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緣深處的人性哀歌

【摘要】：蕭乾的作品，多以書寫老北京底層小人物的不幸命運來透視生活在大時代下人們的生存困境與人性危機。《籬下集》當為代表，蕭乾早年的貧窮孤苦與寄人籬下的生活與《籬下》中主人公的遭遇如出一轍。也是因為這些經歷，蕭乾繼承了傳統知識分子的歷史使命感和責任感，以平民化的人道關懷對民族歷史現狀和未來作出了深層次的思考。用溫情的筆墨對底層小人物給予無限同情和關愛，深刻闡釋了個體在生活與時代的重壓下無法把握自己命運的悲劇意識。

【關鍵詞】：《籬下》；底層人物；悲劇意識

京派作家蕭乾在三十年代憑借清新的文筆、獨特的寫作意識在文學史上占據一席之地。他的作品多為自敘傳的小說，通過自身遭際展開，構筑了“矮檐”下的炎涼世界，在那里經過血淚洗禮的對中國古老格言“人在矮檐下，豈敢不低頭”的痛切理解，構成了對歷史積淀的世道人心的犀利批判。他的作品雖然少，小說創作時間也很短暫（僅限于1933到1938這五六年），但都非常出色，讀來真實感人，帶來心靈的震撼。其中尤為著名的便是《籬下集》。《籬下》通過表現生命的苦難，著力表現出作者筆下的理想與現實、傳統與現代沖突中所蘊含的悲劇意識，譜寫了一曲邊緣深處的人性哀歌。本文以《籬下集》中的《籬下》一文進行文本細讀，探索蕭乾小說背后蘊含的底層小人物悲劇意識。

一、寄人籬下的凄涼

悲劇意識是人的自我意識覺醒的產物，是悲劇性現實的反映及其把握，是主體憑借理性把人類生存境遇中所感受的困境以成熟的文化形式表現出來。蕭乾小說的悲劇意識與其早年坎坷的人生經歷、與生俱來的民族問題、長年寄人籬下的屈辱和貧困生活緊密聯系在一起。正如朱光潛引狄克遜所說的，“只有當我們被逼去進行思考，而且發現我們的思考沒有什么結果的時候，我們才接近于產生悲劇。”

《籬下》這篇小說圍繞主人公環哥（一個鄉下兒童）的視角娓娓道來。 “環哥”在父母離異后隨母入城寄人籬下期間遭受了一系列事件，從中慢慢體悟到親情的淡漠與“城里人”對“鄉下人”的疏離與冷淡。蕭乾常自稱“鄉下人”，環哥的原型也可視為作者。他的字里行間都滲透著對“城市文化”畸形與人性淡漠的思考，從而流露出對處于社會底層“邊緣人”艱苦生存的無奈，也暗懷對鄉村淳樸人性的禮贊。

文學范疇內的悲劇意識是具備沖突性質的，它表現為小說人物的逆境與不幸。環哥本是天真爛漫的鄉下孩童，懷著對城市的熱情與好奇來到姨媽家中暫居。起初，他并未意識到在親戚家居住會遭到隱性的嘲諷與冷待，甚至不曾得知“父母離異”才是導致他們母子離鄉背井的根源。蕭乾以環哥純真稚嫩的眼光，來一點點為我們揭露人性的污濁。

未到“姨媽家”時，環哥覺得新鮮而好奇，他艷羨于“姨家門口的三磴臺階”艷羨于臺階下成天過著的“車呀馬”反而對家里“出門就是黑壓壓的一片莊稼，要不就是一片死寂寂的蚊堆子”感到嫌棄。初到姨媽家，他對這里的生活略感不習慣，但眼前依然有“和善”的姨夫告訴他，他們是“一家人”。他依照自己固有的生活模式生活，在菜園子里撒尿，為逗表妹而掐花，上樹打棗與表弟打架。這一系列原本習以為常的‘出格事’發生后，他感到世界對他的強烈排斥與疏離。當表弟將其父拋棄他并與母親離異的真相袒露在他面前時，環哥的情緒正面爆發。環哥被激怒這一反應，正像現代文明以趾高氣揚的姿態撕開農村文明偽裝的傷疤，并讓其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卑微。

面對戴著偽面具的“姨父”，即家里的最高權威者，環哥沒有像表弟表妹一樣的服從。環哥“用唾沫去淹正在爬行的螞蟻，正好遇到沒有一絲笑容滿臉嚴肅的“姨夫”，環哥進行了頂撞。母親因此而惶恐、道歉、責備環哥。此時此刻，環哥對新環境的不適應，對母親內心苦楚的不理解，更是加重了母子處境的悲涼意味和寄人籬下的深重悲劇性。

環哥的離去，讓我們讀到一種憂郁，是失去田野間自由生活的憂郁，也是自由純真的天性被虛偽呆板的生活所束縛禁錮的悲哀。蕭乾無意識地流露，讓字里行間都沁透著淚痕悲色，讀來油然而生一種寂寞感和無力感。

二、“大人物”的淡漠

以“姨夫”為首的“大人物”是“吃衙門飯”的城里人，也是使“環哥”這類底層小人物受到“排斥”與“冷待”的代表。蕭乾在刻畫這類形象時，不遺余力地予以嘲諷，賦予其兩副嘴臉。“姨夫”在環哥面前，總是用“極客氣，有禮貌的樣子”講話，對環哥初來乍到的不適應也給予親人般的溫暖。而當文中兩次出現相同的話語時，主人公的境遇已大不相同。

作品中沒有正面呈現姨父的怒容，然而人情冷暖、世態炎涼都在姨父這里得以呈現。姨父對環哥身上的“鄉土味”，表露出一副和善的態勢，實則是對鄉村文明的尖銳鄙夷。“眼睛瞪圓了”“積點德，吐沫多臟”諸如此類的論調不絕于耳。明明自己想要趕人走，卻向自己老婆施壓，讓她去趕人，反過來又是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臉，極力挽留“地方有的是，都是自家人。干嘛這么倉促？”事實上，等環哥醒來時，那只柳條箱早已捆好立在了門口。姨夫那一顆熱情表面下隱藏的殘忍冷酷的心，令人嘆為觀止。

在這種思想下潛移默化的，還有表弟表妹這樣的冷酷城市精神的“繼承者”。環哥與表妹“逗閑”時，表妹儼然一副主人翁的姿態，將環哥這“外家的人”排斥在外。表弟如同玩笑一般道出母親和環哥寄人籬下的真相時，是那樣云淡風輕，全然不顧環哥的震驚。以孩子的天真無知反襯母親寄人籬下的愁苦心境，以姨夫的虛偽凸顯棄婦棄子的不幸，凸顯人世的不公，凸顯人情冷暖。社會的丑惡與人性的純美、世態的炎涼與兒童的純真在小說中如此契合，構成鮮明對比，讀來令人震驚。

除了這樣的姨父這樣的“大人物”，《籬下》還構筑了一個強硬的男權社會。這樣的男權社會在今天依然存在，蕭乾則用毫不留情地將它揭露道我們面前。在《籬下》眾中，常年不回家的爸爸是一個“野蠻、粗暴、不負責任、沒有良心的男人”。他動輒就打自己的妻子。“回家的第二天就和環哥母親吵架了，吵著吵著啪嚓一聲，一只粗碗向環哥母親頭上砸去。”“母親忙用手臂搪開”。“母親的頭發勒在爸的手里像一束胡麻，吧卿吧卿的劈打起來。”最后甚至“拿了一張托別人寫的休書強迫環哥的母親畫押，天一亮就喊：給我滾，連老帶小的打官司我不在乎！反正你他媽的畫押了。”然后環哥的母親被趕出家門。在蕭乾的小說里，女性沒有任何的社會地位，無論是姨媽還是母親，都受到種種來自男性社會的壓迫。 這種壓迫，體現著蕭乾的悲劇意識，普通人在命運的縫隙中在社會上絕望的掙扎，在平淡的、近乎本色的人生世相描述中，令人感到異常的壓抑、郁悶和鈍痛。

回顧蕭乾童年經歷，就會發現，這是一個不斷被傷害、被遺棄、被剝削的童年。蕭乾是個“遺腹子”，父親蕭秀林是個“看門人”，在封建社會屬于“吏族”是個徹底的下層人物。四十多歲撒手西去，蕭乾和寡母寄住在堂兄家里。為了維持生計，母親只好拋頭露面，給別人當傭人，受盡了白眼和叱罵。母親的奴隸地位，使他不僅承受著物質上的困乏，還受到精神上的凌辱。蕭乾在《一本褪色的相冊》中曾寫到：“記憶中的童年，總是籠罩著一種異樣的色彩，甚至過去的痛苦，也有別于現實生活中的痛苦。”少年生活影響了作者的人生經歷和寫作風格。蕭乾以自己悲劇的人生感受和生命體驗，觀照他所熟悉的鄉土生活的生命形態和生存境遇，無論是“大人物”還是小人物，他的小說中都蘊滿了悲劇情調。

三、城鄉對立的文明歧視

蕭乾對都市的總體理解，基本上是否定的。他曾說：《籬下》企圖以鄉下人襯托出都市生活”。在這種傾向支配下蕭乾以自己的都市小說，加入了整個京派小說的文化形態之中”。在城鄉人的相互對照中映射出都市人人性的異質和扭曲。這種城鄉文明的二元對立，在蕭

乾看來，并不是僅僅存在于都市內部的兩個階層，而是城鄉兩種人生沖突。

小說《籬下》中，環哥的頑劣童性中透著粗率活潑，屬于鄉下孩子的獨有生命力。他按照契合鄉村環境的生活方式，下護城河捉泥鰍，上樹打棗，在院里撒尿，把斯斯文文卻又死死板板的姨家攪得甚不安寧。而姨家的表弟則是“白嫩，靦腆，毫沒有村野氣的體面書生。”兒童的天性，過早被都市文明壓抑而變得懦怯，家里樹上的棗也不敢摘吃一顆。”蕭乾想要贊揚的不光是這樣蓬勃生命力，更是用“環哥”這樣一個自然美好的孩童形象與城市人進行對比，反襯出城市文明在迅速發展的同時喪失了傳統中一些美好的東西。環哥命運的悲劇在一定程度上是一個病態的城市文明與人性相對立的悲劇。

作者在一開始便交代，環哥進城時的原因是父親覓得新歡而逼迫母親簽字畫押離婚。母親被趕出家門時“噙著淚”默默無言，唯有投奔城中的妹妹家。對于棄婦棄子的冷漠，親人間淡漠的關系和真情的缺乏，都透過筆端傳遞出一種存在的虛無。這種對女性意識的歧視與壓迫，在城市過猶不及。在蕭乾看來，都市集中了中國衰朽了的文化，人類的基本道德被禁錮在各種各樣的文明禁律之中。他借環哥天真的眼光打量都市：“熱戀了兩天的城市生活，這時，他的心坎懂得了狹窄。陰沉是它的特質。”在蕭乾看來，能體現生活都市文化特性的，是中上層如“姨夫”一樣的人物。這些達到溫飽小康的官吏、職員，他們的言語行為充滿著惡俗的都市作派，都市的種種禮儀、秩序與體面，不過是丑陋行徑的包金外殼。

城市與鄉村文明兩者的不相容性，是造成底層小人物無法融于城市的根源，他們在大眾化潛意識的主流意識形態下，帶著自身低人一等的悲觀色彩。對這個“先進”的文明形態頂禮膜拜，想要把自己框進城市的棱角。如母親讓環哥改掉那些在鄉間的陋習，環哥自己也對“姨媽家”產生艷羨。蕭乾通過環哥寄住，寫兩種文明在一個層面上的短暫結合，讓人生和命運融進了許多無法逾越的內容，最后以環哥的失望和離去收場，讓讀者在閱讀之后產生深深的惋惜。作者用現實主義的視角，向我們還原了當下時代的弊病與殘酷，這種掙扎中的無望與失望的心情，正是我們城市化進程中精神的匱乏和意識的潰爛，并以此來書寫‘天地間的殘忍’。

誠然，環哥寄人籬下受到排斥與冷淡這一件事，只是城市文化弊病的冰山一角。在當下社會，有千千萬萬個“環哥”類似的“小人物”艱難地生活在社會底層，受著來自“大城市”慣有的“有色眼鏡”的頤指氣使。在消費主義和市場經濟盛行的時代下，人性中對“弱者”的關懷，漸疏漸離。人本性中的自然淳樸美好的部分漸漸被金錢奴化，投于小人物的視角越來越少。城市與鄉村兩種文明的對峙，期間的鴻溝非一日可以跨越，這也是作者憂患意識的強烈傳達。

結語

蕭乾小說的自敘傳特色，滲透著濃濃的悲劇意識。本文以《籬下》一文為例，通過剖析主人公環哥和姨夫的人物形象，再現了作者對底層人物的關注。從本質上講則是京派文學的人道主義精神的弘揚，對普通勞動人民苦難生存的悲憫情懷。是作家對人生人性說是對人文精神的弘揚，以理性來審視現實。《籬下》中的片刻人間溫情，掩飾不了作品中彌漫的濃濃悲劇意識。

參考文獻：

[1]蕭乾：《蕭乾全集》，第一卷《籬下》，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2]蕭乾：《給自己的信》，鮑霏：《蕭乾研究資料》，北京十月文藝出版，1988年版。

[3]王嘉良：《蕭乾研究述評》，《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97年第3期。

[4]王嘉良：《略說“京派”與“京派作家”蕭乾》，《浙江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91年第3期。

[5]朱光潛：《悲劇心理學》，安徽教育出版社，1989年。