小怕事的性格暴露無遺。

之后見熙鳳之情景，更是形象猥瑣、丑態畢現，毫無自知之明到令人無語。想要成功攀上鳳姐，好歹要知道投其所好的道理，倘若這也不懂，起碼也該知道要給對方留一個好印象。而賈瑞要“偶遇”鳳姐，選擇的卻是“猛然從假山后走過來”，讓正欣賞美景的鳳姐嚇了一跳，不由得“將身子往后一退”。張口更是不知輕重：“嫂子連我也不認得了？”“合該我與嫂子有緣。”邊說還邊拿眼睛不住的覷著，如此種種，但凡一般丫鬟見了也要唾棄，又怎能不激起高高在上的鳳姐的厭惡？要知道，此時的賈瑞還沒有完全陷入色欲的泥沼而失去理性，卻已然是無腦之至，所以后來被人百般捉弄也實在不足為奇。至于最后被索命時想的仍然是“拿了鏡子再走”，真可謂到死還不知悔改。凡此令人初讀賈瑞之死，實在覺得不足為惜，死有余辜。

然而，俗語有言，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賈瑞之死很大程度上是死于己手，即所謂性格決定命運，但之所以有如此性格缺陷，卻實非他一人之過。

試看其出生和成長的環境：“賈瑞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養。”賈代儒是個屢試不第的讀書人，只能在賈家的義塾里擔任教書先生，生活之窘迫自不必言。成長在物質條件不足的家庭中的孩子，多少可能會有些自卑感，周圍人的生活狀況若相差不遠也就算了，可偏偏賈瑞的周邊是榮寧二府，所能見到的多有如寶玉、薛蟠之類大富大貴人家的孩子。從小生活在強烈的貧富差距對比中，任誰也很難保持一顆平常心。不過，倘若賈瑞所接觸之人多有品行端正、一心向上者，有機會受到良好環境的影響，他可能還會奮發圖強、努力考取功名來改變自己和家人的境況，即便周圍多是一些平庸之輩，結果亦不會太壞，可偏偏賈瑞碰到的是“呆霸王”薛蟠這個上學只為結交契弟的紈绔子弟。以薛蟠在學堂中的威勢和所作所為，再傻的人也該知道與之作對的結果，更何況是自己祖父還收了薛蟠禮的賈瑞。

退一步講，即使外部環境如此，倘若能有良好的家庭環境和教育來約束，亦能養成端正的品格與良好的習慣。可偏偏教育賈瑞的是其功名不遂的祖父，賈代儒考場失意，自然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唯一的孫子賈瑞身上，是以平時對其管教格外嚴苛，“不許賈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賭錢，有誤學業”。而長期的科場不得志，賈代儒心里難免有郁積之氣，一旦孫子不爭氣，使他望子成龍的心愿落空，就會產生強烈的恨鐵不成鋼之情，所以得知賈瑞違背自己意志，擅自出門、夜不歸宿而且撒謊時，可謂氣憤之極：“因此發狠，到底打了三四十板，還不許吃飯，令他跪在院內讀文章，定要補出十天的工課方罷。”從“發狠”、“到底”、“不許”、“令他”、“定要”、“方罷”這些決絕的詞語，可以看出父權威嚴和冷硬。[3]在這樣的威權下，親子之間根本談不上溝通和交流，更別提讓賈代儒這個謹守儒家禮教的老書生來疏導正值年輕氣盛的賈瑞心中的情欲。再退一步講，即便祖父的管教嚴苛而不近情理，倘或賈瑞能有像寵愛呵護寶玉那樣的祖母、母親或兄嫂、姐妹在，可能還會多少彌補一些他性格的缺陷，可偏偏賈瑞唯一的祖母，所做的也只有在其死后“哭得死去活來”罷了。

可想而知，在這樣的家庭、社會壞境和教育背景下長大的賈瑞，怎么可能會有健全的人格。貧寒的出身無法改變、正常的情欲無處釋放，他之所以膽敢“見熙鳳起淫心”，一言以蔽之，亦不過是因為自卑而想要尋求補償罷了，人總是容易被異于自己的人或物所吸引，而王熙鳳模樣身段之出挑、心計智謀之過人、性格作風之強悍以及最重要的地位之高、財富之多，正是外形不足、出身貧寒、地位卑微而性格極其懦弱之賈瑞的最好對照與補償。所以，在與鳳姐的交往中，賈瑞無時無刻不表現出要“拋棄自己的個性”，[4]對鳳姐的話“如聽綸音佛語一般”，甚至不惜以性命賭咒說出“死了也愿意”“死也要來”的話。畢竟，若能像依附于薛蟠一樣，與強大的鳳姐攀上關系，賈瑞的境況自然會好轉，心理當然會獲得極大的滿足。因而，賈瑞不是膽敢“見熙鳳起淫心”，而是只會“見熙鳳起淫心”，畢竟其他人根本不能滿足他的需要。可是王熙鳳之為王熙鳳，又怎么能容忍一個形貌如此猥瑣、地位如此低微的賈瑞對自己起淫心？如此，便注定了賈瑞的悲劇命運。

那么，再從敘事的角度來看：在賈瑞之死的整個過程中，王熙鳳實為最重要的人物，賈瑞很大程度上是作為王熙鳳的陪襯而存在。同用劉姥姥一進榮國府來寫其高傲，鐵檻寺靜虛有求寫其弄權等類似，寫賈瑞起淫心，是要借此寫王熙鳳在處理這一事件時的狠辣的性格。倘若賈瑞不對熙鳳起淫心，便不會有后續的情節發展，作者也就沒有寫他的必要了。

且看園中一遇，王熙鳳雖被嚇了一跳，但并沒有大驚失色，三言兩語，便已對賈瑞心中所想洞若觀火，明明心中鄙夷厭惡，但面上卻仍以笑臉應對自如，其聰明機警與圓滑狡詐之讓人忍不住贊嘆。然而作為嫂子，在發覺賈瑞的不恥意圖后，王熙鳳本可以嚴辭訓斥來使其悔改，可她卻偏偏選擇假意留情，給賈瑞造成錯覺，導致其越陷越深，倘或她當時就讓賈瑞明白自己是不自量力、“癩蛤蟆想天鵝肉吃”，后來又怎會有那一連串“合該作死”的行為。再看她私下的暗忖：“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里有這樣禽獸的人呢！他如果如此，幾時叫他死在我的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正應了賈璉的小廝興兒的評論：“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

而之后賈瑞果真如此，應了王熙鳳最初所想，她便兩次毒設相思局作為對賈瑞起淫心的懲罰，導致賈瑞最后真的一命嗚呼。想王熙鳳小小年紀，竟有如此手段，其毒辣與狠心實在令人吃驚。不過，從兩次設局的簡易程度、人員安排以及對賈瑞的懲罰之輕重等方面，由可以看到第一局與第二局之間有明顯的分寸感。[5]第一次設局中，王熙鳳只是讓賈瑞在漫長的深冬挨了一夜的凍，希望借此懲罰來警告他知趣而退，并沒有置他于死地的意思，可惜賈瑞壓根沒想到這是鳳姐在耍他，即使在被祖父嚴厲懲罰之下“猶是未改”，竟然又去找鳳姐。所以無怪王熙鳳二設相思局，安排賈蓉、賈薔捉弄、敲詐賈瑞，把賈瑞弄得滿身屎尿、債務累累、重病纏身，使他在精神上、肉體上和經濟上遭到摧殘。而之后一年中賈瑞疾病纏身，賈代儒派人來討救命的人參，對于這個曾經妄想調戲自己的小人，王熙鳳只“將些渣末泡須湊了幾錢，命人送去”的做法其實也可以理解。從此可以看出作者在描寫王熙鳳時的煞費苦心——狠毒歸狠毒，但畢竟還是占了三分理，使人物形象變得更加真實、生動。

另外，賈瑞在作為鳳姐陪襯的同時，其存在亦與秦可卿形成鮮明對比。“見熙鳳賈瑞起淫心”是《紅樓夢》第十一回回目的后半句，前半句是“慶壽辰寧府排家宴”，所以，僅從回目來推測內容的話，賈瑞趁寧府家宴之時對熙鳳起淫心當為主體故事之一，然而實際上卻恰恰不是，賈瑞所制造的“偶遇事件”僅是其中非常小的一段插曲，第十一回的主體故事實則為“見可卿熙鳳暗傷心”。表面來看，秦可卿和賈瑞兩人可謂半點關系沒有，但卻因為鳳姐而聯系在了一起，這一美一丑、一貴一卑的病與死相繼上演，從而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和反差。

賈瑞與秦可卿之病其實皆由心生，但對于由要強之心而病的秦可卿，王熙鳳扮演了鎮痛劑的角色；而對于因自卑心與色心而病的賈瑞，王熙鳳毫無疑問成為了他病情的催化劑。二人生病都需人參時，王熙鳳安慰秦可卿道：“別說是一日二錢人參，就是二斤也能夠吃的起。”而賈瑞卻需要祖父賈代儒到榮府去尋，即便這樣最后卻也只尋到一些“渣末泡須”，讀來實在令人心酸；而對比兩人的葬禮，則更令人不禁唏噓，秦可卿的可謂極盡哀榮，作者的極力描寫滿載第十三回中，至于賈瑞則只有兩句：“當下，代儒料理喪事，各處去報喪。三日起經，七日發引，寄靈于鐵檻寺，日后帶回原籍。”生時貧寒，死也凄涼；生時富貴，死亦榮華。人的差別不僅存在于生前，竟然還要延續到死后！這如何能讓人不慨嘆命運之不公。然而，轉念再想，即便如此又能怎樣，不論是高貴還是卑微，美麗還是丑陋，只要是人，最終都難逃一死，賈瑞死后寄靈于鐵檻寺，而秦可卿經過那么奢華的葬禮之后，亦不過是鐵檻寺一縷孤零零的幽魂罷了。

因此，賈瑞必然要“見熙鳳”，實際上是因為熙鳳必然要“見可卿”，只有“見可卿”與“見賈瑞”同時存在，方能讓人感到不同人生之間的差距與對比，并進而悟出世間萬物一切皆空的道理。在描寫賈瑞事件的整個過程中，作者筆力輕重與情節安排之高超巧妙實在不能不令人稱贊，正如《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回末總批所言：“將可卿之病死，作幻情一劫；又將賈瑞之遇唐突，作幻情一變。下回同歸幻境，真風馬牛不相及之談。同范并趨，毫無滯礙，靈活之至，飄飄欲仙。”[6]

總而言之，賈瑞“見熙鳳起淫心”導致了他最終悲劇的結局，若將其當作真實人物來考察，可知貧寒的出身、嚴苛的家庭教育與扭曲的社會環境，造就了他自卑、軟弱無能、貪圖便宜和趨炎附勢的性格，也正是這樣病態的性格驅使他不自量力打起王熙鳳的主意；從作者敘事的角度來看，王熙鳳的性格是在與不同人的交往中而逐漸顯現出來的，賈瑞的存在是使王熙鳳狠辣的一面初現于全書的必要陪襯，而因為王熙鳳，這樣一個小人物賈瑞的死亡又間接和秦可卿之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從而收到強烈的藝術效果。

參考文獻：

[1]郭紹虞，王文生，中國歷代文論選（第二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轉引自李向東，試析《紅樓夢》中賈瑞的悲劇性，貴陽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6期；

[2]曹雪芹，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后引文亦同）

[3]李向東，試析《紅樓夢》中賈瑞的悲劇性，貴陽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6期；

[4]劉陽河，“曲徑接天臺之路”———賈瑞病態人格及其悲劇性探論，紅樓夢學刊，2016年第1輯；

[5]唐永澤，論“賈瑞之死”的結構價值蘊涵，楚雄師范學院學報，2011年5月；

[6]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天津古籍出版社，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